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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看見了自己——《橡皮頭》

猶如來自一個遙遠行星的不速之客,《橡皮頭》在1976年開始了它的緩慢入侵。一時影評家們陣腳大亂,第一批異類的影迷則為其著迷——半夜場還擁擠不堪——這可真是不可多見的一幕。評論家們對這部片子稍顯困惑的回應以英國一篇很早的評論為典型,那篇評論一方面承認《橡皮頭》不同凡響的原創性,一方面還想努力搞清楚這部電影非同尋常的內部生命的本質。但要總結出一份確切或是含義明確的大綱都很困難。在無奈中放下愚鈍的批評武器之后,那篇評論最后總結道:《橡皮頭》是一部“只能去體驗,而無法解釋的影片”。

對林奇來說,這可是個完美的回應,因為它歪打正著,最接近他自己的想法。他拒絕細究影像、聲音以及基本觀念的做法——即使在實際拍攝過程中也如此——不但成就了它們本身的獨創性,而且有時成為根本無法言說與解釋的存在。他渴望通過影片本身“直接言說”,仰賴觀眾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由此創造出奇異的、只能憑心去感覺的影像力量。

對于某些場景顯示出的明確的個人意義,林奇似乎是有著自覺的,但即便如此,他也總是以“不知道”或“無可奉告”作為回應。這種態度在對待《橡皮頭》時最為明顯,這部影片也相應地被認為是他最為個人化和最神秘的影片。林奇不愿意僅僅為了解釋或辯護的目的而將明確的言說加諸他影片中的任何影像或鏡頭之上。他明顯認為這在創造性的過程中屬于無關痛癢、毫不緊要的部分。或者甚至更近一步,認為只會適得其反。他的朋友跟同事也都接受了他這種態度。托比·凱勒回憶說:“我有次問他:‘《我心狂野》演的到底是什么,大衛?’而他的回答是:‘哦,演的是一小時四十五分鐘?!币矗拖袷桥寮だ拙S堅信的,“如果他竟然告訴了你他的影片是怎么回事,那就肯定不是那么回事!”

林奇既拒絕提供對《橡皮頭》的任何明確解讀,也不肯坦白他對片中諸多晦澀抽象之處的原本設想,結果使對《橡皮頭》具體細節的解讀陷入困境,尤其是那個“嬰兒”的作用。這是個嚴防死守的秘密,也許只有這部影片最核心的制作人員才得以知悉。林奇本人曾有過非正式的說明(“它就是在你身邊誕生的”“也許他是被找到的”),但是越說越不明,聽來只像是在更加強調影片的神秘不可解。也暗示亨利·斯賓塞的世界對林奇來說仍是那么真實,以至于任何別的解釋都是無法想象的。

《橡皮頭》的核心制作人員包括攝影師赫伯特·考德威爾(后由弗里德里克·埃爾姆斯接替),音效師艾倫·斯普萊特、凱瑟琳·庫爾森(負責群眾演員),制片人、道具師多琳·斯默爾以及主演杰克·南斯。林奇對這部影片的偏愛是他對這群工作人員,對當時那個特定的時期,以及對拍攝這部電影那奇慢無比的特別方式的熱愛的必然結果。也許原因就是為了守住其中根本的神秘。

單就將制作期一直拖延下去這一點而言,這部影片也算給“義務勞動”這個詞增加了新的含義?!断鹌ゎ^》整整拍了五年,真算得上導演孤注一擲、排除萬難,直到將一個夢想搬上銀幕的顯著例證。創造出這么一個天衣無縫、完全與外界隔絕的世界,拍了這么多年卻只有這么低的預算,真稱得上絕無僅有。

“他一直就是個不可理喻的工作狂,”佩吉·雷維這樣評價他,“他真是太賣命了,那真的很累人的?!币耘寮制婧献髋亩唐慕涷?,她認為拍《橡皮頭》的過程并不算太出格。她回憶起一個特殊的夜晚,那還是在費城的艱難歲月,當時林奇要拍的一組鏡頭需要一個噴淋頭、一幅窗簾外加很多特殊的零碎道具。那時已經是凌晨兩點了。“那是個糟透了的夜晚,結果他跑出去,翻遍了整個巷子的垃圾筒,然后帶著他需要的所有道具又回來了。我沮喪透了,因為那就意味著我們還得回頭繼續工作!他是那么有想法那么有決心,同時又具有那么驚人的創造力,能調動起一切力量使工作順利進行。他從不氣餒,他總是覺得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他的想法終能實現。眼看著他利用如此有限的資源這么出色地工作,真是了不起?!?

然而,《橡皮頭》似乎漫無邊際的辛苦工作卻使他們的婚姻走到了盡頭。“跟大衛·林奇一起工作實在辛苦,”雷維承認,“他現在有一幫全職的工作人員了。我們仍然是朋友。我只是退出了這項工作。”不過他們在一起的經歷成為永遠珍貴的記憶。雷維回憶起剛開始拍《橡皮頭》時的一個圣誕節,而林奇還要照樣去送報紙:“大衛希望能從那些報紙訂戶那兒弄到點額外的小錢。所以我就跑到廉價商店里去買了些圣誕卡來,他可以在上面寫上自己的地址,指望有人會給他些額外的現錢。我記得沒有人給過他錢。那時可真夠艱難的?!彼詈罂偨Y說,“不過現在當你想到大衛的一生時,那又是一個多么奇妙的反差啊。大衛一開始就讓人覺得他肯定會成功,因為他有本事跑到外頭,翻遍垃圾箱找到他需要的一切。”

羅德雷:《橡皮頭》花了五年的時間才拍完。你一定全身心都撲在了這部影片上,否則無論原來的這個計劃還是你的熱情都無法支撐這么長的時間。這中間的哪一點讓你如此熱愛?

林奇:是這個世界。在我心里,這是個夾在兩個相鄰工廠之間的世界。一個很小的、未知的、扭曲的、幾乎無聲無息地失落了的地方,其間仍有一些雞毛蒜皮、微不足道的苦惱和痛楚存在,而人們正在黑暗中掙扎。他們就生活在這些幾乎被人忘記的邊緣地帶,正是這些人讓我真正地熱愛。亨利絕對是這些人中的一個。他們都有點迷失在時間里的意思。他們要么在一個什么廠里干活,要么在別的什么事上晃蕩。那是個既非這里又非那里的世界。它就源自于費城的空氣。我一直都說,他就是我的《費城故事》。里面都沒有什么吉米·斯圖爾特!

我會在晚上待在攝影棚里,想象包圍著我的整個世界。我在想象中走出去,外面幾乎沒什么車了——可能遠處有一輛,但也在陰影里——也沒什么人。窗口的燈光也暗淡得很,窗戶里似乎全無聲息,咖啡店里也幾乎是空的,只有一個胡言亂語的人。那就像是一種感覺。那個世界上的生活……獨一無二?,F在你拍一部電影的時候,一切都太過倉促,你根本沒辦法把夠分量的東西——它應該得到的,賦予這個世界。它想稍微停駐一會兒,它已經積蓄了這么多可以提供的東西,但你卻進行得太快了點。這真的有點悲哀。

小說家J.G.巴拉德在論到《藍絲絨》的時候曾說,這部影片“就像是以卡夫卡的劇本重拍的《綠野仙蹤》,并由弗朗西斯·培根做舞臺設計”?!断鹌ゎ^》自然也明顯地令人想起卡夫卡。你喜歡他的作品嗎?

是的??ǚ蚩ㄊ且晃涣钗矣X得親如手足的藝術家——我幾乎從沒這么說起過,那是因為大家的反應總是“是呀,不光你,別的人都是”。我認真地鉆研過他。他的有些文字是我讀到過最震撼的東西。如果卡夫卡寫出一部犯罪電影的話,我一定會樂于把它拍出來。

在某種層面上,亨利就像是《審判》中的約瑟夫·K——一個被接連不斷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弄得目瞪口呆、驚慌失措的人。

亨利非常肯定地意識到有某些事情正在發生,但他又一點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非常、非常認真地在觀察發生的這些事,因為他想徹底弄明白。他連那個盛餡餅盒子的邊邊角角都仔細研究過了,就因為它恰好在他的視線之內,他可能對他為什么會那個樣子坐在那兒都疑惑不解。一切都是新鮮的。他甚至都沒怎么為此感到害怕,可能那就是打開謎底的鑰匙。什么都不應該放過。都有可能藏著線索。

在《橡皮頭》中,“外面”跟“里面”似乎有些細微的不同——這種感覺在后面的《雙峰鎮》中就更加明顯了。從窗口看出去都是磚砌的高墻,而且雖然聲音也可能相應地會有所不同,但亨利的公寓所在的那個街區卻差不多跟外面的世界一樣吵鬧。那種感覺老像是沒辦法放松,有一種持續不斷的……

壓力。喔,仍然還是工業以及另外的那些東西——很多都看不到,但能聽得到。不過對我來說,雖然亨利忍受著很多無法言明的折磨,他的公寓——實際上是他的小房間——你知道,還是相當舒適的。他就是在這個小小的空間內細細琢磨那些難解的東西。焦慮雖然沒有得到釋放,但實際上任何人都不可能得到完全的釋放。你知道,壓力無時無刻不在產生、增加。從某種意義上講,我都樂意住到亨利的公寓里去,就在那兒住下來。我之所以喜歡希區柯克的《后窗》,就是因為他有這樣一種氣氛,雖然我明知下面會發生什么;我也喜歡就待在那個房間里,切身感受那個特定的時刻。就仿佛我能從空氣中聞出來一樣。

是怎么想到要拍《橡皮頭》的?

