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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西方民主的由來

民主是人類社會追求的一種目標,它既有理想主義的價值性,也有實用的手段性和工具性。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西方式的民主一直是以西方國家為主流的國際社會引以為榮的東西。研究西方式的民主,研究它的理論、制度、實踐是理論研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有助于人們了解和掌握民主的概念、定義(即使在西方學術界對民主的定義也非常不同)。

民主不是抽象的,而是歷史的一個進程,是解決面臨的問題和所要達到的目標而決定的。列寧曾指出:“任何民主,和任何政治上層建筑一樣(這種上層建筑在階級消滅之前,在無產階級的社會建立之前,是必然存在的),歸根到底是為生產服務的,并且歸根到底是由該社會中的生產關系決定的。”[1]民主在社會結構中的這種地位決定了它和社會結構其他因素的相互關系。民主的存在與發展、民主的性質與形式,是由社會的經濟基礎決定的。這就從根本上揭示了民主作為手段、方法的性質。作為國家政治制度,民主不過是統治階級組織國家政權的一種形式,是統治階級進行統治、管理社會、發展經濟的一種手段。

一 西方民主源于何處

考察一種民主政治制度,最根本的是要揭示其階級統治的實質,認清誰是真正的統治階級。而民主一定也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不存在沒有階級統治性質的超階級、超文化的民主。關于民主的實現形式,會呈現出多樣性,即使都是在資產階級統治的國家里,不同時期、不同國家,其民主具體實現形式也不同。民主實現形式之所以會存在差別,是因為民主對于階級實質來說,具有手段、工具的作用。

19世紀英國政治學家阿克頓對西方民主的理解比較經典地反映了那時西方的統治階級和精英是如何認識民主的本質的:“全體人民的統治與最大多數和最強有力階級的統治如同純粹的君主專制是同樣性質的罪惡,基于同樣理由需要有防范它的制度,以及應該實行法律的永久統治以反對輿論的革命專制。”[2]

在一些人眼里,西方民主是地球上最為神圣的東西,人類追求的終極目標便是在全球實現西方民主制度。由此,更有人認為,西方人自有文明史以來,便有著民主的傳統,西方民主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古希臘雅典時期。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似乎在西方人的血液里、骨子里天生就有民主的因素,繼而暗示東方社會始終是專制的典型。這樣的觀點,隨著時代的不斷發展和人們對西方歷史越來越了解,已經日益站不住腳了。

民主不僅僅是一個意識形態和性質的問題,更有階段性的特點。民主的產生和發展過程有點類似人本身的成長過程,在不同的階段,它所需要的形式、內容有比較大的差別。不僅民主定義的本身有高度爭議性,自由與民主的內涵、異同在西方學者那里也是有高度爭議性的。“自由與民主之間的顯著差別已引起許多專家的關注,但很難作嚴格的劃分。……人們發現自由的代價是做奴隸的主人。”[3]“自由與民主之間以及少數人利益與群眾至上地位之間的初步對抗已變得顯而易見。前者之友便是后者之敵。”[4]

同一個民主,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歷史階段內容也是不同的,不能超前也不能滯后,如果超前或滯后,都會給國家造成混亂。此外,中國和西方文化觀念不同,西方人以及中國學術界某些知識分子在談及中國民主的時候,總是以西方民主的標準來衡量中國的民主制度,這種戴著有色眼鏡進行評判的態度,也是一種教條主義,可以稱之為“西方民主激進主義”。在他們眼里西方的民主就是民主,凡是和西方民主不一樣的,就都被打入非民主,甚至是專制的另冊,而無論該國在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活和建設中取得了多少成績。這就是抽象地談民主,這就叫對中國的民主政治建設進程視而不見。

這種民主認識觀念的癥結在哪里?從認識論來看,把民主形式當成了民主本身。所以一論及民主,就認為民主就是普選制,民主就是多黨制。這些東西是不是民主?是民主。普選制是不是民主?是民主,議會制也是民主。但是它們都只是民主的一種形式。天下萬物形式皆不同,正如人類有多個種族一樣,有共同特點,也有個別特點。人類的政治形式、理念、制度如同人類的種族一樣,同樣存在許多不同。

