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一年,辛亥年,良州城里發生了三樁怪事。
“怪事年年有,莫得今年多!”這是良州人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但良州也還有另一句話“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住在城南武廟街的王振,寧愿相信后面這句話!
這三樁怪事的第一樁是無頭雞。若以農歷紀年論,這件事實際上發生在庚戌年,而不能算作辛亥年,但在公歷紀年上,又確確實實發生在一九一一年。
在庚戌年的臘月三十下午,王振一家,正在吃年夜飯,突然從外面撞進來一只渾身羽毛帶血、沒有腦袋的雞。
這只無頭雞不知從哪家屋里跑出,在街面上撲愣著翅膀瞎撞,竟不偏不倚地撞進了王家院門,又如醉了酒一般撲過院子,直愣愣地立在了王家堂屋門口,把王家一家人嚇得臉色煞白!
王家的大兒媳婦張氏,“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罵道:“是哪個舅子屋頭,殺個雞都殺不死,讓這個瘟跑到我們家來鼠蔑人!”
王振已年過五旬,作為當家人,面對這突出其來的妖邪之事,絕不能亂了方寸!他仔細一看,這雞也不能算作無頭,只是雞脖子雖被砍斷,卻還連著一點皮,雞頭無力支撐,耷下來吊在胸前,晃眼一看,還真象是只無頭雞。
便對張氏道:“我看是哪個腳火巴手軟的殺不成雞,腦殼沒跺下來,讓雞跑球了!跑到我屋來就是老子的了,正好燉來下酒!”
命大兒子王林去抓那只雞,王林嚇白的臉還沒緩過色來,結結巴巴地道:“老漢兒,大過年的,恁么鼠蔑人的東西還是攆出去算了。”他抓起墻角的掃帚,要往外趕那只雞。
王振的小兒子王隆,只有十七歲,聽見王振的話,便麻利地跳起來,奔出去到將雞捉住,又一把扯斷了吊著的雞頭,對張氏叫道:“嫂嫂,你燒開水,我來燙毛!”
王林驚得頭發直發麻,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張氏叫道:“我的媽呀,你是哪來的膽子喲!”
“做是對,這才象是老子的兒!”王振哈哈大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仰脖干了。
他還不滿地狠狠瞪了王林一眼,二十大幾的人了,媳婦都娶了快三年了,膽子卻還小得象麻桿兒一樣,如何頂得起一個家?還不如他稚氣未脫的兄弟!
可到底王振的心頭還是掠過一片陰影,感到喝進嘴里的酒有點兒苦。
王振原以為將這只無頭雞悄悄燉了下酒,此事便能瞞天過海,外人不知,可沒過幾天,這事便傳得城南盡人皆知,聽者無不驚嘆莫名。
之所以傳了出去,是因為雞的主人尋來,在王家院門口聽到了王振父子的對話,但攝于王振的豪橫,沒敢進院去討,心中卻又舍不得雞,無處發泄不滿,便將此事編排了一通,四處散布,大意是如此不吉之事蒞臨王家,王家定會飛來橫禍云云。
第二樁是女子裸死。辛亥年的春天,城南一家姓于的人家,剛寡居不到兩年的兒媳婦,突然在有一天夜里,吊死在南門華光樓上。
良州城有三萬多人,幾乎每年都要非正常死亡一些人,不論是吊頸、喝藥、跳良水,還是打架斗毆、遭搶遇劫,原本不足為奇,傳播一陣也就自然消散了,可于家媳婦這事卻久傳不歇。
究其原因,是因為她死得很蹊蹺。
于家媳婦全身未著一絲,精赤條條地掛在華光樓底樓的廊檐下,長發散亂,暴睛拖舌,狀如女鬼,令見者生寒。
在她的尸身下面,鋪著一張白紙,歪歪斜斜寫著一行字:你莫夸耀,你也絕不會好死!
良州人驚得無以復加,到底是哪個喪天良的害死了如花似玉的于家媳婦,讓她香消玉殞不說,還充滿了沖天的怨氣!
衙門來勘驗現場,忤作驗尸。
之后于家人用白布單裹了遺體,于家老翁在遺體旁跌腳罵道:“死了也就死了,只是啷個死得恁個丟死先人哦!”
于家媳婦之死,因有裸死、鬼相、賭咒三項相加,一時哄動全城。
第三樁是候爺廟夜冒紅光。
這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夜已經很深了,城中大多數人都回屋睡了,只有少數畏暑貪涼的人,還在街面上或院子里,搖著扇子,躺在木椅上數星星。
忽在城西北方向亮起漫天紅光,映照了半邊天!