噢,命運又插手進來了,這次可真是對我微笑了。中心完全是一片混亂,毫無組織,這很棒。很快你就明白了,如果你想做點事,那你就得靠自己。他們想讓大家各干各的。如果你著手做了,他們會支持你的。他們并沒有任何真正的計劃。他們一整天都在放電影,隨便你去看。如果你想看什么片子,或是有人告訴你什么片子“必看”,你去那兒就是了,準有。那可真是一個令你難以置信的放映廳。任何拍出來的片子,他們都會在那兒放,你能在那兒找到真正稀罕的拷貝。放電影的時候枝形吊燈就升到天花板上,燈光也會暗淡下來。而且他們有最偉大的放映員!

我在那兒的第一年都花在重寫一個我原來寫的45頁長的劇本《后院》上。整件事都是從我畫的一幅畫上展開的。那個劇本里有個故事,在我的印象中,其中還有個被人稱為“怪物”的角色。當你看一個姑娘的時候,會有某種東西從她那兒傳遞到你身上。在這個故事里,那個東西是只昆蟲。

喔,后來就有幾件事發生了??ɡ詹肌さ孪膬葼柨戳四莻€劇本后把我叫去跟我說他喜歡它。他是中心的一個成員和攝影導演。他說他想拍這個片子。那對我來說真是太棒了。我曾在卡勒布為一個叫吉爾·丹尼斯的家伙拍的一部片子里跟他合作過。他們當時想拍一條蛇在墻與墻紙間爬行的鏡頭,我就為吉爾造了條蛇,弄了套裝備。結果并不特別好,不過也還過得去。于是卡勒布就跟我說,這個??怂构镜闹破苏郎蕚渑囊幌盗械统杀镜目植榔_@家伙也算是他的一個朋友,他想勸我把《后院》給他看看。

弗蘭克·丹尼爾當時是捷克斯洛伐克電影學校的校長,是我迄今為止認識的最好的老師。就是一位真正偉大、了不起的老師。難以置信地好!我從沒真正喜歡過老師,不過我喜歡弗蘭克,因為他在某種程度上不是個老師。他就那么滔滔不絕地講。他熱愛電影,而且關于電影的一切他都懂。弗蘭克總是想跟我談《后院》,可我,你知道,不怎么說話。于是有一天,卡勒布、弗蘭克跟我就一起去見那個??怂沟募一?。那個家伙說:“瞧,我打算給你們五萬美元拍這部片子??ɡ詹颊歧R,這可是義務勞動——在那兒你能找到你需要的所有人,都是義務的?!辈贿^他又說:“劇本只有45頁。你得把它弄成115或110頁——它得是個正片的劇本才行。”而這種話對我來說就像是當頭一棒!“他到底什么意思?”

于是弗蘭克就竭力給我解釋。他說這就像是說“你得在人物之間加上很多背景,而且他們還得開口說話。你應該想出幾句對話來”。而我仍然搞不清楚他到底什么意思?!八麄兊谜f什么?”我問。于是(大笑)我們開始了那種每周的例會,對我來說就像是做實驗,因為我并不真明白他們在干嗎。而我又很急于看看他們會跟我說些什么。最后劇本寫出來了。吉爾·丹尼斯是個作家,他會來參加我們的會。而托尼·維萊尼開會的時候也會坐在旁邊聽。于是他們就都對我說個不停,我回到家里后就盡力把這些東西都寫出來。

我寫的那些東西大部分都毫無價值,不過在這個過程中,對于結構,對于場景,我心中有了新的認識。我也不知道那確切的是什么東西,不過它就像是經過了過濾,在我心中沉淀下來,成為了我的一部分。但劇本確實沒什么價值。我知道我實際上這是在往里摻水。這不是我慣常的操作方式。那些我喜歡的點都還在,不過跟那些不相干的東西摻和到了一塊兒。那時第一年已經接近結束,而我就跟這些東西攪和在一起。

在第二年的第一天,中心的老成員們都進來和新成員見面。會開完了以后,他們就把人分成不同的組,派到不同的地方去開始新一年的工作。而我被指派到了一個新人的組。在我的概念中,這可不是件體面的事,我不明白干嗎這樣對待我。所以我真的大為光火。這陣怒火一下子爆發出來,我沖到弗蘭克·丹尼爾那兒對著他大喊大叫。我就那么闖進去告訴他:“我要離開這兒。我退出?!蔽遗苋ジ嬖V了艾倫,我說:“我要離開這兒了!”他就說:“那我跟你一起走?!币驗樗彩軌蛄?,我們就這么沖出了那個地方。我們去了一家“漢堡村”,坐在里面只喝咖啡。事情就這么完了。

我回到家后,佩吉說:“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們每隔十分鐘就打一次電話過來!”我就說:“我退出了。”而她說:“哦,他們想見你?!庇谑俏依潇o了下來,第二天我去了他們那里,只是想聽聽他們想說什么。弗蘭克說:“我們肯定哪兒做錯了什么事,因為你是我們最中意的人之一,而你卻非常煩。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就說:“喔,我現在根本不想拍什么狗屎《后院》了——它無可救藥了!”于是他們說:“那你想干什么?”我說:“我想拍《橡皮頭》?!彼麄兙驼f:“那好,你就拍《橡皮頭》吧?!?

當時你已經成竹在胸了?

我已經有了一份21頁的劇本。他們就說:“才21頁,”托尼或者別的什么人說:“這是部21分鐘的影片?!庇谑俏艺f:“喔……呃……我想會比這個長?!弊詈笏麄兙桶阉袨橐徊?2分鐘的影片。不過最棒的就是——因為他們當時都有點負疚感——我能去器材庫了。我的朋友大衛·卡斯基當時掌管所有的攝像機、電纜、燈光等等器材。我還有那輛大眾車,頂上帶一個四乘八英尺的木架,架子上裝了成噸的器材。喔,電纜跟照明器材堆得有四五英尺高。車里裝的是攝像器材。我得先開車去裝這些屬電影學校所有的電纜,開回來,卸貨,之后再開回去再裝。

那些電纜都堆在多希尼路下面的一幢房子里。那是幢挺小的房子,就那么孤零零的一幢。它有一間溫室,還有一間花園的棚屋,都是磚砌的,屋頂是木瓦鋪的。不過一切都很老舊了,顯得很滑稽。它有好幾個車庫,一間草料棚,車庫頂上是一間L形的大房間,還有女仆的房間,上頭是為多希尼工作的各色人等的住處,還有好幾間廚房和浴室,就像個小型的旅館,周圍還有好多輔助設施。我占用了四到五個房間、草料棚以及一兩個車庫。

你就這么收歸自己所有了?

沒錯。反正也沒人想要,它們都是空的。這樣我們就有了一間攝像房、一間演員休息室、一間剪輯室、好幾間布景室、一個食品室,還有一個浴室。我們就這么占用了那個地方。那些電纜我占用了好多年。

他們都知道你在那兒,但就這么由著你根本不管?

沒錯。他們不知道我就住在那兒——第二年我就離了婚開始住那兒了。我有時也待在杰克·南斯跟凱瑟琳·庫爾森家。艾爾大部分時間也跟那些電纜待在一起。那是我擁有的另一份財產:自從艾爾當上了音效部的頭,我就有權使用整個混音室、Nagras錄音設備、麥克風、電纜以及其余的一切了,還有音響師。我需要的一切已經完全齊備,我又是在干我最想干的事——拍電影。我實際上已經擁有了自己的小攝影棚。

你是得到了資助所以得到中心去呢,還是你父母得為你付賬?

你必須得到那兒去,你也必須得自己照顧自己。我父親借給我些錢——是給我、佩吉跟詹妮弗的,佩吉的父母也幫了忙。

那么在那段時期你是怎么照顧自己的?