許多自由主義者相信自由市場經濟和西方式的民主政治,具有天然的和必然的形式,即富裕的工業化發達國家所建立的那一套形式。美國學者大衛·科茲指出,資本主義不等于民主化,相當多的資本主義國家仍然是專制國家。反之,社會主義國家也不一定是集權的,它也可以是民主的。事實是,建立市場經濟和代議制民主政治可以有許多不同方式。美國等西方發達國家都有各自的獨特體制安排,現存的各種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的體制結構,只不過是可能出現的形式的一小部分而已。

關于對民主的認識有多么不同,最近的例子是:美國駐華大使到中國某大學做演講,在開場白中,來自許多人觀念中世界最民主國家的大使先問在場的中國大學生,美國是不是一個民主國家。幾乎所有的學生都異口同聲地回答“Yes”。但大使卻回答“No”。這典型地反映了不同的人對民主的認識具有很大差別,對什么是民主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看法。我們想象中的那種民主形態對于身在其中者來說可能有著不同的感受。

具體到民主制度上來,民主可以有不同的形式,它不是絕對化的、固定的,一個國家也應該根據自己的國情、歷史、傳統和需要選擇不同的形式。關鍵在于民主的形式要適合民主的發展階段,要適合國情,要適合發展的需要,要選擇合適的民主。概括來看,民主是歷史的、具體的,必須適合我們現在的情勢、需要和所要完成的任務。如果一種民主形式不能適合并滿足這些要求,即使它的形式再好,那我們也不能說它是一個好民主。這是關于民主的一個基本觀點。

從這個觀點來說,民主一定是與本國的傳統、歷史、發展過程有關的。探究它本來的源頭和發展過程,對研究民主有根本性的意義。對于西方民主的研究同樣應當采取這個方法,從其歷史起源處展開研究的方向,發現那些造成這一制度產生的最初原因。這樣的原因與當時的社會實踐、制度等方面的因素有不可分割的關系。在產生和發展過程中,經歷了哪些變化。今天西方式的民主制度經歷了一個很長的發展過程,這個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

西方民主源于何處,是一個值得我們探討的問題。任何一種政治現象總是和它那個時代一定的經濟基礎、經濟利益及政治利益等現實問題緊密相連,西方民主也不例外。近現代西方民主制度并非起源于古希臘雅典,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制度上,它都和古希臘雅典式的民主有著本質上的區別,不存在所謂的繼承關系。西方民主是歐洲中世紀封建制度和資本主義的產物,由于歐洲當時具體的經濟、政治環境,它在實質和形式上繼承了中世紀封建制度維護少數階層利益的特征,只不過后來在表現方式上以全民的方式出現。如果非要說近現代西方民主和古希臘雅典時代的民主有所關聯的話,那也只能說在為少數人利益服務方面,二者是相同的。

西方民主的發展和西方近現代歷史緊密相連,是一個非常宏大、復雜的問題。毋庸置疑,西方有符合其自身特點的民主,在西方民主發展過程中有過許多具有典型意義的學者,且發生過有重大影響的事件。了解大致的歷史過程,對西方民主發展的脈絡可能會有一個客觀的認識。了解西方民主的發展過程,研究這個過程,既有助于認清西方民主的本質,也有助于了解西方民主在新時期的特點以及它在當代向全球傳播的新趨勢。

西方民主的核心是代議制制度。雖然代議制的具體表現方式在不同的國家中有不同的模式,但其原則是相同的,即議會是國家最高權力機關;無代表權不納稅(或者是納稅人有權過問政治)。在資本主義制度下,這兩條原則成為資產階級掌握國家政權、操縱議會、統治勞動人民的法寶。古希臘雅典時代,全體公民均有權參加的公民大會是城邦最高權力機關,采取的是直接民主的方式。在古希臘雅典的民主制度中找不到近現代西方民主制度所應具有的原則。縱觀近現代西方民主發展的歷史,體現西方民主精神的兩大原則首次出現于1215年在英國倫敦簽署的《大憲章》中。

