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月初十,趙家辦的月米酒才算正式結束。
而趙亮給妹妹寫的詩,卻還沒有寫出來。
接下來的日子,春雨變霖,竟一直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展眼都到三月底了,總共還睛了不到十天。
因連月陰雨,良水上整日霧氣朦朦,船行不便;城里街面上也是水洼密布,讓人難以下腳。
家家屋里的地面,都成天罩著一層濕漉漉的水珠,室內的一切,家具、衣物、被服、糧食等等,也全都生潮發了霉。
而空氣也似乎濕透了,又粘又重,讓人吸著不舒服。
良州人比哪年都渴望老天能出上幾天大太陽,以連人帶東西好好曬一曬。
趙驥心急如焚,眼看著展覽會的日子越來越近,醋坊卻遲遲開不了工,還連一滴醋都沒生產出來。
彭玉石請趙驥去縣政府催問了好幾次,說良縣參展名單早報上去了,如果屆時不能參展,上司責怪事小,若因此影響了良州名特產品的信譽度,則茲事體大,從縣政府到商會都難辭其咎。
趙驥連跳良水的心都有了。
見趙驥成天愁眉緊鎖,心神憔悴,趙羨讓他去城外大佛寺拜拜佛,也許佛祖開恩,能賜良州幾個睛天。
趙驥覺得有理,便命李東準備下紙燭香油、花果供品,要上大佛寺燒香許愿。
這天是個陰天,臨行前李氏又命帶上魏氏一同前往。
趙驥領命,又叫上趙亮,在李東陪同下,由一個長年挑著紙燭供品等物,雇滑竿抬了魏氏,一行人出了城東,往東門人渡碼頭而來。
到了碼頭,只見良水水勢滔滔,大浪拍打著岸邊,讓人心驚,加之天氣陰沉,冷風繞身,眾人均感心情低落,因此人人臉無笑意。
碼頭上等船的也人不多,大家便都一言不發地站在石埠上,默默地等著渡船開過來。
李東見氣氛太過沉悶,本想說幾句玩笑話,一時又不知說什么合適,見趙亮雙眼呆滯,嘴里只管念念有詞,便笑問道:“四少爺的詩還沒做出來?”
眾人聽見此話,都紛紛注目趙亮。
趙亮卻對李東的話充耳未聞,也不理睬眾人的目光,仍踱著小八字步,沉浸在他的世界里。
趙驥正準備說話,忽見羅鈴怒氣沖沖走來,便轉而問羅鈴:“羅小姐,你也過江么?”
羅鈴道:“趙二哥,這么巧?我要過江!”
趙驥見她氣色不對,便說他們準備去大佛寺燒香,問她過江去做什么?
羅鈴冷笑道:“我也要去大佛寺,只不過我不是去燒香,我要去殺人!”
此言一出,一碼頭的人都大吃一驚。
趙驥驚道:“你鬧啥玩意兒哦,要去殺哪個?”
羅鈴見趙驥不信,從身上呼地掣出來一把尖刀,咬牙切齒地道:“我要去殺了那對奸夫淫婦!”
趙驥有些糊涂。
羅鈴道:“就是王隆和那個縣長千金!”
趙驥急道:“那可要不得哦,人命關天,不是兒戲,豈能一言不合就要殺刀子判命!到底是為啥事嘛,你恁個生氣?”
羅鈴收了刀,氣咻咻地說道:“王隆這幾天都帶著那個姓彭的女娃兒,在城里到處逛,逛了文廟武廟城隍廟。聽說昨天剛逛了張飛廟,今天又帶著她出城去逛大佛寺了。又不是和尚尼姑,一天到晚就曉得在廟里逛,趙二哥,你說這是啥子事嘛!”
原來羅鈴打翻了醋壇子,趙驥不禁心頭一松,笑道:“陪她逛一逛有啥子嘛,彭縣長的女兒是外地人,對我們良州的風土人情、文物寺廟感興趣,找個人陪她游覽一下,也不奇怪嘛。你又何必大驚小怪,讓人覺得你小氣。”
羅鈴一愣:“哪啷個不找別人,專找他呢?你看那姓彭的女娃兒穿的衣服,露腿露胸,妖里妖氣。”
趙驥正色道:“人家那不叫妖氣,叫洋氣。我在報上看到,現在成都、順慶等地的青年男女都流行穿洋服,哪個還象我們良州人這樣,不論春夏秋冬,男的不是穿袍子就是穿褂子,女人穿的不是裙子就是對襟子,顏色也主要是青灰白幾種,花色也少,哪比得上洋服,花色品種繁多,色澤又鮮艷,還經得起水洗。”
趙驥無意間說了一大篇贊美洋服的話,羅鈴聽完卻嘟噥道:“我曉得你們男人都喜歡穿得花里胡哨的妖艷女子。”
聲音雖不高,眾人卻都聽見了,趙驥一時大窘,不禁偷望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魏氏。
魏氏卻身形未動,目不斜視,好似對身邊的一切不聞不問,猶如泥塑木雕一般。
好在此時渡船已從江對面劃攏靠岸,李東便忙招呼大家上船。
上了船,趙驥對魏氏和羅鈴作了介紹,兩人相互認識了。
李東、趙亮都在王振喪事期間見過羅家兄妹,早就是熟人,李東打過了招呼,趙亮卻象陌路人一般,沒有理睬羅鈴。
羅鈴見此情形,也不好主動和趙亮打招呼,便略顯尷尬地扶著船舷,站在那里。
船到江心,風急浪高,船身顛簸搖晃起來,船老大喝令眾人抓牢站穩,大家便都緊緊地抓住船幫,以免身體東倒西歪。
趙亮卻象沒聽見一樣,還是一只手輕輕地搭在船舷邊上,玉樹臨風一般站著。
突然一個大浪襲來,船身往下游一偏,嚇得一船人驚叫連聲。
船老大一聲大喝,吼了聲:“莫來頭!”