我記不得那是拍《橡皮頭》的哪一年了,我找了份送報紙的活,給訂戶送《華爾街日報》。我就是這么養活自己的。我們只在晚上拍片子,而我送報紙的活也是在晚上。所以到了一定的時候,我就得先停下拍攝工作去送報紙。不過我干這活的速度奇快,一般只需要去一個小時零八分鐘。有時候才59分鐘,為了節省時間,我是以最快的速度干這活的。

你們為什么只在晚上拍?

喔,你知道,因為那時候暗呀!而且白天那兒有個停車場,所以很吵,也有很多閑雜人等。到了晚上就什么人也沒有了。而且《橡皮頭》本來就是一部晚上的片子。那種感覺對極了,那是至關重要的。

當時你已經把自己認同為一個“電影人”了嗎?

我并沒真的這么想,我只是在拍那部片子。不過我倒是感覺到外頭才是那些“電影人”,而我并不是他們中的一員。我是分離出來的。我壓根從沒真正認為自己屬于那個系統。

不過,借助于中心的各種設備,你有看過別的“電影人”的作品嗎?你經常提到費里尼,而他不但著迷于表現物質上的陌生感,而且他還熱愛自己電影中的地點背景。

比如羅馬?是的。我熱愛費里尼。而且我們還是在同一天出生的,所以假如你相信占星術……當然他處在一個完全不同的時空里,而且他對生活采取的是一種意大利式的態度。不過他的電影里有一種東西,有一種感覺,它們會使你做夢。它們是如此神奇如此抒情又如此有創意,這個家伙是獨一無二的。如果把他的電影拿走,就會出現一大塊空白,他是任誰都無法替代的。我也喜歡伯格曼[1],但他的電影就絕對是另一回事了。感覺干枯,沒有夢。

我認為赫爾佐格[2]是所有時代最偉大的導演。真的偉大。我在英國的時候曾在電視上看過《史楚錫流浪記》。我錯過了開頭部分,所以我當時還以為是,就像是一部真實的紀錄片。不到兩秒鐘我就被它完全俘獲了,我此前從沒看過類似的東西。

后來我在紐約遇到了他,他給我看他去年寫的一本日記:《徒步環行德國》。他每天都有記錄,而我的反應就是他一定有世界上最尖的鉛筆!因為文字水晶般清晰,但又那么小,你得用個放大鏡才能看得清楚。那本日記很小——兩英寸見方吧——而每一頁都滿滿地塞進去了四百到五百個句子。真令人難以置信!

他有時會非常瘋狂的。他曾在拍片現場威脅要開槍打死誰!

那不是瘋狂!說真的,克里斯!

他們都是歐洲導演。當時你對歐洲電影更感興趣嗎?

是的,這跟我的目標有關。大家去電影院的原因是各不相同的。不管什么原因,反正是去了,而且會有一些片子使你沉下來直至令你的心靈戰栗??赡芷渲写蟛糠侄际菤W洲片。

這是否跟它們不像美國片那樣執著于敘事有關?

是的。一點沒錯。我就是這么想的。

你怎么看雅克·塔蒂[3]?你不時會提到他。

我熱愛那個家伙。他整個的風格,他看事物的方式。而且,你知道,那家伙又是個發明家,視覺和聽覺的發明家,比如編舞跟音樂。然后還有他對角色的單純熱愛;我認真地研究過他的作品。我見過他女兒。不過,你知道,我也聽到過那些傳說,他晚境如何凄涼,他在自己的祖國并不真的受到愛戴。這真讓我心碎。

《橡皮頭》的序幕中那個“行星里的人”作何解釋?他顯然很重要。那一部分是如何跟亨利的故事以及影片的其他部分相聯系的?

哦,有聯系。我一定得告訴你,大有關聯?!靶蚰弧本褪欠旁谧钋懊娴牟糠?,對吧?它確確實實就是這么回事。那個部分擺什么東西至關重要。但又沒人認真地寫過前面那部分的戲。那個加拿大人,喬治·哥德溫,關于這個題目寫了些東西。他曾找我談過并采訪過杰克·南斯,寫過相關的文章。我不會直接公開我的原意,不過我回答了他的一些問題。序幕中的確有一些特定的事物是整部影片的鑰匙。還有,呃……就這些了。

是哪些事物……?

它們就擺在那兒,就這么回事。(大笑)

眾多對《橡皮頭》不同角度的解讀都不可避免地歸結到弗洛伊德的領域,因為有那么多明顯的……

可以跟心理學聯系在一起的東西,是的。

如果人們抱著正統的觀念來看你的影片你會很煩嗎?不管什么種類的正統觀念?你給人的印象是抵觸任何對作品的單一論斷——特別是出自你本人的!

不。你看,實際情況是我喜歡這種同一件事物對不同的人產生不同意義的觀念,一切事物都是這樣。就像辛普森案,每個人聽到的是同樣的話,看到的是同樣的面孔、同樣的表情、同樣的憤怒,或困惑或證據,但每個人腦子里對這個案件的判決卻是截然不同的。即使是面對一部標準的填鴨式的影片,大家的看法也是不一樣的。事情就是這樣。

更不用說還有那種你看過一遍,然后過十年再看一遍又會得到更多東西的影片或書了。那部作品還是原樣,是你變了。突然之間,它對你來說仿佛更有意義了,這其實都取決于你當時和現在所處的不同環境。我喜歡那些中間隱藏著一個內核的事物,它們一定是抽象的,因為越具體,我上面所說的那種情況就越不可能發生。創造者必須在某種程度上能感覺到、知道那個內核并忠于它。每一個決定都是由那個具體的人認真做出的,如果他判斷正確手法也無誤的話,他創造出來的那個作品對他本人來說就是完美自足的了,他就會覺得它是誠實的,是對的。然后那部作品就放映了,從那以后你就再也無力改變它哪怕一丁點了。你可以談論它——努力想為它辯護或做這做那。但都不會起任何作用。大家仍然會恨它。他們就是恨它。對他們一點都不會起作用。這時你已經失去了他們。你無法再把他們爭取過來了。也許二十年以后他們會說:“我的天哪!我當時錯了?!被蛘咭苍S,二十年后,那些起初熱愛它的人會轉過來恨它。誰知道呢?你對此一點辦法都沒有。

某些特別的東西對我而言有著無比的魅力,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些特別的東西對我而言就是意味無窮,很難解釋得清。我是感覺到《橡皮頭》的,并不是有意想出來的。那是一個平靜的過程:從我的內心轉移到銀幕上。我會拿攝像機對著某種東西,控制好某種節奏,加上到位的音效,然后我就能說出拍出來的東西到底靈不靈了。我們現在就點到為止吧,要認真說起來話可長了。然而在好萊塢,如果你不能確切地把你的想法寫下來,或者如果你不能一錘定音,或者如果它們本身太抽象,沒法被一錘定音,那它們就沒機會幸存了。那種抽象的東西對一部影片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不過極少有人能有機會真的通過影片把一切都表達出來。創造的過程就是自我延伸的過程,整個過程中你始終就像踩在高蹺上,這是一個冒險的過程。

對你來說,這種弗洛伊德式的分析難道不是注定會有這樣的問題:即結果都傾向于,比如說,“雖說這確實有那樣的含義,因為它們都是同一種……”?

集體無意識的產物。是的,但問題是,如果幾個心理分析學者湊到一塊來,他們無法就任何東西達成一致意見。也許確實存在一種精確的科學,但它肯定不是精神病學。它還遠遠無法涵蓋所有的真相。

我們能談談暖氣片里的那幾場戲嗎?多年以后,當“來自另一個地方的人”出其不意地在《雙峰鎮》里出現時,他看起來就很像是“暖氣片里的女士”,他們讓你覺得都是從一個相似的地方來的。是這么回事嗎?

是的。亨利那個公寓門廳地板的圖案和《雙峰鎮》里“紅房間”的地板圖案是相同,那本身就是一個相似的因素。在《橡皮頭》原來的劇本里本來是沒有“暖氣片里的女士”這個角色的。有一天,我正坐在食品間里,就那么畫出了一個“暖氣片里的女士”,我都不清楚它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但當我看到它完整地被畫出來后,它對我來說就意義非常了,然后我腦海中就清晰地浮現出暖氣片的形象。暖氣片就是裝在房間里散發熱量的一種裝置,這使我一下子很興奮——仿佛我就是亨利一樣。我眼看著它打開了一扇通往另一個地方的門。于是我就跑到拍攝場地,以便更近地研究一下暖氣片。你知道,暖氣片的類型有很多,但我從沒見過那樣的暖氣片。它有一個像小密室般的大肚子,仿佛里面藏著個舞臺。不是開玩笑。它就在那兒站著,也就這么改變了一切。于是我接下來就得造出那幾扇門跟那個舞臺來,以及其他需要的東西。一件事導向另一件,就這么著,她突然就出現了。

“暖氣片里的女士”皮膚很糟糕。我想她是跟孩子一樣長粉刺,她化了很厚的妝來遮掩。她的內心才是快樂的源頭。她的外表只會令你誤解。

所以,直到你拍完最后一個鏡頭,電影才算是真完成了。這個過程中什么事都可能跑出來,你甚至會覺得簡直就像事物本身就知道它們總有一天會是什么樣子似的。起先,你可能會發現其中的某些部分——你變得非常興奮,你簡直愛上了你揭示出來的東西,忙不迭地想把它拍出來——但事物本身知道你還沒看到全部呢??咳俗约耗芙沂境隽硗饽切┓矫鎲??唯一的辦法就是安靜地待在那兒,把眼睛擦亮并用心去感覺。也許它們會一下子蹦到你的意識里。但實際上它們一直就在的,在某個地方待著。

1974年,當《橡皮頭》因資金問題暫時中斷時,你拍了部現在已經很少能看到的短片,叫《截肢者》。怎么想起要拍它的?