《大憲章》是近現代西方民主的標志性源頭,雖然在后世《大憲章》更多地被冠以《自由大憲章》之名。但因為自由和民主之間的關系一直是全球理論界難以厘清的,尤其是中世紀的自由和民主的關系更有著多種多樣的說法和認識,各種觀點紛爭不斷。許多情況下,自由與民主的內涵經常被混淆。中國自清末以來,在引入自由和民主的概念時,經常把這兩個詞放在一起使用,很大程度上也造成了兩個詞義的概念重疊。筆者在這里并不是要探討自由和民主的聯系與區別,只是為了說明這兩個詞義的高度爭議性。

熟知西方歷史的人都知道,通常意義上所講的古希臘政治文明產生于公元前8世紀左右。雅典城邦民主制度是古希臘政治文明的代表之一,關于這種民主制度的研究如汗牛充棟,觀點多種多樣。對于古希臘雅典時代的民主本身,這里不做詳述,主要回顧一下自雅典時代起到中世紀中期歐洲的歷史。古希臘雅典的民主制度興盛于公元前5世紀,然而即使在其興盛時期,也是動蕩和紛爭不斷。雅典民主制度在長期的內部沖突中維持了100年左右,很快就在公元前4世紀衰落下去。其后,包括雅典在內的古希臘各城邦先后被并入強大而短命的馬其頓帝國,隨即又成為古羅馬共和國及羅馬帝國的一個地區。公元3世紀以后,在蠻族的不斷侵擾下,西羅馬帝國于公元476年滅亡,整個歐洲進入長達千年之久的、黑暗蠻荒的中世紀。古希臘曾經創造的政治文明在無數的巨變和撞擊中,悄無聲息地沉入漫漫的歷史長河。

簽署《大憲章》的時代正值中世紀末期,而中世紀是野蠻、無知、黑暗的代名詞。無論中世紀之前的歐洲有多么輝煌,曾經創造過多少燦爛的文明成果,但這些隨著中世紀的到來而銷聲匿跡:有的被毀壞,有的隱藏在修道院的羊皮紙堆中,有的在東羅馬的亞洲部分那里得到了保存。對西歐人來說,古希臘是一個遙遠陌生的過去。中世紀時代的絕大部分人對古代世界的文明了解極少,除了少數教士外,大部分人都不識字,他們所了解的古代文明只是遺留下來的一些城市遺址的殘垣斷壁;而保存下來的珍貴文獻則為教會及其所屬的各種機構所壟斷,只供少數教士們研讀。教會和神學在中世紀占據統治地位,包括哲學在內的其他學科都成為為教會服務的婢女。[5]歐洲中世紀世俗社會與古典文明的聯系基本上處于斷絕狀態。在這樣的狀態下,很難把中世紀時代產生的社會政治現象與古希臘時代的雅典對應到一起。

二 古代雅典民主政治的特點

古希臘雅典城邦被稱為古代民主的先驅。亞里士多德認為雅典城邦式民主最重要的特點是,城邦是一個有機的政治集體,城邦公民是這個集體的一個組成部分。只有在這個政治集體里,才有民主的概念;離開了這個集體,作為個人的公民毫無意義可言,也就更談不上民主這個政治上的高級產品了。在亞里士多德時代,公民個人的自由毫無意義,公民只有參加城邦的政治活動,才有存在的意義。城邦民主所要維護的只是城邦這個政治集體的利益。在那個時代,我們見不到任何有關維護公民個人自由的字眼;恰恰相反,在城邦中,公民個人自由是受到極端嚴格限制的。

雅典民主政治體制本身曾發生過多次重大變動,其主要的政治機構一般包括公民大會、500人會議和陪審法庭。公民大會是最高權力機關,全體公民都可參加,其職責是頒布法律法令、任免官員、審查官員的工作報告和財務開支、討論國家財政狀況和決定宣戰、媾和、結盟以及其他涉及城邦利益的事。由于公民人數較少,公民大會每隔八九天就召開一次。500人會議是城邦最重要的行政機構,負責執行公民大會的決議、保護寺廟和城邦的安全等。陪審法庭則履行司法職能。[6]

