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已過，春潮花開。

九里已有月余未見過陸星除。這一個月來，九里帶著小野和阿蠻在京城里四處探訪，三人打扮成普通人家的模樣，打聽到了許多鹿山門也不知道的秘聞佚事。其中便有大皇子的一樁風流——

大皇子陸順之已二十有三，卻遲遲未娶，坊間都傳他喜龍陽之好，也正因為他無子嗣，所以不得皇上看重。

說起這位大皇子，早已和九里化干戈為玉帛，自小巷刺殺后再也沒尋法子取她的命。那夜與陸星除不歡而散后，翌日九里便傳了一封密信給了大皇子府，信中內容是百年前一場疫病的記錄和藥方，疫病癥狀與此次金陵毒癥一般無二，若非有心勘察，則很難看出兩場疫災的區別。

此方一給，陸順之便明白了九里主動示好的意思，即使她投靠了韓相，也不會對自己落井下石，而會將此毒的秘密守口如瓶。此外，他可憑這一方前朝疫病來以假亂真，扳回一城，還能給自己落下個憂國憂民、勤政愛民的好名聲。

果然如九里所料，不過幾日，京中便傳出了大皇子為了金陵等五城百姓三請神隱醫仙錢九出山的佳聞，他還親自深入疫區腹地，以身涉險，不眠不休七日翻遍醫書，發現這場爆發的疫病與百年前的一場瘟病相似，最終和醫仙錢九共同解決了金陵之困。皇上已在前幾日好好賞賜了他一頓，京城百姓皆稱贊大皇子陸順之仁德心善，實乃大順朝之福澤。

阿蠻聽到天粵八仙居里的百姓好一頓夸贊陸順之，差點連口中的茶水都噴出來了，幸好坐在他對面的小野及時捂住了他的嘴，才幸免于一場水難。

“大皇子也太不要臉了。”阿蠻啐了一聲，憤憤道。

九里看了一眼阿蠻，眼神冷得讓他立刻閉了嘴。

“在外面可要慎言。”小野食指比在唇前，噓了一聲，見九里一副恬靜淡定的模樣，輕聲問道，“九哥難道不擔心后日的桃花宴嗎？”

三日前，九里突然接到桃花宴進宮面圣的旨意。待韓仁下朝回府后，九里才知，原來是大皇子陸順之在皇帝面前進言，懇請讓錢九入宮為白皇后診脈。

白皇后因生產七公主陸鈺寒時受了寒，此后常年為嗑疾所擾，日日都要服下太醫院送來的清補湯藥。

皇帝聽聞錢九便是解了金陵疫病的神醫，且又被韓相收為義子，對此人甚是好奇，聽陸順之進諫后，詢問了韓仁一些錢九的情況，隨即圣旨一下，便讓錢九在五日后的桃花宴入宮，為皇后診治。

九里聽見小野的疑問，拿起十步醉酒壺的手一頓，并沒有回答小野，因為她自己也不甚確定答案。

她擔心嗎？

她既擔心，又不擔心。

大皇子陸順之為何要讓自己進宮為皇后診脈，還不是因為四皇子陸茫之以皇后體弱為由，為自己的親生母妃寧妃爭來了協理六宮之權，寧妃在后宮的勢力逐漸強大，威脅到了大皇子陸順之的親生母妃文妃，讓她在后宮舉步艱辛。若是九里進宮治好了皇后的嗑疾，那便能名正言順的讓皇帝收回寧妃協理六宮之權，若是九里無功而返，也能讓他在皇后面前表一番心意。所以她此次進宮，并非是桃花宴的主角，而是一盤棋局中的兵卒罷了，不管成事與否，都無傷大雅。