操槳將船身沿著水流一順,就穩住了方向,然后繼續向著對岸劃來。
趙亮站在離羅鈴不遠的地方,大浪打來時猝不及防,站立不住,身子向著船倉倒下去。
羅鈴眼疾手快,趕緊一伸手,扶住了他,趙亮便倒在了羅鈴身上。
他雖只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但已身量初具,如此接觸,讓羅鈴不禁一下子臉色緋紅。
趙亮重新站好,對著羅鈴的臉看了一眼,忽叫道:“你不是羅姐姐嗎,你哪時候來的呢?”
羅鈴翻了他一眼,笑罵道:“你現在才睡醒嗦,我一直就站在你身邊,你癡癡傻傻地也不理我,我還以為哪里得罪趙四爺了哩。”
船上眾人都哄笑起來,趙亮撓撓頭,十分不好意思。
趙驥笑道:“這段日子他一直這樣,我們都習慣了。”
羅鈴驚奇地道:“恁么精靈的四少爺,啷個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趙驥道:“你問他。”
趙亮道:“我沒變,我在寫詩。”
羅鈴道:“現在又不考秀才了,你還寫啥詩哦。再說既然出門來,就好好看下這山山水水,換哈腦筋,莫再寫干寫濕了。”
趙亮笑著點頭道:“要得要得。”
趙驥和李東不禁喜出望外,對羅鈴道:“沒想到他這病今天讓你給治好了!”
說著船靠南岸鹽壩井碼頭,眾人下了船。
從鹽壩井順著江邊有一條路,往上游走,便是通往大佛寺的路,往下游走,便能到達南津關。
李東在碼頭上雇了江這邊的滑竿,抬著魏氏,眾人一路說說笑笑,沿著江邊的路溯江而上,直往白塔山大佛寺而來。
今日雖不是什么僧節佛會,但往大佛寺去的人卻也不少,男女老少皆有,大多行色匆匆,不如他們這般悠游。
有的提著香油,有的拿著香蠟紙燭,有的什么也沒帶,只是神色焦急地趕路。
趙亮已恢復了活潑的本性,在隊伍前后跑來跑去,顯得異常興奮。
一會兒站在江邊看江上往來的船只,一會兒撿起石子往水面打水飄。
此時又攀上了路邊的大石,迎風而立,魏氏怕他摔倒,忙讓趙驥喊他下來。
趙驥笑道:“他平時總關在屋里讀書,出來了就讓他瘋一下吧。”
李東也道:“這總比他傻愣愣地寫詩強。”
眾人聞言都笑起來。
趙亮站在石上對趙驥喊道:“哥,我看我們這隊伍不象是去燒香,倒象是出來春游。”
趙驥道:“這不就是春天么,說春游也莫啥不妥,只是天氣差了點,莫太陽!”
趙亮聽了,便搖頭晃腦大聲吟道:“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李東一聽差點臉都白了,連道:“完了完了,四少爺又寫上詩了。”
趙驥笑道:“這可不是他寫的,是孔夫子的話。”
羅鈴喊道:“你這個書呆子,還不快下來,我們要開始上山了哈。”
前面出現一坡往白塔山上面延伸的石梯,正可通往大佛寺山門。
魏氏見石梯異常陡峭,心中不免膽寒,對趙驥道:“文閣,我還是下來各人走吧,這梯子太陡了。”
趙驥道:“到山門還遠得很,走起累,還是坐滑竿吧。”
魏氏面有難色,羅鈴上前道:“嫂子不要怕,我走在你身邊掌到起,不會有問題的。”
魏氏道:“謝謝羅妹妹,你同樣是女人,啷個恁個精干呢?”
羅鈴道:“你跟我不同,我是從小在碼頭上野慣了的。”
趙驥笑道:“那是,要不能降得住王隆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