第2章 煮豆燃豆萁
- 旦復旦兮
- 澤被之夏
- 7640字
- 2019-04-10 23:41:49
姚旦帶著貼身女官豆枝一路奔出定鼎門方才緩下速度,但也不停歇,繼續朝城外一座小山進發。
此山名為邙山,并沒有什么景致,只山陰處有一圈墓地。這墓地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碑上既不能刻死者的名諱,也不能留祭奠者的名字,只寫一些叫人摸不著頭腦的只言片語。神都內的達官貴人若是有不能明著安葬祭拜的人,大都會選擇在這里立塊碑。
姚旦在山下栓了馬,步行上了墓地,在一塊刻著“一二三萬”的碑前停了下來。
豆枝遞上一壺酒,姚旦倒了一杯,擱在碑前,剩下的就地灑了,然后壺也順手摔了。
做罷,姚旦盯著碑看了一會兒,嘆氣道:“章懷太子那里一切安好,勿念?!彪S后抬腳便要走,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問豆枝:“帶香來了嗎?”
豆枝在身上翻了翻,翻出一個小小的鎏金銀熏球,打開暗扣,拿出一小塊香來:“沒想到公主要用,只有這個了?!?
“這個倒好?!币Φ┙舆^香,用塊帕子隨便包了一包,放在酒杯旁邊,“道生你最喜歡香,這荒郊野嶺的肯定不好聞。這是宮里常用的香,你聞聞看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
終于一切妥當,姚旦和豆枝一起慢慢往山下走。
豆枝走在姚旦身后,知道公主此刻心情不好,便一言不發,只低頭走路。
豆枝自幼選進宮,在太平公主身邊長大,主仆兩人親密非常。公主每年瞞著宮里出來祭奠的是誰,豆枝也不十分確定,只隱約猜測是先太子身邊的一個戶奴,名叫道生。至于更多的,豆枝既不能也不敢知道。
下山時天色將晚,姚旦要和豆枝趕在太陽落山前回宮。
還未上馬,拐角處竟冒出一大隊人馬,像是往神都方向去。姚旦先是奇怪,隨后見這群人騎馬著鎧甲,看著是軍隊的樣子,卻東倒西歪,毫不整齊,心下暗道不好,轉身上山想找個地方避一避。
“將軍,前面好像有兩個人?!标犖橹幸粋€大漢眼尖。
被叫將軍的人一點頭,大漢便帶著四五個人直奔姚旦她們而去。姚旦與豆枝雖拼命往山上跑,奈何兩腳跑不過四蹄,終是被捉住了。
“竟是兩個美人?!贝鬂h哈哈大笑,一只臟手往姚旦臉上揉搓,姚旦張嘴就咬住了大漢的手。大漢吃疼,反手給了姚旦一耳光,將姚旦打翻在地。
“臭娘們?!贝鬂h也不再調戲姚旦,利索地捆起來丟上馬,返回大部隊。
姚旦被打得眼冒金星,待緩過來時只見豆枝也如自己一般被捆在馬上,嘴里塞著東西,又急又怕地望著自己。
大漢將她們扔在一個騎馬的人前面,道:“將軍,抓來了兩個美人?!?
聽聞是美人,隊伍里一陣騷動,還有人發出不懷好意的噓聲。
將軍翻身下馬,抬起兩人的臉細看,很是滿意的樣子。再見兩人的穿著,頓了一頓,問道:“你們是宮里的人?”
豆枝看了姚旦一眼,姚旦給了眼神示意,豆枝便點了點頭。
將軍扯掉兩人口里的東西:“那在前面帶路吧。”
姚旦強迫自己安定下來,拼命咽了兩次口水,問道:“你們要去哪里?”
“當然是進京?!?
“你們有路引嗎?腰牌呢?”
將軍沒有回答,一旁的大漢急了:“你這臭娘們怎么磨磨唧唧的,要你帶路你便帶,你管我們有沒有?!?
將軍想了想,吩咐道:“天色不早了,讓兄弟們在此處安營扎寨吧?!?
大漢問:“怎么不走了?”