她真正擔心的是，一旦進宮，自己便會和皇室宗族有了牽連。她身在宮中，若是有一絲行差踏錯，便會讓自己跌入萬丈深淵。在韓相府月余，她幾乎忘記了自己姓傅，她身上還背著無法放下的血海深仇。九里對京中的勢力布防已有了解，但她從前竟沒想過，成安王世子已成為這京城里說一不二的人物，再也不是那個在姬空谷與自己一馬共騎的少年。之前與自己有過糾葛的大皇子陸順之和四皇子陸茫之都對東宮儲位虎視眈眈，而正統太子陸謙之則是深藏不露。京城人脈繁雜交錯，各個皇子背后都背靠不同勢力，水深混沌，實在難測。

兩日后，她在桃花宴遇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是當年置傅家于死地之人。她要在這詭譎紅墻內尋找十一年前的真相，實在不是一件易事。

·

紅瓦高墻內，景陽宮傳來清脆如鈴的笑聲，一聲破空箭聲煞的響起，驚起了在樹上休息的飛燕，撲棱撲棱的往高空飛去。

“鈺婉，你一個女孩子家的，就別整天拿著那傷人的東西跑來跑去了。”一道熟婉女聲遙遙響起。

陸鈺婉抬眼，便看見來者纖腰肥臀，皓腕凝霜，似人間尤物富貴花，頭上戴龍鳳珠翠冠，穿著紅羅金鳳紋朝裙，衣加霞帔，嬌艷的雍容。少女臉上浮現喜意，拎著裙子往前飛奔而去，直到那人跟前才停住腳步，甜甜的請安：“給母后請安。”

陸鈺婉面之人正是大順朝國母白氏寧芝，被世人稱為白皇后，乃是太子陸謙之和七公主陸鈺婉的生母。雖已年過四十，卻肌膚勝雪，容色如玉，還是一副嫻靜華貴的模樣，怪不得盛寵長盛，綿久不衰。

白皇后伸手接走了陸鈺婉手中的弓箭，將它遞給了身后的宮女，細聲說道：“下次別在宮里玩這些東西，被你父皇看見了，又要討一頓罵了。”

陸鈺婉不情不愿的看著被拿走的玩物，嬌嗔說道：“這不是在母后的景陽宮嘛，”她貼在白皇后的臂膀邊撒著嬌，“我是看見那樹上的鳥兒可愛的很，額頭前一撮小白毛，實在難得一見。”

“再難見也被你嚇跑了，還是別勉強你的弓箭了。”白皇后蔥指點了點陸鈺婉的額頭。

“我偏要勉強，”陸鈺婉哼了一聲，“能被我看上，是那只雀鳥的榮幸。”

白皇后瞧了她狂妄的樣子一眼，好笑的搖了搖頭，想起下月便是她的十五歲的生辰，倒有些發愁了，“你這副驕縱模樣，母后去哪給你找個稱心的夫君？”

陸鈺婉聽見，倒是生出了些臉紅的少女姿態，纏著白皇后的手放了下來，絞在身前，有些不知所措，伶牙俐齒的嘴巴也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

若是以往，這嬌氣公主肯定會纏著自己說就不嫁人。白皇后見她一改以前臉皮忒厚的模樣，今日如此反常，心中了然，揮手將下人屏退到一旁，兩人獨自走在景仁宮的花園里，悄聲問她，“你可是有意中人了，與母后說說？”

一語中的，陸鈺婉神色微驚，臉漲得通紅，她看了一眼母后，用蚊子一般的聲音說道：“也沒有意中人…就是覺得有一位公子…挺好玩的。”

白皇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蔥指刮了刮陸鈺婉的臉蛋，笑著罵道：“哪有人挑夫君是挑著好玩的？”隨后正了色，問她是哪家公子。

“母后可曾聽說韓相新收的那位義子？”陸鈺婉猶豫了許久，終于經不住白皇后的恩威并施將意中人說了出來。

白皇后微微沉思道：“是那位金陵來的神醫錢九……”

陸鈺婉如搗蒜般點著頭。

“你和母后說說，他哪兒好玩了？”白皇后坐在花園中的石凳上，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兒臣也說不上來，只覺得他的模樣、性格、說話的腔調，都十分討人喜歡，就連他喜歡的老世泰芙蓉椰汁糕，也是平日里我最愛吃的。”陸鈺婉討好的捶著母后的肩膀，殷勤的說道。

