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表演在傍晚時分開始,夕陽將一切染成金色,連海豚池上漾起的水花都閃著耀眼的光。
十二頭海豚在水池里遨游,從一端游到另一端,等待著訓練員的一聲令下,才開始日復一日的表演。只有完成所有表演,它們才能得到一頓飽飯。饑餓就是訓練這群海豚的工具。
當然,工具不止這一種。
背著陽光的西面看臺上,三三兩兩地坐著幾十位觀眾。全都是面部扁平、皮膚發(fā)黃的亞洲人。
這里的海豚表演能夠維持下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這些中國人。他們成群結隊地來,又匆匆忙忙地走。他們出手闊綽,掃蕩一切標價或者沒有標價的東西,就像是沙漠中的行軍蟻。就連海灘上常見的貝殼海螺,都有可能以50美元的高價賣給那些游客。
他們與夏威夷悠閑自在的生活格格不入,他們不懂得海洋,不懂得風,不懂得海豚的種類,甚至連酒吧里賣的什么飲料都不知道,對于他們來說,來了,買了,拍了照,就算一次旅行,仿佛完成了某種儀式。
表演還沒有開始,游客們有些不耐煩,紛紛走下看臺,在海豚池邊擺出各種姿勢,相互拍照留念。一個中年婦女,有四五十歲——拉爾夫從來看不出亞洲女人的年紀,見她從挎包里掏出一塊面包,撕碎了扔在海豚池里。池邊的救生員過去阻攔,那個女人說了一連串拗口的漢語,回到座位上去了。
隨著一聲爆響,埋在水池邊緣的八處冷焰火噴出火花,表演開始了。水下的海豚迅速分成兩隊,從水池的兩邊相向而來,快到水池中央時,十二頭海豚同時躍出水面,帶著鉆石般閃耀的水花在空中形成一道拱門。海豚躍在最高點時,一道藍色的焰火從泳池邊緣射出,穿過拱形直射向看臺,嚇得那些中國游客驚叫起來。在千鈞一發(fā)的時刻,焰火劃了一道弧線,從看臺上方飛過,總算有驚無險。
拉爾夫知道,那道焰火是由幾乎看不到的納米絲引導的,雖然視覺效果極佳,但是對于海豚來說,訓練時卻是極為危險。跳起的時機和角度錯一點,就有可能被焰火射中,或者被納米絲割傷。盡管海豚是聰明的動物,但仍然需要在大量的受傷和痛苦中才能學到經(jīng)驗,眼前這十二頭動作整齊劃一的海豚,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少次失敗才能夠有現(xiàn)在的水平。
明亮的焰火在游客眼中留下一團亮斑,在他們驚魂未定的時候,眼前的景象又變了,從水池邊緣處伸出幾只機械臂,機械手臂末端是直徑一百二十厘米的圓圈,高低不同,繞著水池緩緩轉(zhuǎn)動。海豚排成一行,依次躍過圓圈。在水池的底部,是一整塊LED屏,屏幕亮起,顯示出夢幻般的星空,隨著海豚的游動而旋轉(zhuǎn),仿佛那些海豚是在空中飛翔。
游客們被這如夢如幻般的場景吸引了,他們高舉著手機,一邊拍攝,一邊欣賞這場表演。
這場星空表演秀時間很長,中途沒有休息的時間,海豚們追逐著無窮無盡的套圈,一直不停地跳。環(huán)繞著海豚池的機械臂配合著池底的畫面有節(jié)奏地更換位置。
太陽落在了海平面之下,最后一道金光消失了,頭頂上的星空也顯露出來,拉爾夫看看表,該到表演的最高潮了。
“開始吧。”他對著耳機說。
“OK。”安迪歡快地說道。
水池底部的LED屏幕上的畫面變了,由夢幻的星空變成了真實的錄像:人類開著簡陋的柴油小艇圍捕海豚,黑色的煙升上天空,鮮紅的血浸透大海,中間是白色的船身,干凈得刺眼。成百上千的海豚被捕撈者困在狹小逼仄的籠子里,等待著購買者挑選。被挑選的海豚送到訓練營,經(jīng)過艱苦的、磨滅天性的訓練,才能夠送到前臺,為游客們表演節(jié)目……
那些偷拍下來的鏡頭盡管不夠清晰,并且在水下隨著波浪扭曲,但是誰都知道這些鏡頭是真實可信、不容置疑的。游客們開始議論紛紛,不知道海豚表演為什么要放出這樣的畫面。但是他們?nèi)匀灰庾R到,這不同尋常的畫面一定具有更深層的意義,他們把手機舉得更高,完整地記錄著海豚池里發(fā)生的一切,在現(xiàn)代這一每個人都可以做自媒體的時代,人人都有敏感的新聞嗅覺。十分鐘之后,這里發(fā)生的事情就會出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一天之內(nèi),全世界都會看到這里出了什么事。最多兩周,就會有人挖掘出拉瓦吉酒店的大部分黑幕,這要多虧了社交網(wǎng)絡,有那么多有能力卻又閑得沒事干的人主動幫助拉爾夫。
剩下的就是那些“溫和動物保護者”的事了。
可以確定的是,拉瓦吉酒店再也不會有海豚表演了。
岸邊的訓練師也意識到了不對,有幾個向看臺走來,打算疏散游客。保安也忙碌起來,舉著對講機,一邊喊著臟話,一邊向四周擴散尋找可疑情況。
拉爾夫在看臺一角安靜地坐著,冷靜地看著這一切。海豚池的設備已經(jīng)完全在安迪的木馬掌控之下,這還多虧了那個叫多麗絲,還是戴菲的姑娘,把他帶進瓦拉吉酒店的機房,那里很隱秘,確實是個調(diào)情的好地方,也適合植入病毒。