“有宮里的人說明離都城不遠了,此處地勢不錯,我們就在這里等消息,別一頭撞進去成了別人墊腳的。”
話傳下去,隊伍便四散開來。將軍拎起姚旦放到自己的馬上,大漢嘿嘿一笑,將剩下的豆枝拎了起來。
姚旦心慌不已,掙扎著問道:“你們要做什么?”
將軍沒答話,帶著人跑到僻靜處,扔下馬就要扒衣服。
姚旦手腳被捆,動彈不得,只能一邊扭動一邊亂咬。
將軍不耐煩,一把掐住她的下頜,怒道:“你乖乖聽話,服侍得好了,我就收了你。你若再這般不識好歹,我就把你丟去犒勞兄弟們,是死是活我就不管了?!?
姚旦渾身發抖,拼盡全力喊道:“吾乃公主!”
將軍聞言果然停了下來:“公主?”
“我乃當今陛下的第六女,敕封太平公主。我若今晚不能回宮,必有禁軍來尋,到時你們便是死路一條?!?
將軍上下打量了她一圈,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笑了:“真是天助我也。”接著又開始扒衣服。
姚旦急得大喊:“你不怕嗎?只要城門一關,禁軍就能尋來,陛下身邊的親衛可不是花架子?!?
“小公主,今晚怕是不會有人來尋你了?!睂④娦Φ煤苁堑靡?,胡子之上露出的半張臉憋得通紅,一雙眼睛閃著淫光,“你放心,既然你是公主,我不會讓你死的。等進了城,讓你哥哥潞王給我們賜婚?!?
姚旦又驚又慌,來不及細想,只道:“潞王不會同意的?!?
“他會同意的。你姐姐不是嫁了柴大將軍嗎?說不定潞王很樂意將你嫁給我?!?
姚旦還想說什么,但將軍已經不想再與她多說,隨便揪了塊布塞進她嘴里,急不可待地動了起來。
將軍起身穿起衣服的時候,已是明月當空。姚旦脫力癱在地上,呆呆望著月亮,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將軍還記著這可能是位公主,把她嘴里的布拿出來,用外衣將其一裹,抱上馬回了營地。
營寨已經扎好了,大多數人正圍著篝火吃飯,見將軍回來了,發出一陣陣竊笑。
將軍來到營地中間一個最大的帳篷旁,只見大漢焦急地在帳篷外踱步,豆枝被扔在一個角落里。大漢見將軍現身,慌忙迎上來,壓著聲音道:“將軍,那女人說這是公主?!?
將軍不慌不忙地下了馬:“我知道了?!?
“那……”大漢見姚旦一副衣冠不整的模樣,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將軍要將姚旦抱下馬,姚旦瞥見了角落里的豆枝,眼里仿佛有了一絲生氣,啞著嗓子道:“讓我的女官過來服侍我?!?
將軍想了想,便對大漢說:“把那個女官帶來?!?
大漢依言給豆枝松綁,將其拎到馬旁。
豆枝撲到姚旦身邊,緊緊握住她的手,雙眼噙滿淚水,顫抖著開口:“公主……”話音未落,眼淚便流了滿面。
姚旦示意豆枝將自己扶下馬,身上仍是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靠著豆枝勉強站立。
將軍對姚旦說:“你去帳篷里歇息吧?!闭f罷帶著大漢走了。
姚旦步履蹣跚地一步一步挪進帳篷里,剛進帳篷便摔倒在地,只覺得身上每一處都痛。豆枝緊緊抱著她,禁不住嗚咽出聲。
姚旦緩了緩,清了清嗓子,對豆枝道:“別哭,幫我把衣服穿好?!?
剛收拾妥當,將軍又掀簾進來,帶了兩個馕和一壺水。姚旦讓豆枝接下,對將軍道:“我要和我的侍女一起休息。”
將軍果然又同意了,頗有些安撫地說:“那你們今晚就在這里休息。短則三日,長則五日,我們應該就能進城了?!?
待將軍走后,姚旦讓豆枝吃些東西,自己也拼命咽了兩口馕,喝了些水,然后便覺得再也撐不住,昏沉起來。
豆枝服侍姚旦睡下,在一旁守夜。
姚旦睡得不好,只覺得有無數東西在腦海里翻涌,仿佛要炸開一般,眼皮卻沉得抬不起來。
忽然聽到有人在喚“公主殿下”,聽了四五聲才確定不是夢境,費了半天力氣睜開眼睛,只見豆枝身旁果然跪著一個黑乎乎的身影。
姚旦動了動,黑影見公主醒了,壓著嗓子道:“左監門衛王嘯奉陛下之命前來保護公主?!?