“也罷，桃花宴那天母后幫你瞧瞧，看他是不是你說的這么好。”白皇后拍了拍她的手，安撫著說道。

聽見桃花宴三個字，陸鈺婉臉色一白，直接轉身躍到了白皇后身前，趴在她膝前，央求道：“母后，若是錢九在桃花宴上又看中了五姐，那我可真是要傷心的跳河了！”

不提到五公主也罷，一聽陸鈺婉如此害怕陸鈺寒，白皇后頓生怒氣，一時間火冒三丈。

歷年三月，皇家都會在宮內的五里桃林舉辦桃花宴，宴請各位皇室宗親和高官貴子進宮賞花，此舉不僅是為了籠絡人心，更是為了締結秦晉之好，若是有年紀相當的兒女在宴會上看對了眼，還能討得皇帝的一道賜婚諭旨，添添喜氣。更有甚者，想將自己的女兒送進宮來，若是得了圣上眷顧，許能一蹴成為后宮妃嬪，如今皇帝年紀已大，他們便把目光轉向了各位皇子，每年都花了好一番心思在諸位皇子面前現眼。

話說去年，白皇后在桃花宴上為陸鈺婉看中了威馬大將軍沈炳的嫡子沈世安，此人才貌雙全，雖性子有些直，但勝在有一身能保家衛國的好功夫，在她看來，正好能壓一壓陸鈺婉蠻橫的性子，看起來是位良配。本來她已經與沈世安的嫡母惠安夫人說道好了這門親事，怎料沈世安聽后反倒不愿娶七公主為妻，到處宣揚自己愛慕的乃是五公主陸鈺寒。

彼時陸鈺寒已經和兵部尚書謝冀道的公子謝凌徹說了親。要不是謝凌徹的母親去世，他須得守制一年，不然謝凌徹和陸鈺寒的賜婚圣旨早就下來了，哪里還有沈世安什么事。

可這沈世安不知怎的就迷了魂，不肯放手，偏偏給謝凌徹下了戰書，說要與他一較高下。皇帝聽聞此事，也左右為難。

威馬大將軍沈炳為了大順朝守疆十五載，立下了汗馬功勞，且為人不受拘束，有些驕橫放肆的性子，暗中不斷鼓勵自己的兒子沈世安爭取五公主，給謝家下了不少絆子，皇帝自然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可這五公主的親事早已和謝家說好了，如今又怎有退親另嫁之理？

所以五公主的親事就被皇帝拖到了今年年節，謝家見孝期將過，沈世安還沒有歇戰的意思，謝凌徹也不再以和為貴，便應下了沈世安的戰帖，兩人在皇帝的旨意下就定在桃花宴上一決高低。

雖說這五公主陸鈺寒性子嫻靜爾雅，溫柔體貼，也生得一副姣好相貌，但與七公主的明媚嬌容相比，不過是將好的模樣。明眼人一眼就能分出兩人容貌高下，可偏偏不知怎的，謝凌徹和沈世安都是非陸鈺寒不娶，沈世安這一鬧，更是將皇后的面子往腳下踩去，讓皇后恨沈家恨得牙癢癢的，連帶看陸鈺寒也有些不順眼。

可惜沈家威高震主，連皇帝都不敢輕易動沈炳，更何況是皇后。且這一番姻緣也要講究郎情妾意，沈世安無情，陸鈺婉也看不上他一副深情做作的模樣，兩人面都沒見過幾次，便暗中成了一對冤家。但經過這一場風波后，陸鈺婉便對五姐有些忌憚，如今她心中暗怕，擔心錢九也會看上自己那個弱柳扶風、一貫會惹人疼愛的姐姐。

“鈺婉不怕，有母后為你撐腰，”白皇后明白她心中所想，摸了摸陸鈺婉的發梢，語氣透出一絲威厲，“拿出你的公主氣勢來，能被你看上，是那錢九的福氣，退一萬步，就算他不愿意，我們偏要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