這種政治機構的組成反映了雅典民主的另一個重要特點:適用范圍極小。雅典時代的公民范圍和現代意義的公民范圍有很大不同。現代意義的公民范圍基本上涵蓋了一個國家中所有合法擁有該國國籍的人,但雅典的公民概念則不然。城邦實際脫胎于氏族社會,其公民集體實際上是一個有著很強血緣關系的集體。在雅典的30萬人口中,擁有公民身份的人只占總人口的不到1/10,基本上只由雅典城邦的成年男子組成,奴隸、婦女和外邦人均不在公民之列。其中,奴隸占了城邦人口的絕大多數,但在城邦公民的頭腦中,他們從不把奴隸視為“人”,而只是會說話的工具。在古希臘雅典時代的絕大部分時間里,由公民抽簽而產生的城邦官員基本上是沒有或只有象征性報酬的。參與政治活動是一項需要雄厚物質力量的大事,若無大量奴隸的艱苦勞動,古希臘雅典城邦民主制的內容可能要大打折扣。

此外,古希臘城邦民主制下所強調的自由實際上是一種政治上的集體式自由,它和我們今天見到的現代個人自由是根本不同的。在那個時代,不存在近現代西方民主崇尚的所謂個人的言論自由、宗教自由,集體式的政治自由完全壓倒了個人自由。雅典的智者蘇格拉底因為不合時宜地使自己過早擁有了言論自由,被雅典民主政府判處了死刑,罪名是他的思想毒害了青年,而這在當時也是被視為符合公民集體利益的。從這里可以看出,古希臘人對公民個人的意義是極為貶低的,這一點恰恰和西方所謂現代民主追求個人至上式的自由完全相反。

19世紀英國政治學家阿克頓對雅典時代的民主與自由曾有過這樣的評論:“擁有統治權的人民有權利在自己權力范圍內任意行事,除了對自己有利的判斷不受任何是非界限的約束。……沒有什么力量能夠限制他們;他們決定不受任何責任的限制,也沒有什么法律能夠約束他們,除了他們自己制定的。以此方式解放了的雅典人民成為暴君;他們的政府,歐洲自由的開拓者,受到古代所有最有才智者一致強烈譴責。……大多數的專制統治持續了四分之一世紀,沒有任何掩飾,而國家衰落了,厭倦和絕望的雅典人終于承認他們失敗的真正原因。他們認識到為了自由、正義和法律平等有必要對民主制本身作些限制,正如對寡頭政治已經做的那樣。”[7]

阿克頓顯然對人民——指我們現代意義上的人民,而不是他那個時代的人民——和民主懷有蔑視。從他的字里行間,明顯可以看出,他認為只有精英——主要是有產者為主——才是國家的希望和統治的真理。他認為雅典式的民主政治有許多弊端,不能夠保證國家的興旺和發展,而且這種民主對人們的自由、正義和法律平等有很多不利影響,需要對這種民主制做出許多限制。

還需注意到的一點是,雅典民主的重要實現方式之一是抽簽,而非選舉。因為從根本上說,古希臘雅典民主政治的核心觀念是全體公民直接參與城邦的管理,在實踐上通過抽簽的手段輪流擔任公職,只有少數高級軍事將領和管理財政的最高負責人才用選舉的方式選出。這個觀念與近現代西方代議制民主所推崇的、以選出來的代表進行治理的觀念根本不同。對古希臘雅典人來說,民主政治的標志就是抽簽。為什么要用抽簽這種在現代人看來有些可笑的方式來施行民主?因為在雅典人那里,對于公民來說,民主最核心的要義是平等,而采取什么方式才能實現平等?通過選舉的方式嗎?在雅典人看來,一旦選舉就不平等了。如果通過選舉來獲得公職的話,必然導致公民之間產生不平等,因為能言善辯、容貌相對較好的公民總擁有許多便利條件,更容易獲得選民的青睞,這對那些不具備這些有利個人條件的公民來說是不公平的。對此雅典的政治家們早就心知肚明。再加上各位公民的家庭財力狀況存在很大差別,也容易導致選舉中出現不公現象。因此,為了實現雅典民主的核心要義——平等,抽簽是唯一能夠保證雅典公民平等獲得擔任公職機會的重要方式。雅典人還對抽簽過程中可能遇到的情況進行了規定。例如,如果一人以前擔任過公職,而后來又抽中了擔任公職的簽,則該簽失效。抽簽這種看似可笑的方式,卻因為它的隨機性和不可預測性對雅典的公民平等有重要意義。但在今天西方代議制民主那里,選舉才是民主的象征,這一方式在近代以后不斷獲得加強。因此,“從歷史來看,近現代(西方)民主是隨著資本主義的產而產生的,兩者的作用是相輔相成的”[8]