姚旦覺得腦子被糊住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問:“宮里出什么事了?”
王嘯道:“末將出宮的時候,潞王英王帶著羽林兵進宮了?!?
前后串起來,姚旦心下了然,攥緊了手,問:“那我們去哪里?”
“宮門已經戒嚴了,末將得不到陛下新的命令。但出宮之前,陛下的吩咐是不用帶公主回宮,只保護安全?,F下的情況,末將想帶公主去追平陽公主,請平陽公主回來救駕?!?
姚旦應允。
王嘯見其行動不便,便背著她。出了帳篷,有兩人在外接應,大約是做了什么手腳,整個營地靜悄悄的。
一行人快步行了半晌,待見不到營地了,才又看到另外兩人牽著馬接應。姚旦命王嘯帶著自己騎馬,一行人不敢停留,星夜兼程向陽泉方向奔去。
姚旦自幼最是貪玩好動,閑不住兩天便要騎馬去散心圍獵打馬球,從沒像今天這樣覺得騎馬是件酷刑,仿佛要被顛得散架了一般,渾身上下都在痛。
狂奔了一夜,曉星將沉的時候,姚旦終于撐不住,靠在王嘯的身上說了一句“別停,一定要趕上平陽的隊伍”,隨后便昏死過去。
朦朧間感覺有一股清涼涌進喉中,順著食道稍稍澆熄了身體里的火燒火燎。
感覺身下沒有了顛簸,應該已經不在馬上了,姚旦掙扎著睜眼,模糊地看見平陽公主姚顯的面龐,本能地靠過去,嘟囔著:“阿姐,我好難受呀。”
姚顯又是驚憤又是心疼,撫摸著姚旦滾燙的臉,盡可能溫柔地安慰道:“阿姐知道,休息吧,沒事了。”
姚顯照顧了姚旦一番,待姚旦睡安穩了才出房間,門外王嘯仍在候著。
王嘯帶著姚旦跑了一天一夜方才追上正在驛站歇腳的平陽公主一行,連馬都跑脫了力,其余人撐不住皆去休息了。
“殿下如何?”
“只是發了燒,應該沒什么大礙?!币︼@是戰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只是心疼妹妹,但沒有亂了心神,“發生了什么事?”
王嘯將前因后果細細說了一遍,姚顯的臉色越來越沉,壓得王嘯最后大氣也不敢出。
“這次你立了大功。且去休息吧。”
王嘯被人引走,姚顯的大兒子柴哲威開門走出來,顯然已經聽到了之前的對話:“母親怎么打算?”
“走,我們去與你父親商議一下?!?
姚旦再次清醒時仍是夜里,不遠處的案幾上有一點昏黃的光亮,一時有些恍惚,不知到底過了多久。
守夜的侍女立刻端了水和藥過來,姚旦勉力灌下,便見姚顯和駙馬柴紹走了進來。
姚顯坐到床邊扶著姚旦,柔聲問道:“好些了么?”
姚旦感覺頭重腳輕,四肢無力,骨頭隱隱作痛,但還是虛弱地點了點頭:“我睡了多久?”
“一天而已?!币︼@抱著姚旦,柴紹也在靠近床的位置坐下,顯然是有正事要說。
“你先在此處休息兩天,把病養好。母親那邊情況緊急,恐怕不能再等了,我與柴紹先趕過去,令武留下來陪你。我已經命哲威去調兵,待他來與你們匯合,你們再一起進京。”
“你們人手夠嗎?”
