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寥，半彎涼月掩在薄云里，夜風拂過樹枝沙沙作響。秦衍已走出輕水巷許久了，耳邊仍回蕩著應無恙有些涼薄的話語：“同為齊相國門下人，楚云修是什么樣的人，秦少府應該比我清楚。雖說是個武將出身，可他能攀上齊相國這根高枝兒，難道真的只是拼一身蠻力，搭上一條性命？”

“楚云修這個人，從前只是戰場上沖鋒陷陣的一桿長槍，直來直去，大不了拼他個你死我活。得遇齊相國賞識后，可就翻身作了官場沉浮里的一柄利刃，明里暗里的一柄殺人不見血的利刃。”

應無恙那番話，似平地驚雷般點醒了秦衍。楚璋此番來查芙蓉鎮的賦稅，定然不會單單只是查賦稅，不過是萬斗糧，何用教堂堂戶部侍郎親自來查？

二人穿過了熙熙攘攘的小南市，燈火通明，往來行人絡繹不絕，熱鬧非凡。秦衍負手穿行在人群中，思量著什么很是入神，忽而聽得趙襄輕喚了一聲：“公子。”

秦衍回過神來，抬眼見楚璋立在鳳來客棧前，笑眸里含了幾分邪魅。秦衍隨之入了客棧，二人對坐于堂西角。趙襄守在西窗下，堂里有三五酒客，把盞言歡。

“先來兩壇胡麻酒！”楚璋落了座，便朝店小二招了招手。

小二提著一壺茶，為二人斟了兩杯，輕擱茶壺，滿臉是笑道：“這位客官，委實對不住，這個時令，我們客棧里還未有胡麻酒哩！要不，給您二位上兩壇頂好的竹葉青？”

“竹葉青太烈，今夜不宜。我瞧著外頭可是市集，你替我多走幾里路，沽兩壇胡麻酒來。”楚璋笑了笑，掏出一錠銀子扔給了店小二。

“好勒，小的這就去！”店小二接住銀子，兩眼放光，歡天喜地的出了客棧，買酒去了。

“楚公子好雅興，這個時令便念及胡麻酒了。”秦衍端起一杯茶，淡淡說著，眉眼溫潤。

“這酒是為秦兄備著的。”楚璋亦端起一杯茶，笑了笑，臉頰那道傷疤愈發猙獰。

秦衍瞧了楚璋一眼，不以為然道：“楚公子的美意，秦某心領了。今大病初愈，恐是無福消受了。”

“還是備著好，只怕秦兄日后頭昏眼花時，飲一杯胡麻酒，立即神清氣朗，如夢初醒。”楚璋這話里分明有話，意味深長。

“楚公子，還是留著自個兒用吧。”秦衍從容說著，輕抿了口茶，淡淡茶香散入口中，微苦回甘，“聽聞，楚公子近日在芙蓉鎮可是大顯身手，不知那手無縛雞之力的陸大人，要如何應對？”

“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俗事，秦兄就不必掛懷了。”楚璋笑了笑，擱下茶杯，直勾勾瞧著秦衍，又道，“我倒是聽說，秦兄今日去了陸府，不知所為何事？或是何人？”

“楚公子果真神通廣大，不過是有幸結交了位小友，跟著去陸府蹭了頓飯的功夫，倒教楚公子掛懷了，實是秦某之不該。”秦衍客氣而疏離的說著，全無半分笑意。

“秦兄來芙蓉鎮不過幾日功夫，竟就結交上了小友，這位小友定是人中俊杰，否則豈能入你秦兄之眼？”楚璋笑道，眸底邪魅愈甚。

“說起來，這位小友，楚公子興許也是聽過的。芙蓉鎮有處閬苑，聽聞是平南郡王之祖宅。平南郡王之妃，可是齊相國之表親，那位小友也算是沾親帶故了。”秦衍輕輕笑了，似含了幾分嘲弄。

“從前，倒是我低瞧了秦兄的手腕。走了趟芙蓉鎮，就這般快攀上平南郡王那根高枝兒了。”楚璋笑著，又端起了茶杯，細細把玩著，低頭間，眸底閃過一抹凌厲之色，“不過，秦兄如此顧左右而言其他，可是有意隱瞞什么呢？”

“隱瞞？楚公子所指為何？”秦衍不明所以地瞧著楚璋，俊雅面容間仍是淡然如常，若有所思一陣，倏而語氣平靜道，“我想起了，今日去陸府，倒是遇見了個人，模樣有些似叛臣寧女，不過她眼角多了粒朱砂痣，卻非其人。”

“哦？秦兄如此篤定？”楚璋忽而抬起頭來，眸色一亮，手中茶杯輕擱桌上。這時，店小二打從外邊沽酒回來了，將一壇酒恭敬擺在桌上，又賠著笑道：“公子爺，小的跑遍了大半個小南市，方尋著這么一壇胡麻酒，別的地兒再沽不著了。”

“下去吧。”楚璋說著，又掏出一錠銀子扔給了店小二，那店小二方心滿意足地拱手作揖的退下了。

“我與寧素心朝夕相對十一年，就算她化成灰，我也能辨出來，況是個活生生的人。她那個人，看似溫柔沉靜，實則性子犟著呢，一旦認定的事，誰也無法更改。她若還活著，定然是自投羅網也要想著法子去刺殺齊相國，又怎會深居于此不諳世事？”秦衍笑了笑，滿臉的篤定。

“我記得，當初城隍廟失火一案，你在相國面前，也是如此信誓旦旦。可結果呢？”楚璋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眸里一片狐疑之色，“你說有了瀟湘王女的消息，來了汝陰府，可追尋到半點蹤跡？”

“楚公子莫急，秦某定竭盡全力，早日查明此案。”秦衍面不改色道。

“莫急？”楚璋笑著，揭開了酒壇泥封，取過一只酒碗，倒了滿碗，遞給秦衍時，他俯下身來貼著桌沿湊得極近，嗓音里透著危險的氣息，“秦兄，我那承影劍刺入你心口時，你這心口縱然痛極，怕也是在竊笑不已吧。你莫以為，利用我這把利刃，就能瞞天過海。”

秦衍沒有接過那碗酒，仍從容不迫地坐在原處，掩口微微咳嗽了起來：“楚公子所言，秦某不甚明白……咳咳……天色不早了，楚公子早些回吧。”

楚璋似笑非笑的看著起身離開的秦衍，兀自端起那碗酒，一飲而盡。酒碗擱下，聽得其又笑道：“對了，我明日要搬去陸府住上幾日，好好盯著那陸銘湊齊萬斗糧。說起來，我都快記不得那叛臣寧女的模樣了，順道也去瞧瞧那位與其模樣相似的姑娘。”

秦衍踏上木梯的腳步微微一頓，終是低頭咳了兩聲，面色慘白的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