乘涼的人以為是走水了,高聲大叫起來,驚醒了全城的人。
大家都忙著往外搬東西,也有很多人提桶端盆往西北方向趕來救火。
紅光是從座落在城北的張飛廟里冒出來的,眾人擁上前,使勁擂開廟門,嚷著著火了,紛擁而入。
然大殿晏然,一片清肅,張侯爺圓睜環眼,威猛而坐,案上燭火幽幽,香煙渺渺,哪里有半點失火的樣子?
人們尋遍了全廟,也沒有找到失火的地方,映紅了半邊天的紅光,也早已不見蹤影。
眾人全都呆住了。
來開門的是個老道士,望著眾人嘟嚷道:“半夜三更的,硬是撞到鬼了!”
這三樁怪事在城中盛傳,很快就傳到了算命子耳中。
算命的自謂精通陰陽八卦,天數命理,自然不會將這些蹊蹺之事僅與一家一城的禍福相連,而是生發到了國運蒼生的高度,將之與辛亥年間的世道和時局對應了起來,使這些怪事有了神秘的色彩,似乎預示著某種宿命!
但到底是什么宿命,算命的哪里說得清楚,其他人自然也無人知曉。
王振對于家媳婦怪異的死法和張飛廟里發生的怪事,都不在意,只對大年三十發生在他家的無頭雞一事隱隱擔心,越近年尾,愈加收斂心性,謹言慎行,就怕一不小心與人起了沖撞,惹來災殃。
川省鬧保路風潮,聽說南方革命黨也要另立一國,與BJ城里的朝庭分庭抗禮,共享社稷。
雖然這些了不得的大事,似乎在驗證著算命子的預言,但王振覺得南方和北方離良州都很遙遠,跟他扯不上半點關系,完全沒有擔心的必要。
這天早上,王振照例在天色麻亮時起了床,見霧下得很大,因時令已經入秋,常常下霧,也沒覺得有什么奇怪,叫醒了小兒子王隆,兩人擔著水桶往江邊去挑水。
王隆揉著惺忪的眼睛,晃著兩只用柏木箍的水桶,跟在王振的身后,出了武廟街,往南門而來。
他見王振高大的背影在濃霧中變得越來越模糊,才知道今天清早的霧不同往常,似乎從天到地罩著又灰又厚的幔子,讓人看不清也穿不透。
用條石鋪的街道筆直而寬闊,叫著南街,從武廟街口一直延伸到良水江邊,約有二里多地,因為經常拉車和跑馬,街面的條石被磨出許多又長又深的車輪子溝和大大小小的馬蹄印,人走在上面會不小心崴了腳或扭了腰,常有不測之虞。
王隆就正遭遇這個慪心的事,一腳踩在一道有些深的車轍中,腰身一閃差點將肩上的水桶甩了出去,厚實的柏木桶底,在街石上磕出一連串的悶響。
旁邊綢緞鋪里響起幾聲咳嗽,一個聲音問道:“哪個,恁么早?”
王振忙答道:“是我,去江邊擔水。二娃子踩虛腳了,驚了你的好夢哦。”
屋里答道:“運求哥啊,一大清早的也不照個亮,桶底底搒落了是小事,莫把腳崴到起了。”一陣嘿嘿的笑。
王振道:“走慣了的。”
綢緞鋪里說話的是薛掌柜,說話聲驚醒了他的老婆魯氏。
魯氏摸到起來小解,尿桶子就搭在墻角里,聲響泠然,使薛掌柜身下一緊。
魯氏道:“清早巴晨瞌睡迷西的,你硬是精神好哦。”
薛掌柜笑道:“正好醒瞌睡噻。”
魯氏說天快亮了,外面都有人擔水了,怕人聽見不雅。
薛掌柜道:“給老子的,我各人的屋各人的婆娘,隨便做啥子,哪個舅子管得到?”
薛掌柜黑暗中的雙眼,似乎看見柜臺上擺放著一排溜光水滑的絲綢卷。
白天坐在柜臺后面,他見過多少雙腴瘦不等的玉手,從上面撫過,并且無一例外,她們的臉龐都帶著驚嘆欣羨的笑意,雙眼也不覺要瞟一下他這個綢緞掌柜。
很多女人的面容便印在了薛掌柜的腦子里,此時似乎在黑暗中幻化出無數雙柔軟綿實的手掌,推著他往前飛奔。
他感到氣力陡增,決定要象盤庫一樣,發一通狠,把綢緞卷從柜臺搬到后頭庫房,又從庫房里搬回柜臺上。
他咬了咬牙,就象搬東西前跺一跺腳,用起大力來,猶如將柜臺上橫放著的盆一般粗的綢緞卷,硬生生扛上了肩。
借著興頭,薛掌柜憑添神勇,扛著綢緞卷在庫房與店面之間,如飛般往返了幾十個回合,雖然氣喘吁然,但愉快無匹,不想止步。
魯氏擂了他幾下,怪他把動靜弄得太大,怕有人聽墻根兒。
薛掌柜說莫擔心,那兩爺子恐怕城門都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