姚顯一家是進京過年,并沒有帶多少侍衛。只好在夫妻二人皆是鎮軍大將,又常年駐守邊關,身邊便是一個小小的婢女也身手不凡。
“此事來得突然,我離京的時候尚沒發現什么異常。聽那個送你來的王嘯說的情況,想來阿騰阿胤手里也就幾百羽林兵,然后又不知從哪召集了一群烏合之眾,不成氣候。打的是出其不意,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主意。我們先帶一百來個身手好的悄悄潛回宮去,解救了母親,穩住局面,再等哲威帶兵來掃清余孽,也就沒事了。”
諸事皆已安排妥當,姚顯夫妻這是來與姚旦道別,即刻就出發。
姚旦想下床送一送姚顯也不讓,只能道一聲“保重”。
姚顯走后一日,姚旦的病終于好轉,只是還有些咳嗽,騎馬什么的都無礙了。
姚旦身體向來康健,這次本也沒受什么傷,只是又驚又怕又累,郁結在心,方才大病了一場。
平陽公主的二兒子柴令武得了母親的命令,生怕這位小姨母想不開,時時關懷安慰。姚旦不好在小輩面前作出頹喪之態,再加上情況緊急,也無暇沉溺于憂憤之中,只得努力打起精神來。
又過了一日,柴哲威回來了。
果然如姚顯預料的一般,潞王英王手中并沒有軍權,甚至各地駐軍還不知道京城內發生了什么事,只聽說立了太子。柴哲威拿著陛下賜給平陽公主的魚符便輕松調到了京畿各折沖府的府兵。
柴哲威在前領兵,柴令武與姚旦、豆枝、王嘯等人殿后,馬不停蹄地往京城趕。
臨近洛陽城,柴哲威果然碰到了那些不知哪里來的散兵,當機立斷,立刻圍剿,讓姚旦與柴令武帶著五百人從南面繞到上陽宮方向進紫微城。
不知宮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姚旦從嘉豫門潛進紫微城的時候竟然異常順利,連守衛都不曾見到。
巨大的不安籠罩了姚旦,來不及多想,一行人馬上往集仙殿方向趕。隔著九洲池,遠遠地便看見羽林兵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著集仙殿,氣氛緊張,刀懸劍拔,但整體又有些疲憊,像是僵持了很久。
姚旦讓柴令武帶兵埋伏好,命王嘯護著自己單獨往集仙殿走去。
最外的羽林兵很快發現了姚旦,認出是太平公主,也不敢妄動,只速速往里通報。
姚旦在殿外站定,大聲問:“潞王英王何在?”
羽林兵不敢讓她進殿,也不回話,僵持了一會兒,英王姒胤從殿里出來了。
姚旦見姒胤身上有血跡,心猛地一跳。
姒胤見只有姚旦和王嘯兩人,便走到最外面來,滿臉緊張和掩飾不住地疲憊:“快回去吧。”
“你讓我回哪兒去?”
“回自己的宮殿去,聽話。”
“你和二哥在做什么?”
姒胤沒有回答。
“阿姐是不是在里面?”
姒胤還是不回答,姚旦看他的神情心里確定。
“誰出事了?”
姒胤終于忍不?。骸澳憧旎厝グ?,這里都不關你的事。”
“不關我的事?”姚旦聲音里帶了顫抖,“那里面的是誰的母親?誰的阿姐?誰的哥哥?”
“不管怎么樣,你都是太平公主,結果如何都不會影響你。四郎也不在這兒,你去找四郎。”
“如果我今天一定要進去呢?”
姒胤神情嚴肅,低聲喝道:“別胡鬧!”
姚旦頓了頓,往后退了幾步,王嘯擋在她身前,拔了劍。
姒胤勉強放松表情:“快回去?!?
姚旦隔著王嘯的肩膀望著三哥的面龐,慘然一笑:“回不去了。”
話音剛落,隱藏在暗處的柴令武帶兵殺了出來,王嘯護著姚旦往安全的地方退,雙方短兵相接,很快血就流了一地。
姚旦已經顧不上刀劍血光,只關注著能不能沖進殿里去。
一個不妨,只聽豆枝大叫一聲撲了上來,隨即溫熱血腥的液體流到姚旦的手上。
有人偷襲姚旦,被豆枝擋下了,偷襲的人被王嘯一劍斃命。
姚旦懵了一瞬,豆枝身體下滑,她下意識地攬住,回過神來,只見一把劍直直插在豆枝胸口,豆枝嘔出一口鮮血,嘴里滿是血沫。
姚旦腦中一片空白,手足無措,看著血一股一股從豆枝的身體里流出來,怎么堵也堵不住。
“公主……”豆枝呻吟。
“別說話,”姚旦顫抖著手捂著豆枝的傷口,“別說話,我馬上叫御醫?!?
