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的第一次反抗以血流滿面收場，但是我一點也不后悔。我甚至暗暗欣喜，一向懦弱的養父在我的反抗中，也開始發出屬于他自己的聲音。

1

自我懂事以來，養母就每天責罵養父。罵他沒出息，不會賺大錢。而養父總是一聲不吭。我稍大一點以后，就經常為養父打抱不平。為此，我沒少挨養母的打。

記得那天傍晚，我剛擺好飯菜，養母又開始數落起養父來。養父不吭聲，悶頭吃著飯。我看見他太陽穴上的青筋在“噗噗”地跳動，食物似乎被哽咽在食道中。我就忍不住放下碗筷大聲對養母說：“雞鴨吃食也不相互打斗，不過各吃各的。您能不能也讓我們安生地吃碗飯。我覺得爹爹挺好的，您為什么總是不滿呢？您不罵人會難受嗎？”

這下事情鬧大了，養母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拍：“反了，爬到老娘頭上來了，我看你嘴巴還硬不硬？”說完就一把抓住我的頭發，對著我的臉就左右開弓，直打得我眼冒金星，噴涌而出的鼻血把我的整碗米飯染成了紅色。

也就在那一天，我第一次聽到養父對養母發火：“天也不打吃飯人，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還是不是人？”

我看到養母一下僵在那里，而后沖進房里，并在里面聲嘶力竭地嚎啕大哭起來。養父起身從欄桿上扯下一塊毛巾，走到我身邊，幫我輕輕擦去臉上的血。我感覺他顫抖的手，還有流淚的心：“孩子，讓你受苦了”。

我把頭在他衣服上蹭了一下，心想：“您又何嘗不是呢！”

人生中的第一次反抗以血流滿面收場，但我一點也不后悔。我甚至暗暗欣喜，一向懦弱的養父在我的反抗中，也開始發出屬于他自己的聲音。

在那以后的很多天里，我的鼻子只要稍一用力，鼻血就會“滴滴答答”地落下來。但是這有什么關系呢？我還是照常地上學，照樣地考第一。小小年紀的我似乎早就知道自己與別的孩子不一樣。

2

一晃，我就讀小學三年級了。學校發出通知，每個班要評出一名大隊長、兩名中隊長和三名小隊長。記得那天學校里插滿了彩旗，全校師生都集中在操場上，然后校長開始講話。接下來我就看到我與其他幾個同學的名字出現在黑板上，然后老師就在我們的名字后面畫橫杠。最后我以全班第一的票數當選為我們班的大隊長。

當老師把那帶有三條杠的小布片兒別在我的衣袖上時，我覺得神圣極了。一種接近宗教的神圣感。覺得自己從此將負有某種責任。我雖未確切地知道這個責任到底是什么，但是我想，既然同學們將這個責任賦予了我，我就有責任去將它做好。

但令我沒想到的，就是這個責任又一次給我帶來了災難。按學校的規定，隊長之間要輪流值班。上學、放學要在校門口站崗，當天就開始執行。我是大隊長，理應由我帶頭執行。

等我站完崗飛一般地跑回家，看到養母正虎視眈眈地坐在門口，我給自己壯著膽子，大聲地說：“我這就去做飯。”

可她說：“站住，你老實說，你今天死哪兒去了？”

我給她看了看袖子上別著的“紅三杠”，十分自豪地說：“我被評上了大隊長，要站崗，所以回來晚了。”

“什么大隊長，讓你這么賣力，有沒有給你工資啊？”

“我們是學生，哪來的工資啊！”

“沒有工資你去站什么崗？從明天開始不許再站崗，聽見沒有？”

我沒有回話，顧自進屋做飯去了。第二天天剛亮，我就悄悄地起床，做好了早飯，洗完了衣服，就背上那個破得不能再破的花布拼縫成的書包上學去了。

每隔幾天我就需要站一次崗，而且接下來又因為要參加數學競賽，老師要給我們幾個人額外輔導。我在學校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臨近競賽的前幾天中午，老師正在給我們進行模擬考試，這時我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叫罵聲，好像是我養母的聲音。緊接著就看到她氣勢洶洶地沖了進來。她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抓起我的胳膊就往外面拖。不管老師怎樣勸她都毫不奏效。最后一把將我小小的身軀往自行車的后車座上一扔就上了車。

老師和同學們跟在后面追了上來。我掙扎著要下車，可養母拼了命地騎。自行車的輪子飛一樣地轉動著，在石子路上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我將自己的眼睛一閉，從后車架上跳了下來。我的身子在路上滾動著，石子劃破了我的臉，黏糊糊的血從我的額頭上流下來。同學們都圍了過來，老師一把抱起我，飛奔著把我送到醫務室進行包扎。

養母也跟了過來，一看沒什么大礙就要走。老師問她：“為什么非得把靈靈拉回去？”

她說：“家里沒人做飯。”

老師嘆了口氣。從此，我這個大隊長就享受了特殊待遇，我再也不用站崗了，除了正常的上課，我也不再參加任何競賽。

3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我小學畢業。有一天，養母對我說：“從現在開始，你不用再上學了。”

我瞪大眼睛吃驚地問：“為什么？”

“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再說，我也沒錢給你交學費。”

我知道這是她的借口，當時我們家已經住三層小洋樓了。但我還是順著她說：“如果我自己能賺到學費，您是不是就可以讓我上學？”

她說：“好啊，不過你還得另外再交我兩百塊錢的生活費，因為你還要吃飯。”

我點了點頭。接下來，我就開始琢磨怎樣才能賺到那么多錢？但一個小孩子，在還尚未開化的農村，又能賺到什么錢呢？于是我纏著養父，讓他帶我去農墾。以后的幾十天里，我每天天剛亮就騎著家里那輛破舊的“二十八寸”跟著養父往四十里外的地里跑，天黑了才往家里趕。在那幾十天中，我和大人們一起摘西瓜、種田、除草。我唯一的信念就是只要我賺到錢，我就可以上學。

等到開學前，我終于賺到了兩百七十塊錢。我交了兩百塊給養母，另外留下了二十塊錢的學費。余下的錢我為自己買了一雙球鞋。我想，我已經長大了，我不能再赤腳去上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