噢,當時“美國電影學會”正在測試兩種不同的黑白錄像帶存貨,他們打算再去買一些來,于是就想讓弗瑞德·埃爾姆斯去測試一下看該買哪一種。于是弗瑞德就找到大家,宣布他第二天就得進行這一試驗。我想他們會付他些錢幫他完成測試的。當時我腦子里一個小火花突然一閃,我就說:“弗瑞德,你想拿那些錄像帶拍什么呢?”他說:“哦,我不知道,測試圖形卡之類的吧?!蔽艺f:“如果你拍點別的他們會反對嗎?如果我寫點東西出來,我們就同一樣內容拍兩個不同的版本怎么樣?那樣他們就能看出區別來了,不過我們就得拍點有內容的東西了?!彼驼f:“我覺得這不成問題??赡芨??!?

于是我就一晚上沒睡,在寫劇本,然后跟凱瑟琳·庫爾森一起合作把它弄出來。那過程可真酷,因為我們不能同期錄音,所以我們就先拍出來,然后再倒回去把需要的一切跟畫面配成一體。這么匆忙地做音效可真夠刺激的。

這部片子是講什么的?

哦,凱瑟琳坐在一把椅子上,她是個雙腿都被截肢的人。她在檢查她已經寫好的一封信。她在腦子里大聲地為自己讀出來。這時候一個醫生進來了——就是我——只是為了把煙頭打掃一下,就這樣。(大笑)簡單到極點!

凱瑟琳·庫爾森給我們的印象是她在《橡皮頭》中的作用非凡。

噢沒錯,非常重要。飾演亨利的杰克·南斯就是她丈夫,她是因此而卷進來的。然后她就意識到了她是促成拍攝成功的必要因素。她自始至終都跟片子共進退。她本來要演一個護士,亨利跟瑪麗要到醫院去接孩子,但那場戲根本就沒拍過。凱瑟琳不斷地跟我們開玩笑:“我那場戲什么時候拍?”五年之后,還是諸如此類的事。但實際上凱瑟琳的性格是完全克己利人的。當所有的人白天都在睡覺的時候,她卻跑出去做女招待賺錢。她連小費都帶回來,還有從餐館帶的食物,她照料一切。有很多次她把自己的錢拿出來維持影片的拍攝。

她第一份工作是為艾爾扛話筒吊桿。后來她開始跟著赫伯·考德威爾學攝影,成了一位一流的助理攝影師。當時我們只有五個人一起干,所以每個人都不閑著。如果想挪動一下攝影車,那所有的人都得搭把手才能做好。我們會一遍一遍地排練。赫伯在要求攝影車一定要平穩地移動方面一絲不茍,他教我們應該怎么推才對。但“平穩”這個詞變得超常重要:為了得到那種特殊的感覺。但我們又沒錢,就得賠上好多時間才能做好。每件事都要花很長時間。因為連我們自己也并不真的清楚我們到底在干嗎。一切都只能建立在常識的基礎上。

庫爾森曾說到過,在她以“原木女士”的形象在《雙峰鎮》出現之前好多年,你就預言她終有一天會帶著一根原木在電視劇里出現。那只是個玩笑嗎?

不。我在拍《橡皮頭》的時候就有了這個想法,我就把它講給她、杰克還有隨便碰到的每個人聽。(大笑)那就叫作“我要用知識的每根枝杈來檢驗我的原木”,那是一部半小時長的電視劇,由凱瑟琳飾演帶著一根原木的那位女士。她丈夫在一次森林大火中身亡,他的骨灰就擺在壁爐架上,外帶他的煙斗和襪子帽子。他是個護林員。但壁爐是徹底用木板封起來了。因為她現在非常怕火。她還有個很小的孩子,但她自己不開車,所以她搭出租車。每場戲都以她打電話給一位某個知識領域的專家開場。也許在那特殊的一天她給一位牙醫打了電話,但她是為她的原木預約的。于是那根原木就上了牙醫的椅子,被圍上一個小圍兜,綁在椅子上,那位牙醫還用X光給原木照了照樹干里面的蝕洞,總之走完了整個一套過程,而且她的小兒子也在場。因為她要教育她兒子通過他自己的觀察來認識原木走的是一個什么過程。再然后,有時候他們一起去吃晚飯,但他們根本沒到達他們要去的地方。這就是那個想法。你每星期都能學到點東西的,不是嗎?我是說真的!在這么一個意義含混的世界中。

那它最后又是怎么在《雙峰鎮》中成型的呢?

我們當時正在拍這部電視劇的試播樣片,我們要拍攝的正好是鎮公所的會議,我一下子感到凱瑟琳一定得在這個場景中出現。她所要做的就是抱著一根原木,把燈打開關上以吸引大家的注意——在“帶著一根原木的女士”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意義,你知道……我們得到了很多對她的反饋,于是她就變成了一個類似常規性的人物了。

是凱瑟琳為杰克·南斯做的那個著名的發型嗎?

第一天晚上,是卡羅琳·斯圖爾特為杰克做的頭發,但在發型上再次體現了宿命的力量。我想讓杰克的頭發立起來——周邊短,頂上長。但杰克的發質非常特別,你怎么梳它怎么是。那真是全世界最妙的頭發。在我們第一次看到把他頭發梳高了以后的樣子以及它高聳的程度時,我們都驚呆了。過了幾分鐘我說:“就是它了!”過了兩三個星期之后,我們對他的頭發也就習以為常了。每次我們出去,都要把杰克放在后座上。他就老老實實地坐在那兒,化好了妝穿好了衣服,等著我們把他領到片場,不過在此過程中我們一直得讓他坐在后座的中間,不要讓人看見!

杰克真是個最專業的演員,都沒法向你描述。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你會覺得他就像一直待在劇場或是老電影里,待了有一百萬年似的。他隨身帶著這樣的內涵。他就這么帶著個化妝的小包,里面帶把小梳子,你知道,都是些怪異的小東西,然后一下子就入了戲。

現在他已經去世了,他最被人銘記的角色就是他飾演的亨利。他因為這部影片得到了一種偶像般風靡一時的地位。

我把杰克當作我最好的朋友來看待。從《橡皮頭》開始,我們在二十五年的時間內一起合作了六部影片——還有電視劇集《雙峰鎮》。杰克是演員中的無名英雄。我會永遠懷念他那種冷嘲的、荒誕主義的機智,他的那些故事和他的友情。我也會懷念所有本該由他來飾演的那些角色。

你跟杰克一起為《橡皮頭》做了很多的排練,是不是?片子的細枝末節都經過周到的考慮。

是的。只要一有時間,我們就會在一塊排練——就我跟杰克在那間屋子里——直到排出滿意的結果。那些排練真的是花了非常非常多的時間。這不但對片子本身非常重要,杰克本人也熱愛細節。于是,我們當時差不多將動作分解到四分之一英寸的程度,真是有點瘋狂。

就像是動畫?

沒錯,幾乎就像那樣。每一件細小的事都會精心考慮。也許只不過是從屋角走過來,經過梳妝臺,來到這里。那不過是走幾步路的過程,但當亨利走過的時候,他腦子里可能會有一百萬種不同的想法。我們當時有很多很小的白熾燈,只能照亮一小塊空間。于是赫伯就花了很多時間來設計照明。赫伯·考德威爾跟弗瑞德·埃爾姆斯都是要求極嚴的人,最后我們終于找到了我們的節奏。在一部影片開拍了一兩年后我們找到了我們的節奏!拍攝工作放慢到一晚上只拍一兩個鏡頭。一個重要的鏡頭絕對要拍整整一晚上。

當攝影機在運轉的時候,你才真正領會到應該怎么拍。就因為攝影機在不斷地拍,大家才會對這一工作心懷崇敬——那是一種,簡直是一種宗教般虔誠的事業——每個人都非常敬業,一語不發,每個人都各就各位、各盡所能,那是你第一次真正體會到物與神游的境界。

那不是會給正式開拍第一組鏡頭增加很多的壓力嗎?