豆枝果然沒有再說話,卻漸漸沒了動靜。
殿外的打斗很快引起了殿內的騷動,防衛的羽林兵兩頭作戰。加之這些羽林兵跟著潞王英王起事已經六七日沒有好好休息,前日平陽公主與駙馬柴紹潛進來一頓交手,又僵持了一天一夜,皆是疲憊不堪,遠不能和柴令武帶來的精力充沛的府兵相抗衡。
柴令武趁機綁了姒胤,迅速攻進了殿里。
王嘯見姚旦徒勞地按著豆枝的傷口,上前試了試豆枝的脈搏,低聲道:“殿下,豆枝已經去了?!?
姚旦茫然地看著他,像是聽不懂他的話。
王嘯不忍,卻還是重復道:“豆枝已經去了。”
姚旦似乎終于消化了這句話的意思,愣愣地將手拿下,想撫摸豆枝的面龐,卻發現雙手浸滿了血,不忍再去玷污豆枝一張白凈的小臉。
王嘯將外袍脫下,蓋在豆枝身上,然后將姚旦扶起:“殿下,我們要快些進殿?!?
姚旦深吸一口氣,最后看了豆枝一眼,穩住心神,隨王嘯一起進了集仙殿內。
集仙殿內的光景比殿外更可怕,說不上尸山尸海,但也隨處可見斷臂殘肢,一幅煉獄景象。
王嘯擔心一向富貴安樂的小公主看不得這樣的場面,卻見姚旦肅著一張臉,面無表情地穿過廊道,直奔內室。
室內已經成了兩軍對峙的架勢。姚曌坐在一邊,姚顯持劍立在她身旁,平陽公主帶來的侍衛圍著兩人。另一邊是姒騰和殘余的羽林兵。柴令武帶來的府兵將所有人團團圍住,兵力懸殊,勝負已分。
姚旦見母親阿姐都安好,一顆心落地。轉頭卻見柴令武神情悲愴,架在姒胤脖子上的劍微微顫抖,似乎恨不得立時殺了他,便知有不好,忙點了點人,果然不見駙馬柴紹。
“你還有什么話想說?”姚曌聲音低沉,聽起來無悲無喜,只一雙眼睛冷漠地望著潞王姒騰。
姚旦聽到母親的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兄弟姐妹中,姚旦最得寵,幾乎是母親一手帶大,寸步不離。這一十六年中,她從未聽過母親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那目光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姒騰看了一眼被柴令武綁進來的姒胤,似乎嘆了一口氣。手中劍改為雙手托起,緩緩跪下:“沒有什么好說的了,兒向母親請罪?!?
“二哥!”
“殿下!”
姒胤和桓彥范同時出聲。
姒胤身體一動,柴令武終于忍不住,落劍一把削掉姒胤的左臂。這一劍又狠又準,積蓄著蓬勃的怒意,沒有絲毫停滯。
姒胤慘叫一聲,摔倒在地,疼得蜷縮起身體。
姚旦離得近,新鮮的血液很快便蔓延到她腳下,可她仿佛已經聞不到血液的腥氣,看這紅色的液體在地上蜿蜒爬行,似乎與她曾經打翻的葡萄酒沒有什么不同。
姒騰扔掉劍,將象征太子的隨身玉魚符摘下,命桓彥范呈給陛下。
桓彥范不肯接,最終拗不過姒騰,只得行至姚曌身前,跪下,雙手奉上玉佩。
姚顯微微側開身,方便姚曌去接。
姚曌剛伸出手來,桓彥范猛地抬頭,直視陛下,身形一動,一道銀光從袖口閃出。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這一幕,姚旦也不明白為何記得如此清晰。多年后,關于那場政變的很多細節都湮滅在時間里,唯獨這一幕清晰無比,不時在夢境中重演,纖毫畢現,好像無窮無止的夢魘。
姚顯閃身擋在陛下身前,桓彥范的匕首穩穩地插進姚顯的胸口,姚顯反手割斷他的脖頸,血液噴射而出,將她染成了一個血人。
“母親!”
