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豆腐匠的哲學
- (日)小津安二郎
- 2348字
- 2020-02-28 18:55:49
電影的文法
寫文章有文法,而電影拍攝中也有某種類似文法一樣的常識。如果把這些也稱為文法,那我認為電影無文法。我覺得,那些所謂的“電影的文法”,其實絕不是嚴格意義、正確意義上的文法。所以,我想說:不要被文法捆住手腳。
關于拍電影的常識,有如下說法。假設現在這里要拍攝一男一女面對面對話的場面,輪流拍攝兩人的鏡頭時,攝影機不能跨越連結男女兩人視線的那條線。更具體地說,如A圖那樣,拍攝兩人對話的場面時,攝影機首先從①的角度拍攝男人,這樣拍攝出來的畫面上男人的視線從觀眾席來看就是略微朝向右方。接著從②的角度拍攝女人,拍攝出來的畫面上女人的視線就略微朝向左方。所以觀眾最初看到望著右邊的男人,然后看到望著左邊的女人,由此得知兩人互相面對面的情形。在拍攝面對面的兩個人物時,前后兩個鏡頭中攝影機的位置不跨越連結兩人視線的那條線,而是只從線的一方拍攝,這就是常識,就是鐵律。

然而,我的拍攝方法是先拍攝望著左邊的男人,接著又拍攝望著左邊的女人。看著這個場面的觀眾(當然也包括我在內)完全可以自然而然地認識到兩個人物面對面的情形。這種拍攝方法無視了所謂電影的文法,若要說明理由,請看B圖。
首先從①的位置拍攝男方,接著從②的位置拍攝女方。拍攝出來的畫面中男女都望著左邊,也就是說攝影機跨越了連結兩個人物的線進行了拍攝。這顯然違背了文法。
使用這種拍攝方法的導演或許有,我每次看電影都注意觀察,然而直到現在,我調查了一百多部電影,發現唯有在一部莫里斯·都納爾導演的法國電影《隱秘的春天》中,雖然只是一瞬間,但有一個場面采用了同樣的拍攝方法。
此類電影文法是當初栗原托馬斯從美國歸來時對年輕的電影創作者們的告誡。自那以后,便在日本的電影創作界傳播開來。我的舊作《獨生子》試映后,在內田吐夢、稻垣浩、清水宏、瀧澤英輔等導演聚集的宴席上,就這種違背文法的拍攝,我曾聽取過他們的意見。稻垣浩曾說,只是在剛開始的時候覺得奇怪,后來就習慣了。那以后,我也從未因這個問題受到過質疑。
不能跨越這條線的規矩如果是不成文的定律,那么違背了這條不成文的定律,應當會產生某種破綻。既然沒有感到任何不自然,這就說明這個規矩絕不是一條不可改變的定律。
但是在這里不要搞錯:電影的文法畢竟是常識,沿襲常識更穩妥,所以也沒有必要特意去打破常識。我之所以故意違背,最初是因為日式房間中人物與背景的關聯。拘泥于上述常識的話,就會對此感到一籌莫展。為了自由地表現該場合的情感與氛圍,我才去打破常識。
在日式房間里,人物就座的位置幾乎都是固定的。而且,房間就算有十張榻榻米大小,若人物之一的背景是壁龕,那么另一個人物的背景就只能是隔扇或走廊。這樣的條件下,無論如何也無法表現我想要的那種場景氛圍。因此,我在所難免地開始嘗試違背“文法”,一旦嘗試了就知道那并不是文法。
另外,從前,特寫被說成是為了更細致地描寫或強調某種感情的技法。但強調戲劇效果有兩種方法,一種是應當用特寫拍,另一種則是用遠景。放到攝制現場具體點說:假設有副導演按照通常文法,把特寫看作是表現劇中感情最高潮的技法,那么當導演接二連三地拍了特寫鏡頭,副導演就會想當然地認為那些特寫就是導演心目中最高潮的部分,為接下來的重要場面該怎么拍傷透腦筋。副導演認為也應當以特寫拍攝的高潮部分,導演卻把攝影機往后退,拍攝遠景。這樣一來就讓人一頭霧水了。直到試映,他們往往都無法明白導演的意圖。
雖然拍攝這種特寫的時候也是如此,但在電影中,這關乎“省略”這個最重要的問題。
省略——比如表示時間流逝時,初期的技法是從淡出到淡入,更正式的還有出現時鐘或日歷等。如今,這些只需用剪輯就能充分體現。
然而,“省略”并非只是這類字面意義的省略,或可說是戲劇情感的節奏,或可說是詳略。為了使某個部分更加細膩并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用什么方法省略其他部分有著重要的意義。不只是外在的省略,也包括內容的省略。以繪畫打比方,就是疏略地描繪某個部分從而使仔細描繪的部分給人以更細膩的感覺。電影也一樣。電影中的省略幾乎可以說是把握電影生命的關鍵。我認為運慶、湛慶
的畫、芭蕉的俳句等堪稱極盡了這種省略。
因此,覺得用遠景來表現最貼切時,為了最大可能地表現其效果,在此之前接連運用特寫。這里的特寫是為了突出遠景,并非是它本身要強調什么。對那些像背誦考題般地認為特寫就是為了夸張表現某事物的人,我尤其要說說這點。
如果弟弟死了要特寫整個臉部的話,那么,哥哥死了是不是要再放大一些?母親死了就變得只剩下眼睛和鼻子,最愛的戀人或妻子死了的時候,畫面中不就只留著眼睛了?這樣一來,獨生子死了的時候該怎么辦?
另外,在演員的頭腦中,也會有某種情形下就該做出某種表情之類的意識,認為這樣死記硬背的演技就能管用。這樣的學習方法也是錯誤的。
我讓某位女演員示范丟錢時的悲傷表情,那位女演員做了一個表情。我問她:“你這是丟了多少錢?”她說,暫且做出丟了五十塊的表情。于是,我問她,丟失了一百塊的時候呢?她又做了個表情。然后是五百塊的時候、一千塊的時候,她的表情漸漸沒有了差別。我開玩笑說,怎么會錢丟得越多反倒沒有了悲傷呢?當然,這是我故意作難的玩笑話,但我認為演員的演技也一樣:除了自己的感覺外,不可能有真正的“基準”。
我時常這樣無視電影的文法。我討厭重視理論,同時也討厭輕視理論。也許我是個性情乖僻的人,以自己的好惡來下判斷。
我認為,電影比起美術、文學等其他藝術,還只能算是個小小的嬰兒,所以電影應當還未形成文法之類的東西。我不喜歡拘泥于文法,被知識捆住手腳。再者,電影的文法如果真是偉大的、不成文的定律,有如渾然天成的法則,那么現今世界上的電影導演只需十人就足夠了。
就像文學家創作文學作品時不拘泥于文法一樣,拍電影時,我同樣也不想拘泥于電影的文法。我認為電影有感覺而無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