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這時，越來越明亮的白天晴朗而強大；太陽像一只完美無缺的圓球，投下了堅定和長長的影子，越升越高，只是影子稍稍變短了。這座城就在眼前，像一個白色的貝殼，吮吸著陽光，吞沒在大街小巷里，為了夜晚讓成千上萬的燈光又吐出來，一個龐然大物，它不斷地生育新人，又讓他們墮落，把他們埋葬。清晨變得越來越光輝燦爛，一個閃耀的盾牌懸掛在回響的鐘聲上方。錢茲等了一個鐘頭之久，在從墻上反射的光線里，面色顯得蒼白。在大教堂前的闊葉樹下，他忐忑不安地上上下下，也朝上望著那一個個滴水嘴，一些怪模怪樣的臉，凝視著沐浴在陽光下的石板路面。教堂大門終于打開了。人流如潮，路德派教士在布道。但是，他立刻就看到那個穿著白雨衣的人。安娜朝他走過來。她說，她很高興看到他，和他握握手。他們走上凱斯勒巷子，走在做禮拜的人流之中，男女老少，圍得水泄不通，這兒是一個教授，那兒是一個盛裝打扮的面包師太太；那里是兩個大學生和一個姑娘，這兒是幾十個官員和教師，人人都干干凈凈，個個都整整潔潔，大家都饑腸轆轆，期盼著一頓豐盛的美餐。他們來到卡西諾廣場，穿過它，向下走進馬奇里街。他們在橋上停住腳步。

“安娜小姐，”錢茲說，“我今天要去緝拿殺害烏爾利希的兇手?！?/p>

“難道您已經知道誰是兇手了？”她驚訝地問道。

他注視著她。她就站在他面前，蒼白而瘦小?！拔蚁嘈盼抑朗钦l干的，”他說，“要是我緝拿了他，那您對我來說，”他問話時有點遲疑，“不就像您逝去的未婚夫心中的您一樣嗎？”

安娜沒有立刻回答。她緊了緊自己的雨衣，仿佛她在發冷。一陣微風吹過來，把那金黃的頭發吹得亂蓬蓬的，但是她然后說道：

“我們就這樣一言為定?！?/p>

他們相互握握手，安娜走向河對岸。他望著她的背影。那白色的雨衣閃耀在樺樹之間，沉沒在散步的人群里，時而又顯現出來，最后消失了。然后，他步行去火車站，他把車停在那兒了。他開車去里格爾茨。當他抵達時已近正午；他開得很慢，時而還停一停，抽著煙走進田野里，又回到車前，繼續行駛。他把車停在里格爾茨車站前，然后踏著臺階走上教堂。他變得平靜了。湖水一片深藍，葡萄藤已經落葉，它們之間的土地呈棕色，很松軟。然而，錢茲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關心。他馬不停蹄不緊不慢地向上走去，既不轉身，也不停息。道路陡直地向上而去，兩邊隔著白色的圍墻，把葡萄園一個接一個甩在后面。錢茲越走越高，平靜地，緩慢地，聚精會神地，右手插在大衣兜里。時而有蜥蜴擋在他的路上，鷹隼高高飛翔，大地在烈日炎炎下顫抖，仿佛像夏日一樣。他不停地向上走去。后來，他離開了葡萄園，鉆進樹林里。涼快多了。汝拉山脈的山崖閃現在樹干之間。他依然向上走去，始終邁著同樣的步伐，始終保持同樣的姿態向前走，走進田野里。這是耕地和牧場，向上的路也變得平緩了。他走過一座長方形公墓，四周是灰色的圍墻，大門敞開著。身著黑裝的女士們走在條條道上，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站在那里，望著這個過路人的背影。他繼續走去，右手插在大衣兜里。

他來到普萊雷斯，經過大熊賓館，拐向拉姆波因。高原上的空氣一動不動，也沒有霧氣。那一個個物體，哪怕是最遙遠的，都十分清晰地展現在眼前。只有夏塞爾山的山脊上覆蓋著皚皚白雪，除此之外，一切都閃現在淡淡的棕色中，其間點綴著白色圍墻、紅色屋頂、黑色田埂。錢茲邁著均勻的步伐繼續走去。太陽照在他的背上，把他的陰影投在自己的面前。馬路開始緩緩向下，他朝著那個鋸木廠走去。這時，太陽照在一側。他繼續走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只有一個意愿驅動著他，只有一種激情攫取了他。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一條狗在叫，然后跑過來，嗅了嗅這個不斷逼上前的人，隨之又跑掉了。錢茲繼續朝著那座此刻出現在褐色的田野上、周圍都是光禿禿的楊樹的房子走去，始終沿著馬路右邊，一步接著一步，不急不慢。錢茲離開那條道，走進田野。他的鞋子陷入了一片尚未耕作的田地那暖融融的泥土里，他繼續走去。接著，他來到大門前。大門敞開著，錢茲穿過去。院子里停著一輛美國車。錢茲并沒有留意它。他走向房門。房門也敞開著。錢茲走進一個前廳，打開第二道門，進入一個周圍都是花園的大廳。錢茲停住腳步。刺眼的陽光透過對面的窗戶照進來。加斯特曼就站在他面前不到五步遠的地方，旁邊是巨人般的仆人，一動不動，咄咄逼人，兩個殺手。三個人都穿著大衣，身旁堆著旅行箱，他們準備要出門了。

錢茲站著不動。

“好啊，你就是所說的那個人?！奔铀固芈f，并且有點驚訝地看著這個警察那平靜而蒼白的臉和他身后依然敞開的大門。

然后，他開始大笑著說：“老家伙所說的原來如此！好精明，真是老謀深算??！”

加斯特曼的眼睛瞪得老大，閃現出一種幽靈似的喜悅。

兩個殺手中的一個顯得很平靜，一句話都不說，幾乎不慌不忙地從衣兜里掏出手槍開始射擊了。錢茲覺得左肩上挨了一擊，隨之把右手抽出來，身子閃向一旁。然后，他朝著此刻就像在一個空蕩蕩的、無邊無際的空間里回響的加斯特曼的笑聲里接連開了三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