現代政治學者在比較雅典與現代代議制選舉的特點時,認為:“投票權首先意味著在立法或司法機構投票的權利,而不僅僅是在選舉時的權利。這即是為什么古典希臘政體,無論是寡頭政治還是民主政治,均以‘直接的’來分類,而與‘代議制’形成對照的原因。”[9]

古希臘雅典城邦的民主制度是以小的、面對面的小型共同體為先決條件的,而且不能夠被移植到較為遼闊的土地上,這是雅典民主制度存在的前提。英國學者芬利認為,古希臘雅典政治文明在公元之前便已結束,“歐洲文明的制度與社會結構繼赫拉斯(希臘文的名稱——筆者注)結束后的兩千多年間發生了根本性變化,這種變化不是一次而是數次。因此,除了偶然旨在復古的徒勞借口之外,或者,除了更為經常的針對制度及制度變化毫無根據地倚靠古人的權威之外,就‘遺產’的全部詞義而言,不存在制度上的遺產”[10]。西方學者也不認同現代的西方民主與古希臘雅典之間有必然的聯系,反倒是我國有些學者認為西方歷來就有著民主的傳統,近現代西方民主源自古希臘雅典。

雅典的民主在一些方面與現今的民主根本不同,它的一些特點在今天看來是與現代民主觀念有差別的。即使在當時一些著名的政治學者,也不認為雅典的民主是完善的。“……不過雖然雅典人……確信他們人人都有平等任職的權利,但他們付給政府官員的薪金相當低,很顯然窮人因不能花費時間而得不到報酬就會拒絕任職。更引人注意的是,所有重要的政治決策要得到公民大會多數亦參加會議的多數公民的同意。這種嚴格遵守多數統治的原則既有優點又有缺點。最明顯的優點是公平,而最明顯的缺點是考慮欠周的感情色彩可能會影響決策。現在的‘煽動者’(demagogue)一詞最早就是指希臘能有效左右公眾輿論的雄辯家。確實,許多希臘哲人包括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認為民主就等同于烏合之眾的統治。”[11]

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認為雅典式的民主就等同于烏合之眾的觀點,準確地指出了雅典民主的缺陷。“煽動者”一詞的來源竟是口若懸河的雄辯家、演說家,足見雄辯、演說在西方語言中的另一種含義,而這種含義因為我們對西方語言中一些單詞的來源和發展過程不了解而產生一些臆想。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在雅典時代要具體、實際地參與政治的進程,成為其中的活躍、積極、重要的一員,還需要一定的物質基礎。這一點,倒是與現代西方民主有一些近似。對此,現代西方學者也有很好的分析:“實現這一重在平等的政治理想的最大障礙源自公民間的諸多不平等。只需注意到財產上的差別就足夠了。倘若沒有獲得適當教育的辦法與空閑,倘若不能始終密切關注財政、外交以及其他公共事務,很難指望一個公民能夠在決策過程中發言并為人所知。他甚至會認為參加公民大會例會(全年累計四十天)費用大而且難以承受,那些住在阿提卡邊遠鄉下的村民更是如此。所有這一切本身即已表明為什么要采取一些措施(尤其在公元前5世紀50年代)來人為地使公民平等。幾乎所有公職人員,包括五百人議事會成員,均由抽簽選出并定期輪換,這樣不僅使得公共職務對那些鮮有或沒有機會入選的人開放,而且也保障了日常政治事務的直接經驗普及到大部分公民中去。任職于行政與司法機構的公民每日要有適度補貼酬報的原則也得以采納。”[12]

