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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羅詩力說[1]

魯迅

求古源盡者將求方來之泉,將求新源。嗟我昆弟,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淵深,其非遠矣。[2]

——尼佉

人有讀古國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覺,如脫春溫而入于秋肅,勾萌絕朕,[3]枯槁在前,吾無以名,姑謂之蕭條而止。蓋人文之留遺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聲。[4]古民神思,接天然之宮,冥契萬有,與之靈會,道其能道,爰為詩歌。其聲度時劫而入人心,不與緘口同絕;且益曼衍,視其種人。[5]遞文事式微,則種人之運命亦盡,群生輟響,榮華收光;讀史者蕭條之感,即以怒起,而此文明史記,亦漸臨末頁矣。凡負令譽于史初,開文化之曙色,而今日轉為影國[6]者,無不如斯。使舉國人所習聞,最適莫如天竺。天竺古有《韋陀》[7]四種,瑰麗幽夐,稱世界大文;其《摩訶波羅多》暨《羅摩衍那》二賦,[8]亦至美妙。厥后有詩人加黎陀薩(Kalidasa)[9]者出,以傳奇鳴世,間染抒情之篇;日耳曼詩宗瞿提(W. von Goethe),至崇為兩間之絕唱。降及種人失力,而文事亦共零夷,至大之聲,漸不生于彼國民之靈府,流轉異域,如亡人也。次為希伯來,[10]雖多涉信仰教誡,而文章以幽邃莊嚴勝,教宗文術,此其源泉,灌溉人心,迄今茲未艾。特在以色列族,則止耶利米(Jeremiah)[11]之聲;列王荒矣,帝怒以赫,耶路撒冷遂隳,[12]而種人之舌亦默。當彼流離異地,雖不遽忘其宗邦,方言正信,拳拳未釋,然《哀歌》而下,無賡響矣。復次為伊蘭埃及,[13]皆中道廢弛,有如斷綆,燦爛于古,蕭瑟于今。若震旦而逸斯列,則人生大戩,無逾于此。何以故?英人加勒爾(Th. Carlyle)[14]曰,得昭明之聲,洋洋乎歌心意而生者,為國民之首義。意太利分崩矣,然實一統也,彼生但丁(Dante Alighieri),[15]彼有意語。大俄羅斯之札爾,[16]有兵刃炮火,政治之上,能轄大區,行大業。然奈何無聲?中或有大物,而其為大也喑。(中略)迨兵刃炮火,無不腐蝕,而但丁之聲依然。有但丁者統一,而無聲兆之俄人,終支離而已。

尼佉(Fr.Nietzsche)不惡野人,謂中有新力,言亦確鑿不可移。蓋文明之朕,固孕于蠻荒,野人狉獉[17]其形,而隱曜即伏于內。文明如華,蠻野如蕾,文明如實,蠻野如華,上征在是,希望亦在是。惟文化已止之古民不然:發展既央,隳敗隨起,況久席古宗祖之光榮,嘗首出周圍之下國,暮氣之作,每不自知,自用而愚,污如死海。其煌煌居歷史之首,而終匿形于卷末者,殆以此歟?俄之無聲,激響在焉。俄如孺子,而非喑人;俄如伏流,而非古井。十九世紀前葉,果有鄂戈理(N.Gogol)[18]者起,以不可見之淚痕悲色,振其邦人,或以擬英之狹斯丕爾(W.Shakespeare),即加勒爾所贊揚崇拜者也。顧瞻人間,新聲爭起,無不以殊特雄麗之言,自振其精神而紹介其偉美于世界;若淵默而無動者,獨前舉天竺以下數古國而已。嗟夫,古民之心聲手澤,非不莊嚴,非不崇大,然呼吸不通于今,則取以供覽古之人,使摩挲詠嘆而外,更何物及其子孫?否亦僅自語其前此光榮,即以形邇來之寂寞,反不如新起之邦,縱文化未昌,而大有望于方來之足致敬也。故所謂古文明國者,悲涼之語耳,嘲諷之辭耳!中落之胄,故家荒矣,則喋喋語人,謂厥祖在時,其為智慧武怒[19]者何似,嘗有閎宇崇樓,珠玉犬馬,尊顯勝于凡人。有聞其言,孰不騰笑?夫國民發展,功雖有在于懷古,然其懷也,思理朗然,如鑒明鏡,時時上征,時時反顧,時時進光明之長途,時時念輝煌之舊有,故其新者日新,而其古亦不死。若不知所以然,漫夸耀以自悅,則長夜之始,即在斯時。今試履中國之大衢,當有見軍人蹀躞而過市者,張口作軍歌,痛斥印度波闌之奴性;[20]有漫為國歌者亦然。蓋中國今日,亦頗思歷舉前有之耿光,特未能言,則姑曰左鄰已奴,右鄰且死,擇亡國而較量之,冀自顯其佳勝。夫二國與震旦究孰劣,今姑弗言;若云頌美之什,[21]國民之聲,則天下之詠者雖多,固未見有此作法矣。詩人絕跡,事若甚微,而蕭條之感,輒以來襲。意者欲揚宗邦之真大,首在審己,亦必知人,比較既周,爰生自覺。自覺之聲發,每響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響。非然者,口舌一結,眾語俱淪,沉默之來,倍于前此。蓋魂意方夢,何能有言?即震于外緣,強自揚厲,不惟不大,徒增欷耳。故曰國民精神之發揚,與世界識見之廣博有所屬。