在黑暗和混亂中,機械臂緩慢地改變了運動軌跡,帶領著海豚向水池邊緣靠攏。久經(jīng)訓練的海豚只知道仰望著無窮無盡的圓圈,對水面下那些殘忍的畫面毫無知覺。最后一個圓圈在水池上空兜了半個圈子,最后停在無邊水池的邊緣,只要躍過這個圈,另一邊十米之下,就是自由的海洋。拉爾夫已經(jīng)提前破壞清理了這片區(qū)域的攔截網(wǎng),只要海豚完成最后一躍,它們就自由了。
海豚排成一列縱隊,跟隨著半空中的圓圈,它們沒有注意到圓圈的數(shù)量越來越少,直到最后只剩一個。那個圓圈停在半空,不再移動,海豚遲疑了一下,仍然奮力跳出水面,它們穿過圓圈,卻沒有落回海豚池,而是經(jīng)過短暫的下落后才“撲通”一聲掉進水里。
外面的海水更冷,也充斥著各種復雜的味道,但這一切如此熟悉,海豚驚慌了片刻之后,便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身處于外面的世界。自由在遠方召喚,海豚們在瓦拉吉酒店的峭壁之下兜了兩個圈,義無反顧地離開,消失在黑暗中。
任務完成了,拉爾夫站起來,準備和游客們一起趁亂離開。這時海豚池中央響起一陣叫聲,聲音短暫清脆,像是嬰兒的笑聲。
一頭掉隊的海豚留在海豚池里,找不到同伴,也沒有得到下一步表演的指示,它迷茫了,從池水里露出頭,尋求幫助。
一個扎著金色馬尾的訓練員被海豚的呼叫聲召喚來,把注意力從游客身上轉(zhuǎn)回到海豚池。她愣住了,空空如也的水池讓她一時不敢相信發(fā)生了什么。她快速繞著海豚池跑了半圈,試圖說服自己那些海豚只是躲在了池底的陰影當中,所以才看不到,但是結果卻令她失望。
那碩果僅存的海豚跟著訓練員在池邊游走,嘴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咽聲。在人類看來,那應該是傷心難過的表現(xiàn),但從一頭海豚嘴里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卻無法確定那有什么含義。拉爾夫看著海豚,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同情之情,但他很快提醒自己,不要用一個人類的感情標準衡量一頭海豚。
訓練員也聽到了,她蹲在池邊,用手輕輕地拍著海豚的頭頂,海豚在水中轉(zhuǎn)體,濺了訓練員一身水花。訓練員笑著躲開,就像平時和海豚玩耍一樣。但是下一秒,她又想起發(fā)生了什么:有十一頭朝夕相處的海豚消失了。訓練員突然變得猶豫,她跳進海豚池,和海豚依偎在一起。訓練員的手臂無力地搭在海豚脊背,任由著海豚背著在水池里漂著。
拉爾夫?qū)n傷的女人向來無計可施,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想就這樣結束任務,留下一頭海豚陪伴著那個訓練員,也許她對海豚是真愛。
不過,將這么一頭海豚孤零零地留在這里,留在人類中間,是一種更殘忍的傷害。
拉爾夫打消了那不理智的念頭,他走向海豚池,“需要幫忙嗎?”
“啊?什么?”訓練員抬起頭,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
觀眾已經(jīng)被疏散了,保安正在和機房聯(lián)系,詢問池底的LED屏幕為什么會放錯了視頻,另外的幾個訓練員站在出口的地方小聲交談。屏幕已經(jīng)熄滅,周圍為了營造氣氛關閉的燈還沒有打開,海豚池一帶一片昏暗,沒有人注意到這里。
拉爾夫伸出手,用溫和的聲音說:“先上來吧。”
訓練員想了想,伸出手,讓拉爾夫?qū)⑺鏊妗?
“冷嗎?”拉爾夫問。
訓練員搖搖頭,她看著面前這個高大的男人,他的笑容讓她覺得溫暖。
“我可以喂它嗎?”拉爾夫從旁邊的水箱里撈出一條魚,在訓練員面前晃晃。
訓練員愣了愣,再次點頭。
“它真可愛,不是嗎?”拉爾夫走在池邊,伸出手,用魚去逗海豚。海豚歡快地叫著,將上半身露出水面,緊緊跟著拉爾夫。
拉爾夫沿著海豚池的邊緣越走越遠,幾乎走到了黑暗之中。
訓練員猛地想起遠處就是斷壁,沒有任何護欄,她正想要開口提醒那個好人,只見到他一抬手,手中的魚在黑暗中成了一個銀色的小點,久經(jīng)訓練的海豚躍出水面,去捉那條魚。但是她卻沒有聽到海豚落回水面的聲音。
訓練員快跑兩步,來到斷壁邊緣,那個男人正探著身子向下面張望。就著微光,訓練員看到了懸在水池邊緣的圓環(huán),她忽然明白了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
“真不好意思,”男人說,“我不是針對你,我只是來救這些海豚的。”
“可是……小心!”訓練員還想再追問,但是她看到那個男人轉(zhuǎn)過身,低聲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縱身一躍,消失在下面黑藍色的海水里。
訓練員想要呼叫同伴,抓住這個偷走海豚的恐怖分子,但是她發(fā)現(xiàn),除了迷人的笑容,她幾乎沒有記住這個人的任何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