在雅典時代,兩千多年前無論在地球上任何一個文明的角落,物質條件都仍處于比較低的水平,維持個人和家庭生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今天這對許多人來說仍然是一個問題,何論當時?可以想象,要積極地參與政治活動,需要大量的時間,如果沒有個人或家庭的物質基礎作為保障,一個公民很難在政治活動中引起注意。這里所講的政治參與并不是泛泛的參與,而是指那種要在政治活動中具有影響力的參與。

有西方學者指出:“如果沒有奴隸被迫去干重體力勞動,以使自由人相聚對決策進行辯論,在宴飲或郊游時探討真與美的對話,希臘偉大的政治、思想以及藝術成就恐怕也不可能實現。對近代一些愛好民主的人士來說,在希臘尤其是雅典,和黑暗時代相比,民主政府的興起與奴隸制的發展兩者之間有著一種令人尷尬的關系。雅典人有關政府職能在全體自由人中分配和運轉建立在這樣的前提之上:奴隸被大量用于從事各種農業勞動、小規模工商活動和家務勞動,而自由人則有充裕的時間從事政治活動。其實,雅典的民主制也只是在公元前500年左右才全面實施的。這時雅典人‘突然發財’,當時在阿提卡的蘇里翁礦場發現了豐富的銀礦巖脈,新發現使雅典的人成批從東方奴隸販子或蠻族部落那里大量購買奴隸,而此前的奴隸來源只限于戰俘。”[13]

古希臘時期,施行雅典那樣的民主同樣需要一定的財富支持,當時的兩大經濟支柱是:奴隸和銀礦。參與政治活動,需要一定的經濟基礎,在當時如果缺乏一定的經濟基礎,窮人或普通人很難有時間和精力去參與政治。雅典的政治實質上不可避免地成為富人之間的政治活動,至少他要有不用為生計奔波的時間和能力。試想如果一個雅典的公民,雖然他有政治上的平等,但物質生活上卻存在困難,天天不得不為生計、為個人或家庭的生計、為生存而奔波、憂慮、勞作,他們能夠有時間和精力去參加相對奢侈的政治活動嗎?這種政治活動經常是以高談闊論開始,以高談闊論結束的。生計都成問題的人,哪有時間浪費在辯論上?這并不是他們不關心自己的政治權利,并不是因為麻木,政治平等已經賦予了他們,但天然存在的經濟條件限制了他們。

從西方人自己記述的事實來看,古希臘時代的雅典的所謂民主理念與同時代的中國的理念相比,不但并不見得有多先進;相反,以民為本的理念、廣泛平等的意識還落在了同時代的中國的后面。

比如,雅典式民主對女性的壓迫就很令人驚訝。雅典人的領袖伯里克利在感人的葬禮演說結束前,簡要忠告在場的已婚婦女記住三件事:為了雅典努力生更多的孩子;除“女性的天性”外不要表現出更多的弱點;不要做被人議論的事,無論是說好還是說壞。只是到了近年學者們才開始注意這些輕視婦女的話,并認為這有損雅典輝煌的業績。

人們可能會認為,全希臘的民主在發展過程中曾實現了兩性的更大的平等,但事實恰恰相反。

……但隨著全希臘貴族觀念被民主觀念所取代,婦女就注定要更多生活在陰影之中。……婦女很少出門,部分原因是因為常被其他男子看到被認為是不正派的,另外部分原因是因為不停懷孕、撫養孩子使她們難以去參加公眾節慶活動。她們被要求在家干女性工作,主要是燒餅、做衣。由于雅典的民主觀念反對過分奢侈與閑適,所以也不允許婦女閑著,但這些“女性工作”基本上是低下的,接近于奴隸干的活,男人們又瞧不起婦女干的這些事情。事實上,男子顯而易見缺乏對婦女的尊重,例如有一份醫案這樣寫道:若生下男孩,產婦的臉色就好看;若是女孩,臉色就難看。[14]