沒錯,是這樣的。在你拍第一組鏡頭的時候,有一百萬個不同的想法在沖著你尖叫。那真是很奇怪的,不過你一旦看清了什么,演員們就有可能體會到其中的真相。那是因為在那一刻,所有的人都身處同一情境下,都感覺到同一種東西。那是真的。有時候還會很快就發生。如果有什么東西感覺有點不對,就會變得非常明顯。在排練的時候真的很靜——只有五個人一起合作——會真的效果卓著,我們幾乎能深入到亞原子那樣細的層次,這就是我最愛的工作狀態。

在你們一起看工作樣片時,你們幾個主創人員會經常討論哪些做到了而哪些感覺不對頭嗎?

是的。按照赫伯的說法就是,“在你看工作樣片時,不應該感到意外”。尤其是在你已經反復作過試驗,在你的攝像機還在開動時。洗印公司已經做出了你想要的樣子。他們如此這般地沖洗,又如此這樣地洗印,確實沒什么意外了。是絕大部分情況下不會有意外了。不過就像我跟你說過的,我們也有過幾次重拍的情況,那可真是麻煩透頂,因為第一次時我們花了那么長時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才擺平。而且如果是黑白片,如果你想看清楚效果,你就得把它照亮。而在這部片子里又有那么多黑暗的東西。色彩會自動地彼此分離開來。

據我的理解,你在拍攝《橡皮頭》之前給大家放了《日落大道》[4],為什么是《日落大道》?

《日落大道》肯定能位列我最愛的五部影片之一。不過它跟《橡皮頭》并沒有什么特殊的關聯。它只是某種特定情緒的黑白片表達。

《日落大道》的人物也生活在一個非常特別的世界里;一個死去的好萊塢。一段過去。

一點沒錯。它就像是一條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道,而且是一條美不勝收的林蔭道。我跟比利·懷爾德談過這部片子,那個大廈甚至并不在日落大道上!所以我寧肯沒聽到這種說法,你知道。它當然在日落大道上!它就在那兒!而且至今它仍然在那兒的某個地方存在著。

我想知道它是否跟《日落大道》的序幕有點關系。故事是從一具尸體的角度講述給我們的,某個可能正在“做夢”,或者說為我們創造出這整部影片的人。

也許是的。不過你得自己去找!顯然,肯定會有些相似之處,因為我太喜歡那部影片了。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這部影片是亨利臆想出來的,還是他才是被臆想出來的?

你看,這就是我不能說的東西了。

我是想問,這部影片的視角到底在哪里?有時很難辨清。

這很好。我甚至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蛟S,如果要我寫出來的話,我會選擇用第一人稱、第三人稱……我也不知道。它就是這樣子的。

如果你自己在開拍一部影片前就決定了一種解讀它的方式——或者是在拍攝過程中——你會覺得這樣你就可能會限制了這部影片的多種可能性嗎?

是的。但你看,這方面的問題我連想都沒想。我也不太知道怎么才能告訴你我是怎么想的。但你就是知道該告訴某人在這場戲里該怎么做。然后等他們做了,你也會知道該說“這部分很好”還是“這場戲不怎么樣”。你能肯定地對那位演員說“你做得不對,因為如此這般”,你能講出為什么來。可有時候你采取一種類比或者跟戲本身毫無關聯的處理方式,只要他們能達到效果就夠了。這樣的話,他們做得到位,卻未必了解這種到位的深意,但確實是到位了。

對于片中角色講話的方式你是否也煞費苦心?那些原本就很少的對話似乎也是用一種很特殊的方式來表達的。

喔,是得以某種特定的方式。這種結果也來自于反復的彩排。有很多種說話的方式可以采用,但都完全不對。于是你就得不斷地摸索一種對于角色和整體氣氛都“對”的講話方式。你就得琢磨他們的措辭,聲音的高低輕重,這個那個的。你會看到對話跟音響或配樂是起到同樣作用的。而且它還得切合戲里的人物。而你一旦找到了感覺,那只需張開嘴,一切就都“對”了。但愿盡早找到更多的感覺,并確定下來。

在配樂上也有一種“重濁”感。一種持續不斷的,幾乎是潛意識的“在場”。

我特別迷戀這種“在場”感——所謂“無聲勝有聲”。就是你在沒有話語的沉默狀態下,在詞與詞、句與句之間聽到的東西。這感覺很微妙,因為在這種看似“寂靜”的聲音中,可以包含某種特別的感覺,可能會包含一個更為廣大的世界的圖景。而所有這些東西對于表現那個世界都是非常重要的。

電似乎是這些“在場”中的一種:電流發出的噪音與力量?!断鹌ゎ^》尚且只是你迷戀“電”的第一個明證。為什么是電?

我也搞不清楚……會有一些東西來到屋里面,你知道……一些在屋外產生或創造出來的東西,它們體現的都是時間,都是生命。而如果這些東西出了什么毛病,或者它們出現了運轉不靈的情況,那它們也可能會走向相反的方向,會有不同的意味。

我只是碰巧喜歡上電的,但我并不真的熱衷美國現在那種新式的電插頭。我喜歡四五十年代時候的那種電。我喜歡那種帶著大煙囪的工業。我喜歡火,喜歡煙,我也喜歡噪音。但聲音已經越來越小了。一臺電腦發出來的聲音跟它真正的能量相比,簡直就只是個米老鼠似的玩意。然而其中確實有很強的能量,但這又另當別論,我不會為了它而激動不已。

你影片中的很多場景都表現了電的“失效”:比如《雙峰鎮》中驗尸間里有故障的霓虹燈;《藍絲絨》中多蘿西·沃倫的公寓所在街區裝的嗡嗡作響的路燈。同時電流似乎還宣告危險的即將到來或是真相大白,比如你在《雙峰鎮》中反復應用的頻閃燈光效果。

對,一點沒錯。太對了。但它到底意味著什么,我卻不知道。

電變得跟神秘、費解搭上了關系。

是的,但科學家卻不會理解這一點。他們會說“電不過是電子的流動”。但在某種情況下,他們又會說“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我不是個科學家,我也沒跟那些觸過電的人談過,但它是種力量。當電子通過一根電線的時候——它們就具有了那種能量。真是奇妙。一個插頭或是插座怎么就能使其就范?還有它能使燈泡亮起來。我都能感覺到那些隨意亂撞的電子碰到了我的身體。這就像是你在電線下面走。如果你被蒙上了眼睛,在電線下面的公路上開車前進,如果你真的集中起全部的精力,你就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電的總量之大讓人感到不安——人們現在已經知道這些事實了。腦子里會長出個腫瘤來。你知道,僅僅因為你看不到它并不意味著它就傷害不了你。

在《雙峰鎮》中,它通過跟殺手鮑伯的聯系變得非常險惡。

是的,每當鮑伯出現在附近的時候就有很多奇怪的事情發生。也許,是有好幾個不同的世界交匯在了一起。那可不像是一個平常的夏日夜晚在起居室里跳舞!還有好多別的事在蠢蠢欲動。那就像是一陣風或是一陣騷動,而且為其他東西的進入敞開了大門。

因為《橡皮頭》的拍攝時間長達五年多,要保持這樣一個本質上與世隔絕的世界肯定很難吧?

簡直恐怖。然而我還是喜歡談論《橡皮頭》,因為這把我拖回到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那么多難忘的記憶。但在其中的間隙,當我們沒錢的時候,我總是驚異于竟然有這么多的事是為那部片子服務的。杰克的頭發不會突然就恢復原樣,我們的團隊跟美國電影學會仍然還在。有一個鏡頭是亨利走過門廳,轉動了門把手,然后又過了一年半他才穿過這道門!這種事情真是非??植赖?,老是想著要保持一種氣氛和確定下來的感覺,而要在五年后這些東西才會最后成型。真的很難。

當時你為是否能完成這部影片絕望過嗎?