在柴令武撕心裂肺的呼喊聲中,姚旦眼前一片漆黑。
集仙殿光收尸便收了三日。
姚旦被安置在上清觀中,離集仙殿遠遠的,每日看一群道士誦經,籌備喪儀,忙忙碌碌,人來人往。
姚旦這次倒沒有生病,在集仙殿暈倒后仿佛只是睡了一覺,醒來一切正常。
這三日間,只姚曌匆匆來見了姚旦一次,沒說幾句話便走了。其余沒有任何人來探望姚旦,仿佛她已經與外界隔絕了一般。
姚旦自己也不愿踏出上清觀一步,只每日窩在觀中,也不向侍從詢問外面的事。
第四日巳時,終于來了一個熟人。
王嘯奉陛下之命傳太平公主覲見。
姚旦看到王嘯,一瞬間仿佛有無數記憶鋪天蓋地涌出來,把她淹沒,喘不上氣。
王嘯只見太平公主在見到自己的一瞬間臉色蒼白,身形搖搖欲墜,猛地轉過臉去,仿佛十分痛恨看到自己。他有些手足無措,只能硬著頭皮傳達陛下的命令。
姚曌在飛香殿,和集仙殿幾乎是宮城的兩端。
姚旦進去的時候,里面圍著一圈侍衛,廊下跪著六七個人,皆穿著囚服。
“這幾日還好嗎?”姚曌盡可能柔聲問道,可聲音里是掩飾不住的狠戾和肅殺。
“好?!币Φ╊D了頓,仿佛是逼著自己問出了最想問的問題,“阿姐……還好嗎?”
“阿顯……已經去了?!?
姚旦怔怔的,哭也哭不出來,難過也難過不起來,只覺得心中一片荒蕪。
姚曌閉了閉眼,將事情一股腦兒地說出來:“顯兒和柴紹已經去了,潞王英王皆已下獄,柴哲威進宮時受了傷,仍在將養。”她指了指廊下跪著的人,“這是哲威清剿的逆犯,你去看看你碰上的是誰。”
姚旦依言去看。
廊下的人都披頭散發,囚服骯臟不堪,明顯都受了刑。
雖然與那日在城外見到的樣子差別甚大,姚旦還是在第一眼認出了那個“將軍”的臉,那張滿面淫光在自己眼前晃動了漫長時間的臉,抽筋拔骨地疼。
姚旦的胃中一陣翻江倒海,還沒來得及走近便腿一軟,抱著柱子吐了出來,一口接一口,吐得喘不上氣,仿佛要把胃都嘔出來。吐到最后嘴里一片酸苦,胃痙攣抽痛,終于停下,軟軟地靠在柱子上,頭暈眼黑。
有宮人上來喂了姚旦兩口水。待姚旦終于緩過來,只見王嘯跪立在自己面前,遞過來一把劍。
姚曌說:“去殺了他。”
姚旦看著眼前的劍,仿佛受了蠱惑一般,一把抄起劍,踉踉蹌蹌地朝那人沖過去。
“將軍”手腳被綁,仍是止不住向后挪動,立刻有侍衛上來按住他。他一張嘴,滿口鮮血,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顯然是被割了舌頭,廢了喉嚨。
姚旦撐著劍站定,手中劍似乎有千斤重,費了萬般力氣雙手高高舉起,朝著那人脖頸處狠狠砍下。
這一砍只砍了一半,姚旦便被劍震脫了手,血噴了她一臉。
姚旦仿佛沒有感覺一般,再次握住劍,將劍拔出,繼續砍。連砍了四五下,才將那人的頭砍下來,頭顱翻轉著滾到一邊,沒有頭的身體還在陣陣抽搐。
姚旦已經滿頭滿身都是血。透過一片猩紅看著那人肉泥一般的尸體,仿佛一條蠕動的蛆。
她不知道為什么不感到害怕,反而想笑。
于是她扔掉手中仍在顫抖的劍,忽然開始大笑,越笑越大聲,越笑越癲狂,笑得不可自抑,笑得喘不上氣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淚水混合著血液流進姚旦的嘴中,又咸又腥。
多可笑呀。
太可笑了。
神都城外的邙山上,一座刻著“一二三萬”的碑旁不知何時立起了一座新的墓碑,碑上刻著陳思王曹植的一句詩。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