這是當時的希臘人自己關于男女社會關系的真實記述。西方自古以來婦女的地位似乎比同時代的中國還要差一些。與同時代的中國相比,似乎中國婦女比民主制下的雅典婦女有更多的平等和自由。同時代的孟母有三遷的自由,孔子之母有再嫁的自由,先秦時代的中國婦女尚可時常出游、踏青,比希臘時代的婦女擁有更多的思想自由和行動自由,而不像同時代的雅典直截了當地告誡婦女最好留在家里。至于后來明清時期封建禮教的束縛則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雅典的民主也有對外強加性,這一點倒是與今天西方世界有些類似,“據當時研究伯羅奔尼撒戰爭的雅典歷史學家修昔底德記載,希臘史上最著名的場景之一是伯里克利為紀念戰爭第一年中的陣亡將士所作的葬禮演說。伯里克利用樸素莊嚴的語言說(至少修昔底德是這樣記載的),這么多的戰士的死亡不是無意義的,他們是為偉大的理想而戰的,這些理想是民主、開放的社會以及‘美而不奢’。即使這一記載完全屬實,雅典的戰爭仍是要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人。隨著戰爭的進展,雅典人急于獲得全勝而越來越殘暴無情”[15]

我們都熟知在雅典的歷史上伯里克利曾發表過的這次著名演說,國內有人曾把伯里克利的這個演說冠以《國殤》的名稱,稱贊從那里起,希臘便如何如何,如何有多么先進的理念和開放、平等、博愛的思想。固然,雅典的確有這樣的思想,但這個思想是有前提的。

首先,別人必須接受這樣的思想,不然雅典會將它強加于人。

其次,有這樣的思想并不能代表雅典在戰爭中表現出仁慈。為了軍事上的勝利,民主的雅典人在對待其他地方的人們時同樣會表現出殘暴無情。

從這一點分析,現代西方政治繼承了這種對外干涉的特點,若說現代西方外交總喜歡干涉別國內政,這倒是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的雅典時代。但西方對外干涉的主要原因還不在于此,主要還是中世紀以來歐洲國際形勢的需要等諸多原因,近代歐洲國際形勢和各國王室之間的復雜婚姻、血緣關系以及由此而帶來的國家利益問題成為西方國家視干涉別國內政為常態的主要原因。

以雅典為代表的古希臘文明先被馬其頓、后被羅馬吞并。羅馬人在一定程度上采納了雅典的一些做法,但并非全套采納。因為羅馬的統治范圍遠遠超過雅典或整個希臘,在羅馬那里統治的意義也發生了改變,公民日益變為臣民,直接式的民主已經根本不可能適用于廣大的國土。一旦超出了城市的邊界,雅典的直接民主制度就很難發揮一點作用。這是從形式上來說,至于從精神層面雅典的民主精神是否對羅馬人產生過重大影響也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但一般認為,羅馬人對雅典時代的民主通常是不屑一顧,甚至嗤之以鼻的。

羅馬的政治制度前后經歷過幾次變化,最終由共和國變為帝國。但變為帝國后,羅馬沒有解決好的一個問題是政治繼承問題。從奧古斯都之后,羅馬的政治繼承幾乎始終困擾著這個不斷擴大發展的帝國,雖然中間曾有過一段時間這個問題似乎得到了解決,但總的來說,羅馬帝國政治繼承的大部分時間是在血雨腥風中進行的。到帝國中后期,各地的總督、將軍們隨便就可以興兵作亂,稱皇稱帝。有一段時間,羅馬的御林軍掌握著皇帝的廢立大權,誰出錢多,就立誰為皇帝。內亂持續侵蝕著羅馬的肌體,帝國的國力不斷下降。原來被擋在北部邊陲之外的蠻族,便有能力跨過邊境,不斷入侵帝國。內部的問題再加上外部各種壓力,最終在數百年內促使羅馬一步步走向衰亡。