經常絕望。我曾一度想做一個很小的八英寸高的亨利,利用一套小卡片把它做成動畫,僅僅是為了填上空白!每部影片的拍攝過程中都有黑暗的時刻,甚至在拍攝完成后都有。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你做出來的東西,否定性的意見真是很有力量的。而且即使肯定性的意見在某種程度上也會讓你心煩,因為你會有心理負擔,希冀下次還能取悅他們。你應該一直只考慮你的作品,但并不是總能輕易做到。在拍攝《象人》的過程中我絕望過幾次,考慮過是否該把它拍完,在《沙丘》就要拍完的時候也猶豫過。已經在其中傾注了這么多東西,然而它又那么讓人失望。

現在我覺得當時我不該在《橡皮頭》上花費那么多時間。我那段時間本來是想多拍幾部片子的,但卻沒能做到。把一切跟這部片子有關的東西都堅持這么久真的是件很困難很絕望的事。我不能開始任何新的項目,因為《橡皮頭》還沒有完。我手頭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拿給人看。于是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世界從我身邊匆匆而過,努力想籌到點錢把它拍完,一點一點地,我終于做到了。

然而,從那段時間拍的數百張像是照片一樣的“聯系卡”看來,你在每張照片上都是微笑的。

我是個快樂的露營者。你在取笑我?你知道,我極少極少會把頭垂下。在那些日子里我是在用自己的雙手創造一切。當然還有杰克、弗瑞德、凱瑟琳幫忙。我們是在上演我們自己的大戲,明白我的意思嗎?那可真是奇妙。我還有送報紙的差事!還有黃豆。我當時真是喜歡上了黃豆。它們非常難消化——我不想推薦它們,真的!它們是放在罐子里干烤出來的,而且還挺貴的,我知道它們對健康有好處,所以我就吃了。那段日子還不壞。

但你還得考慮佩吉跟詹妮弗。你的家人對你決定以犧牲家庭為代價拍一部影片持支持態度嗎?

喔,有天晚上我到我父母家去,我弟弟跟妹妹當時也在——很難得湊得這么全?!断鹌ゎ^》已經停拍了有段時間了,我什么時候弄到點錢就零打碎敲地拍幾場戲。但我還有詹妮弗,而且我幾乎身無分文。于是我弟弟跟我父親讓我在有點暗的起居室坐下來。我弟弟在波音公司工作,是個非常負責的人。他身上有種奇怪的實驗主義的味道,不過仍然非常負責任。

于是他們就讓我坐好,告訴我是時候了,我該放棄拍這部影片的主意正經找個工作了。當時這話一下子讓我感動到了心里。那可真是個非常非常情緒化和可怕的夜晚。但最終的結果我還是不能接受他們的勸告。我已經迷失在《橡皮頭》的世界里了,誰知道有多少年了?不過他們也已經攤牌了,現在我知道他們到底是怎么想的了。我自己甚至比他們更能體會這種感情。

事情最終都解決了,不過也就僅此而已。我總是說,當你身陷一件事務達到那么深的程度,而又還沒最終完成的時候你是沒法再另起爐灶去干別的事的。你已經被綁在上頭了,直到你設法把它完成。

當這部影片最終完成的時候,你父母有沒有說“噢,這是值得的。它終于成功了”?

除了那天晚上以外,而且真正的原因還是詹妮弗跟我前妻佩吉,我父母一直都是非常支持我的。我父親為《字母表》付了一半的費用,當我在美國電影學會的時候,他也按月給我津貼。他總是在不斷地給我錢。他記下了我到底欠了他多少,而我最快樂的日子就是償還我父親的那個時刻。如果我沒能還他,他也不會在乎,但那可真叫棒!我父母根本不理解我的影片,當然也不理解我為什么要這么做,但他們仍然在背后支持我。

據我的理解,美國電影學會之所以最終不得不對這部電影釜底抽薪是因為某些關于長片[5]制作的復雜問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世界非常之小,但這世界之外正在轟轟烈烈進行著的是《皮條客》。而且《皮條客》身兼為美國電影學會揚名的重任,因為當時他們想干的重頭戲之一就是拍長片。在我看來,他們似乎是跟某些電影廠達成了一項協議,由電影廠出資,通過電影學會來扶持長片的拍攝,費用會有25萬到50萬美元。不過后來,突然之間,電影廠聽說了《皮條客》的拍攝成本竟然那么低,于是他們就說:“等等!”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了“等等”之后還有些什么話,不過事實是他們不想再給電影學會錢了。我想肯定是害怕電影學會制作出質量堪與他們競爭的長片。接著他們又說:“如果要我們給你們電影學會的成員提供設備跟技術,那很好,但如果你們要拍攝長片來跟我們的作品競爭,那就不好了?!彼噪娪皩W會就通過了一項“法令”:不許再拍長片。

在所有這些糾紛發生之前,斯坦頓·凱伊是中心的電影制作人,他得到授權拍攝電影學會的首部長片。那可是部大制作,名叫“尋寶”。片子定在猶他州拍攝。但從一開始就出了問題。很大的問題!怎么說呢,他們中沒一個人能把那些金磚——要尋的寶造出來。這時候托尼·維萊尼發現了我會塑石膏,于是我就飛赴猶他,跟一個名叫“快樂”的人一起在旅館的地下室里造金磚。那可真夠怪異的!后來我厭倦了整天造金磚了,我就說:“你瞧,我的老伙計杰克·費斯克會鑄模。我想把他請到這兒來。”杰克一直想當藝術指導的,所以這真是兩全其美。于是杰克就跟我換了個位置,我才得以回家。不過那部電影卻一直沒有完成,而且已經花了好多錢。這是往電影學會長片這口棺材上敲的另一顆釘子。

所以當《橡皮頭》越拍越像一部長片的時候,他們就需要跟它劃清界限了。于是我們就走到了“與某某合作出品”這條道上。但后來他們為我做了件最偉大的事。因為我需要更多的錢,我的份額就迅速地減少,于是他們就從他們的50%里又拿出40%給了我。這么一來,我就有了90%的份額來籌錢了。大家現在能從中獲利,每個在其中投了錢的人都得到了回報并賺了錢。而且仍然在繼續,能得到這樣的結果真是太棒了。

那個嬰兒呢?它是怎么造出來的?

這個問題我不想談。

我聽說連斯坦利·庫布里克[6]都想知道……

噢,庫布里克可是給了我最高的恭維。就在我們在英國開拍《象人》前,有幾個盧卡斯電影公司的家伙來訪。他們是特地來拜訪喬納森·桑格的,也順便問候我一聲。我們當時都在位于威姆伯里的李氏國際制片公司的大廳里聊天,他們就說:“我們真高興能見到你,大衛,因為昨晚我們在埃爾斯特里溜達,我們遇到了庫布里克。我們談了幾句,他就說:‘今晚你們想不想去我家看一部我喜歡的片子?’”他們就說:“當然了!”于是他們就去了,那部片子原來就是《橡皮頭》。那可真是太令人興奮了。因為我認為庫布里克是所有時代最偉大的導演之一,幾乎他的每一部影片都在我最熱愛的十部影片之列。

讓我們再回到那個嬰兒身上,就一分鐘。到底是不能談論它呢,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什么都不行。

我一直以為是你造的它。它是你的創造嗎?

我從來沒這么說過,也永遠不會這么說。它也有可能是別人造的,可能會有這樣的發現?,F在每個人以及他的小弟弟都知道事情是怎么做的了,就像探察出那幢房子并不在日落大道上一樣?;蛘呦袷恰督^嶺雄風》[7]。那些看過他們怎么拍直升機鏡頭的人比看過那部片子的人還要多!魔術師都知道要保守秘密。他們知道一旦講出來,有人就會說:“你在取笑我嗎?那太簡單了?!睂ξ襾碚f這太可怕了,他們這么做。大家都弄不懂,但一旦他們聽說了或是看到了所謂“真相”,也就沒意思了。比原來弄不懂的時候更沒意思。他們樂于不知道“內情”。他們也不該知道這種“內情”。這種東西于電影無補!而且只會毀了電影!他們為什么要談論這個!太可怕了!

你不是也說過,只要存在一個秘密,就會有強烈的欲望想弄個明白嗎?

秘密與秘密又不一樣了,有些秘密你如果知道了反而得不償失。這種類型的秘密是不一樣的,我相信這種秘密。老是談論影片里某某事到底是怎么發生的,對我來說不是“接近”一部影片的好辦法。

我在哪兒讀到過說你在拍攝《橡皮頭》期間曾專門解剖過一只貓,以得到些關于影片“肌理”的啟發。

我詳細檢查過它的各個部分,它的膜、毛發和皮膚,有那么多種“肌理”你從某方面看來粗鄙難看,但當你把它們分離出來,以一種更抽象化的眼光看時,它們真的美極了。

你女兒詹妮弗在一部紀錄片里曾說過《橡皮頭》中有好多自傳的因素在內——你是個不情愿的藝術派父親——還有就是因為她出生時有畸形足,片中的那個嬰兒就是受到她這種情況的啟發而塑造的。這應該屬實吧?

當然。很明顯,既然一個人活著而且他們會注意到他們周圍的事物,各種念頭總會紛至沓來。但那就意味著會有億萬個《橡皮頭》的故事了。所有的人在有了孩子之后都會拍一部《橡皮頭》嗎?那太荒謬了!這不是那么簡單的一件事,還有一百萬件別的事在起作用。

但就是在拍攝《橡皮頭》期間你跟佩吉分手的?

是的,在影片拍了一年左右的時候。

對一個身處那個非?!胺忾]”的《橡皮頭》的世界之外的人來說,恐怕是很難以適應。尤其是你還晚上拍片白天睡覺。

是的。也許這也是部分原因。不過我們是以最友好的方式分手的,而且迄今保持著友好關系。

在當時那段剛開始創業的階段,你既要按你能接受的唯一方式拍片,同時還要維持一個丈夫和父親的個人生活,是不是特別難?

特別難嗎?(大笑)你瞧,我從沒誠心打算要結婚的。我過的是一種所謂的“另類”生活。我是誠心實意想過這種所謂的“藝術生活”的,我每時每刻都生活在其中。

你現在覺得“有條不紊”地做事會容易些了嗎?

是容易些了,因為你一開始的時候是在爬山,你只想隨身帶的行李越少越好。你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慢慢地,很多事情已經發生過了,如果你已經在這個奇怪的世界里給了自己一點保障,那確實是容易些了。但仍然還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你還需要時間思考。你一定得不斷捕捉到靈感和想法,那些讓你分心的東西簡直就是殺手。它們就是殺手!

西茜·什帕切克,后來成為杰克·費斯克的妻子,也出現在《橡皮頭》的致謝名單中。她具體為這部影片做了什么?

哦,在他們結婚前,杰克有一天帶西茜到過《橡皮頭》的片場。杰克當時作藝術指導賺錢很多,而西茜則是演戲賺錢很多。杰克在為比利·弗里德金工作,而弗里德金正在為兩部還是三部影片做籌備。他當時可是炙手可熱的導演。其中一部影片是有點超現實主義的。他們當時正在看大量馬格里特[8]的畫,杰克也弄了一大堆相關的書籍資料什么的。他在工資單上出現了幾個星期就拿到了一大筆錢,這些錢他并不真的需要。于是他感到負疚,因為他干的那些事并不需要花多少時間,所以他就把這筆錢轉給了我。西茜有時也過來幫忙,在杰克扮演“行星里的人”時,她就做記錄,在一邊幫忙。我為那場戲給杰克的身上、臉上化了妝,他因此而吃了好多苦頭,花了整整三天才恢復正常!

你為什么中途把攝影師赫伯·考德威爾換成了弗里德里克·埃爾姆斯?

喔,赫伯拍了有九個月。他是我碰到過最奇怪的人,是個天才的萬事通。他非常科學精確地明白光打到膠片上時是怎么起作用以及會起什么作用,還有沖洗、洗印的整個過程。他什么都知道。他可以建造、設計非常復雜的機械設備。他實際懂的東西比他需要懂得的不知要多多少倍。他腦子里有部分就是專司吸收信息的,你知道,各種事實和事物。這似乎會搞得他很疲憊,但他就是忍不住要吸收新東西。一個真正了不起的人。

但赫伯當時正缺錢,他有一天找到我跟我說他必須得離開了。我們沒有錢。他接受了一項去里約熱內盧的拍攝工作。弗瑞德·埃爾姆斯當時是美國電影學會下一年的成員,托尼·維萊德告訴我他認為弗瑞德是最好的替補人選。于是弗瑞德就跟赫伯一起工作了兩個星期,為了交接工作。他們非常相像,真夠怪的。

赫伯開車的時候兩腳并用,左腳踩剎車,右腳踩油門。他是個了不起的飛行員。也是我見識過開車最平穩的司機。在你自己開車需要拐彎的時候,你有多少次被甩得左傾右斜?如果赫伯開車,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他在拐彎的中途部分加速,分寸拿捏得你都感覺不到是在拐彎。等你感覺到的時候,那種感覺已經到了你的胃里,你會變得很緊張。所以開車會使你充滿張力。跟赫伯在一起,你才突然意識到那是一種多么不同的經驗。真是不可思議!

赫伯有很多故事絕對神秘到頂點。拍《橡皮頭》的時候,等我們完成了一段工作后,赫伯不是立刻回到房間里——艾倫、赫伯跟我們住在一起,有時候我弟弟也在那兒——而是要去別的什么地方。沒人知道赫伯去了哪里。他回來以后總是顯得有點疲憊。他會說起一些事情,但它們都像是謎語,真的。直到現在我都沒搞清楚當時赫伯在干嗎。所有的人,包括他妻子在內,都認為赫伯有可能過著一種雙重生活。不過如果他真的過著雙重生活,他也隱藏得很好。他是個謎。

后來,他找了份工作,是在飛機上安裝那種16毫米的可以放電影的電視設備。那是在有錄像機之前。他和另外五個同事先把設備裝到飛機上,然后把飛機開出去加以實地調試,看是不是有什么問題。有一次它們飛到了英國,降落在蓋特威克機場,然后去了一家機場附近的旅館。第二天,他們應該一起在吃早飯的時候碰頭,然后回到飛機上再去別的什么地方。赫伯總是遲到??偸侨绱?。于是他們所有的人都去吃早飯了,就差赫伯一個。他們給他打電話,但他沒回應。他們再打。仍然沒回應。于是他們去他的房間敲門。還是沒回應。最后他們找到了經理,說:“我們找不到那個同事了。他應該來這兒一起吃早飯的。也許你該打開門看看?!苯浝砭痛蜷_了那個房間的門。赫伯已經死了。就在他床上。對赫伯進行了兩次驗尸,但仍然查不出他的死因。

影片一旦完成,你就面臨發行的問題了。這一定會讓你覺得非常怪異,因為你已經在那個絕對封閉的世界里待了那么長時間了。而現在,你的創造要走到外面的世界來了。你是怎么做的?

喔,首先我想進入戛納。我們在做混音的時候,戛納電影節有人到美國電影學會來。我們在八天之內就做好了整部影片的混音,因為一切都事先準備得非常充分,所以并不太難。我接納了那幾個人,因為他們都很親和,我得承認我喜歡他們。他們來自“導演雙周[9]”或是別的什么環節。他們對《橡皮頭》的評價非常高。

然后,我們又把電影放給泰倫斯·馬里克的一個朋友看——我想是他的經濟贊助人。泰瑞很想幫我搞到點錢,他說:“我希望你放幾個鏡頭給這個人看,也許他能幫你?!钡┤鸶緵]看過。于是我們就選了幾場戲,這個人進來坐了下來,而我,你知道,則渾身打戰。我和艾爾坐在控制臺上。放到一半的時候,那個人突然站起來大叫道:“人是不會這樣行動的!人是不會這樣講話的!這是一堆狗屎!”說完就揚長而去。不過,顯得非常心煩。連樓上的放映師羅恩都聽到了,大家被搞得面面相覷。于是我心里暗想:“老兄!”你知道,“看來還真不容易呢!”

艾爾和我對戛納可以說一無所知,但它還是成了一個目標。但這么一來我就真的擔起心來了,《橡皮頭》都還沒做成最后的合成拷貝呢。我們有12卷圖像和12卷音效。于是我從“農畜產品市場”弄了輛購物用的手推車。我甚至跑到樓上去見他們的經理,向他解釋我想干嘛:我必須得到紐約,我還有那么一大堆膠片。而他說:“如果你知道有多少輛購物車被偷了,你還會上來問我嗎?你做得對極了,你可以把它推走,而且我知道你會把它還回來的!”

于是我就把膠片都裝到手推車里,從銀行的賬戶里把最后一點錢都提出來,買了一張去紐約的票——是所謂的“紅眼航班”。我一直等到估摸著放映廳開門了才到市區去放我的片子。放映師是我見到的唯一的人,他說:“把它跟另外的片子放在一起,我到時候馬上給你放?!蔽乙豢?,排在我前面的還有大約五部片子呢。于是那一整天我就沿著那條人行道走來走去,喝喝咖啡,吃吃甜面圈,我當時還患了流感,腦袋簡直像是塊濕泥。終于在下午四點鐘左右,他們開始放《橡皮頭》了。我透過大門聽著,一會兒走開一會兒又回來,那可真是我一生中過得最慢的一段時間。我感覺死了一百萬次了。最后它終于放完了,我回到飛機上返回了洛杉磯。三天以后,在打了一通電話想弄清楚他們都說了些什么的時候,一個人才告訴我那天電影院里根本就沒人!那兒一個人都沒有。他們早兩天就已經回去了,那個放映師是沖著一個空房間在放片子!那就是戛納。

接著,我又被紐約電影節拒絕了。于是瑪麗說:“洛杉磯電影節怎么樣?”我說:“做不來?!庇谑撬终f:“今天是他們接受參賽片的最后一天。我把那堆膠片裝到車上去,咱們去報名?!蔽艺f:“那好吧,我已經被戛納和紐約電影節拒絕過了,我也會被他們拒絕的?!庇谑俏揖偷搅怂麄兡莾焊麄冋f了同樣的話。有一個人說:“等等!我們可不是紐約電影節,也不是戛納。我們會看你片子的。放松點!”于是它就被接受了。它是在半夜里放的,《綜藝》雜志馬上發了一篇非常可怕的影評。它并沒受到歡迎。

影片放完后我就回家了。時間大約是凌晨兩點,我開車去了弗瑞德·艾爾姆斯那兒。我跟弗瑞德一起坐在車里,我告訴他我打算剪掉的每一幕,以及確切地要剪到哪里,所以我至今難忘。第二天,我就剪出了合成的版本,我本來可以不需要這么做的。但我還是剪輯并重新調整了那部片子,因為我一直都想——也需要——這么做。要不然它會顯得太長,太長是不行的。即使現在在很多人看來也還是嫌長。

那個看過這部片子的洛杉磯電影節的人和本·巴倫霍爾茨提到了它,于是他也想看看。按本自己的說法是,當第一盤膠片還在放的時候,他就走出放映廳,打了個電話說他想接受這部片子。他派他的手下弗瑞德·巴克來跟我簽約,我們是在“施瓦布藥房[10]”里簽約的!簡直太酷了!又回到了《日落大道》。

你都剪掉了些什么內容?