在羅馬歷史上蠻族人的攻擊從未停止過:日耳曼人的壓力確實在某些時期有所增強,但如果不是羅馬已經從內部削弱了的話,日耳曼人的入侵是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因此,最好把注意力集中到羅馬嚴重的內部問題上。這些問題中有一些是政治上的。在元首制下,羅馬政體最突出的政治失敗莫過于缺乏明確的繼承法。特別是當一位統治者突然死亡的時候,往往無法確認(原譯文為“確實”,但譯為“確認”更為通順——筆者注)誰將繼承。在現代美國,林肯或肯尼迪的逝世也許會震撼整個國家,但人們至少知道以后將會發生什么;而在羅馬帝國則無人知道將發生什么情況,結果內戰就往往不可避免了。……訴諸暴力總是導致更多的暴力。

……即使不存在政治問題,羅馬帝國也很可能會因經濟上的癥結而逃脫不了覆滅的命運。羅馬最嚴重的經濟問題根源于奴隸制及人力的匱乏。[16]

政治繼承的規則在古代世界實際上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事關國家、社會和個人的前途命運。相對于古代中國來說,中國的繼承人制度基本有章可循,立嫡以長。中國人通常認為中國歷史上戰爭不斷,歷朝歷代為了皇位繼承問題,皇子們之間大打出手。這種認識不能說錯誤,但至少不全面,因為缺少了一個比較的視角。這種觀點的認識是建立在不太熟悉和了解西方歷史中同類事件的基礎上的。如果熟悉和了解西方的政治繼承歷史,人們可能會發現,恰恰由于西方一些國家在形成過程中因為缺少明確的繼承原則,造成了西方歷史上更多的殘酷斗爭、戰亂、鉤心斗角、宮廷政變、陰謀等,其激烈程度遠在中國之上。

羅馬在混亂中度過了最后的200年,隨著東西羅馬帝國的分立,西羅馬在公元476年正式滅亡,西歐進入了更為混亂、長達千年的戰國時代。一系列中世紀的政治關系、社會關系、經濟關系,包括國際關系都在這個時期產生了。近現代歐洲脫胎于中世紀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制度,這一切都與歐洲的歷史特點有深刻關系。歐洲人看待國際上的問題通常會不由自主地從歐洲中心論的角度出發,包括他們對東方,尤其是遠東地區的視角,更充滿了歐洲中心論的色彩。這是我們在研討西方歷史和西方人所撰寫的東方歷史時應特別注意的。如果說近現代西方民主的源頭并非是古代雅典,那么它總應有一個源頭,這個源頭便是中世紀晚期1215年于英國倫敦郊外簽訂的《大憲章》。


[1]《列寧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05頁。

[2][英]約翰·阿克頓:《自由史論》,胡傳勝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頁。

[3][英]約翰·阿克頓:《自由史論》,胡傳勝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54頁。

[4]同上書,第66頁。

[5]張騰霄等主編:《哲學百科辭典》,卓越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210—211頁。

[6]李鐵映:《論民主》,人民出版社、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58頁。

[7][英]約翰·阿克頓:《自由史論》,胡傳勝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1—12頁。

[8]\[美\]熊彼特:《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英文版);Schumpeter,J.,Capitalism,Socialism and Democracy,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1976,p.286.

[9]\[英\]M.I.芬利主編:《希臘的遺產》,張強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7頁。

[10]同上書,第21—22頁。

[11]\[美\]羅伯特·勒納、斯坦迪什·米查姆、愛德華·麥克納爾·伯恩斯:《西方文明史I》,王覺非等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3年版,第111頁。

[12]\[英\]M.I.芬利主編:《希臘的遺產》,張強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9頁。

[13]\[美\]羅伯特·勒納、斯坦迪什·米查姆、愛德華·麥克納爾·伯恩斯:《西方文明史I》,王覺非等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3年版,第116頁。

[14]\[美\]羅伯特·勒納、斯坦迪什·米查姆、愛德華·麥克納爾·伯恩斯:《西方文明史I》,王覺非等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3年版,第114頁。

[15]\[美\]羅伯特·勒納、斯坦迪什·米查姆、愛德華·麥克納爾·伯恩斯:《西方文明史I》,王覺非等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3年版,第113頁。

[16]\[美\]羅伯特·勒納、斯坦迪什·米查姆、愛德華·麥克納爾·伯恩斯:《西方文明史I》,王覺非等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3年版,第19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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