剪掉了三四場戲吧。其中之一是十美分硬幣的那場戲。一部分還保留了,但最初那是亨利看到的一系列場景。最先是兩個小孩在小巷里,不過他們是在陰影里,而且他們都很小。那是一場白天的戲,但到處是煙霧和塵土。你只能隱約地看到他們。他們在土里挖著玩,他們挖出了幾堆被緊緊扎在一起的十美分硬幣,于是繼續往下挖。亨利從窗口看到了這一幕,于是飛快地離開房間。但他還沒出門廳,那個嬰兒就開始哭起來了。他沒停,繼續往外走,但又不得不從樓梯下去,因為電梯壞了。他走進大樓的前廳時,那個嬰兒的聲音也通過電梯井傳了下來。于是他就踢了沙發腿一腳,就在那時他的女房東出來了,她開始對他采取行動,把他送回到他的房間。我真喜歡這整個一組鏡頭。當亨利回到房間以后,他看到那兩個孩子已經不見了,有幾個成年人在為那些十美分的硬幣打架——先是繼續挖,然后就不挖了,現在在打架。這時候天已經黑了,他們仍然在為那些十美分的硬幣打架。那場架還在零零碎碎地持續。

那天晚上杰克·南斯在口袋里裝了一把十美分的硬幣。我在那個土坑里埋了有大約50美元的硬幣。對我來說,那就像是往土里扔了五百萬美元,我想把每一枚硬幣都分毫不差地找回來!當時杰克在馬房的上層陽臺上,他在大叫“沒錯,林奇!我們已經為你拼死拼活了五年,你還只想著你那點小錢”諸如此類的話。他當時確實是在罵我。他還把他臟乎乎的小手伸到我的十美分上去。就是那時我下定最后的決心要確保每個人在這部影片中都有股份。他們已經有了,不過我認為還是我使他們的股份增值了?。ù笮Γ?

是不是還有另一場關于兩個女人被綁在一張床上的戲也拿掉了?

是的。亨利往一間房間里看的時候,發現有兩個女人被綁在一張床上,還有一個男人帶著個電源箱。那可真是一樁美麗的事。那個電源箱頂上有兩個電極,還有些很粗的電纜,那男人像是在測試它們,巨大的電火花從上面迸發出來,同時他還正逐漸接近那兩個女人。亨利給嚇跑了!(大笑)我把它拿掉的原因是它對整部電影來說太過突兀。我不想促使任何人去猜想他們隔壁會住著些什么人。這場戲給整部影片投下了陰影,干擾了它。

這部影片終于作為一部深夜巡演電影贏得了它應有的贊譽,當時差不多正是約翰·沃特斯[11]的早期影片時代。他對這部影片有幫助嗎?

是的。約翰·沃特斯是另一位對我大有啟發的人物。他有一部影片是完全開放性的——我記不清是哪一部了——但他已經確立了他作為一位地下反叛先鋒的地位。在放完他的一部新片之后,他只簡單地回答幾個問題,并不談他的影片。他只簡單地告訴大家他們一定要去看看《橡皮頭》!這對這部片子真是大有幫助。它在17個城市巡演過。在那些日子里,午夜藝術影片真是有很大的影響,可惜現在不一樣了。比如說洛杉磯這兒的努阿特就放映了四年的午夜藝術電影。盡管每周只有一個晚上放映,但每周的這一天都要搭一個巨大的帳篷。所以不論大家是不是看過這部電影,它還是一下子聞名了四年之久。我希望他們能在這方面多做些事,有這么個聚會的地方會促成很多影片的成型。

從某些方面說來,現在實際上已經不可能拍《橡皮頭》那樣的片子了。不是拍不出來,而是實際上已不可能使它走向觀眾了,因為那種“地下”巡演現在已經幾乎不存在了。劇場和發行人都很少會愿意冒這個險,真正意義上的實驗作品如今都只出現在藝術畫廊里了。

我確信你說得沒錯,但我不愿意這樣想問題。如果大家想要它,它總會以某種形式再回來。有一段時間,似乎獨立電影已經完全不見了,但第二年又會一下子冒出20部了不起的獨立影片。你永遠不會知道下一個轉彎會帶給你什么。也許現在就有一些年輕的電影工作者,他們的想法正在漸漸成熟起來,等他們一旦得到了些錢和一臺攝像機,他們就會拍出非常具有實驗性質、會冒極大風險的作品,然后他們的電影就會出來了。電影界時不時地會有突然的震蕩,這會推動電影的進一步發展,吐故納新、重新組合。沒人能預測前面會發生什么。真高興沒人有這本事。

顯然,整個拍攝《橡皮頭》的時期對你來說是一段非常特別的日子。但就你現在的眼光看來,你認為從影片本身來說它到底怎么樣?

喔,在它完成幾年后,出于某些原因我們又不得不看了幾個《橡皮頭》的新版拷貝。再看的時候我是處在一種完全不同的地位了,已經能夠放松下來看它了。片子放完后我說:“真是部完美的影片。”(大笑)這是我唯一一次評價我做出來的東西。我那天是由衷地為它感到高興。

注釋

[1]英格瑪·伯格曼(Ingmar Bergman,1918—2007):瑞典導演,其影片均為自編自導,通過人際以及人與上帝的關系,探索倫理道德問題,代表作有《野草莓》、三部曲《猶在鏡中》《冬之光》和《沉默》等。

[2]沃納·赫爾佐格(Werner Herzog,1942—):德國導演,其影片多表現人們心理上的極端狀態。他與R.法斯賓德和V.施倫多爾夫共同領導戰后西德的電影運動。赫爾佐格的影片以超現實和古怪的異國情調為特點,被譽為最富創新精神的當代導演之一。林奇提到的那部《史楚錫流浪記》(Stroszek)是他1977年拍攝的一部長108分鐘的故事片。

[3]雅克·塔蒂(Jacques Tati,1908—1982):雅克·塔蒂舍夫的別名。法國電影演員兼導演,以喜劇性的啞劇角色聞名于世。代表作有《游戲時間》《節日》《于洛先生的假日》等。

[4]《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美國經典“黑色”影片,由比利·懷爾德(Billy Wilder)執導,葛洛麗亞·史璜森(Gloria Swanson)、威廉·荷頓(William Holden)主演。

[5]長片(feature film):或譯為“故事片”,區別于短片、副片。

[6]斯坦利·庫布里克(Stanley Kubrick,1928—1999):美國大師級電影導演兼作家。其影片具有冷靜而嚴謹的畫面風格,注重細節,并流露出一種客觀的常帶譏諷的悲觀情緒。代表作有《2001年太空漫游》《發條橙》《閃靈》等。

[7]《絕嶺雄風》(Cliffhanger):曾風靡一時的動作、犯罪、驚悚片。史泰龍主演,哥倫比亞、三星公司1993年發行。

[8]勒內·馬格里特(Rene Magritte,1898—1967):比利時畫家,其超現實主義作品往往從意想不到的或令人難以置信的角度來描述普通事物。

[9]導演雙周(Directors' Fortnight):戛納電影節的一個主要環節。

[10]施瓦布藥房(Schwab's drugstore):好萊塢各色人等喜歡聚首的一個地方,提供飲料、便餐以及各種新聞,位于日落大道上。音樂劇《日落大道》就有一幕發生在這個施瓦布藥房里。

[11]約翰·沃特斯(John Waters,1946—):美國著名影壇逆子,被“垮掉的一代”的精神領袖威廉·巴勒斯“譽”為“垃圾教皇”。代表作有《粉紅色的火烈鳥》《女人的煩惱》《哭泣寶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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