今且置古事不道,別求新聲于異邦,而其因即動于懷古。新聲之別,不可究詳;至力足以振人,且語之較有深趣者,實莫如摩羅[22]詩派。摩羅之言,假自天竺,此云天魔,歐人謂之撒但,[23]人本以目裴倫(G.Byron)[24]。今則舉一切詩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而為世所不甚愉悅者悉入之,為傳其言行思惟,流別影響,始宗主裴倫,終以摩迦(匈加利)文士。[25]凡是群人,外狀至異,各稟自國之特色,發為光華;而要其大歸,則趣于一:大都不為順世和樂之音,動吭一呼,聞者興起,爭天拒俗,而精神復深感后世人心,綿延至于無已。雖未生以前,解脫而后,或以其聲為不足聽;若其生活兩間,居天然之掌握,輾轉而未得脫者,則使之聞之,固聲之最雄桀偉美者矣。然以語平和之民,則言者滋懼。

平和為物,不見于人間。其強謂之平和者,不過戰事方已或未始之時,外狀若寧,暗流仍伏,時劫一會,動作始矣。故觀之天然,則和風拂林,甘雨潤物,似無不以降福祉于人世,然烈火在下,出為地囪,[26]一旦僨興,萬有同壞。其風雨時作,特暫伏之見象,非能永劫安易,如亞當之故家[27]也。人事亦然,衣食家室邦國之爭,形現既昭,已不可以諱掩;而二士室處,亦有吸呼,于是生顥氣[28]之爭,強肺者致勝。故殺機之昉,與有生偕;平和之名,等于無有。特生民之始,既以武健勇烈,抗拒戰斗,漸進于文明矣,化定俗移,轉為新懦,知前征之至險,則爽然思歸其雌,[29]而戰場在前,復自知不可避,于是運其神思,創為理想之邦,或托之人所莫至之區,或遲之不可計年以后。自柏拉圖(Platon)《邦國論》始,西方哲士,作此念者不知幾何人。雖自古迄今,絕無此平和之朕,而延頸方來,神馳所慕之儀的,日逐而不舍,要亦人間進化之一因子歟?吾中國愛智之士,獨不與西方同,心神所注,遼遠在于唐虞,或逕入古初,游于人獸雜居之世;謂其時萬禍不作,人安其天,不如斯世之惡濁阽危,無以生活。其說照之人類進化史實,事正背馳。蓋古民曼衍播遷,其為爭抗劬勞,縱不厲于今,而視今必無所減;特歷時既永,史乘無存,汗跡血腥,泯滅都盡,則追而思之,似其時為至足樂耳。儻使置身當時,與古民同其憂患,則頹唐侘傺,復遠念盤古未生,斧鑿未經之世,又事之所必有者已。故作此念者,為無希望,為無上征,為無努力,較以西方思理,猶水火然;非自殺以從古人,將終其身更無可希冀經營,致人我于所儀之主的,束手浩嘆,神質同隳焉而已。且更為忖度其言,又將見古之思士,決不以華土為可樂,如今人所張皇;惟自知良懦無可為,乃獨圖脫屣塵埃,惝恍古國,任人群墮于蟲獸,而己身以隱逸終。思士如是,社會善之,咸謂之高蹈之人,而自云我蟲獸我蟲獸也。其不然者,乃立言辭,欲致人同歸于樸古,老子[30]之輩,蓋其梟雄。老子書五千語,要在不攖人心;以不攖人心故,則必先自致槁木之心,立無為之治;以無為之為化社會,而世即于太平。其術善也。然奈何星氣既凝,[31]人類既出而后,無時無物,不稟殺機,進化或可停,而生物不能返本。使拂逆其前征,勢即入于苓落,世界之內,實例至多,一覽古國,悉其信證。若誠能漸致人間,使歸于禽蟲卉木原生物,復由漸即于無情,[32]則宇宙自大,有情已去,一切虛無,寧非至凈。而不幸進化如飛矢,非墮落不止,非著物不止,祈逆飛而歸弦,為理勢所無有。此人世所以可悲,而摩羅宗之為至偉也。人得是力,乃以發生,乃以曼衍,乃以上征,乃至于人所能至之極點。

中國之治,理想在不攖,而意異于前說。有人攖人,或有人得攖者,為帝大禁,其意在保位,使子孫王千萬世,無有底止,故性解(Genius)[33]之出,必竭全力死之;有人攖我,或有能攖人者,為民大禁,其意在安生,寧蜷伏墮落而惡進取,故性解之出,亦必竭全力死之。柏拉圖建神思之邦,謂詩人亂治,當放域外;雖國之美污,意之高下有不同,而術實出于一。蓋詩人者,攖人心者也。凡人之心,無不有詩,如詩人作詩,詩不為詩人獨有,凡一讀其詩,心即會解者,即無不自有詩人之詩。無之何以能解?惟有而未能言,詩人為之語,則握撥一彈,心弦立應,其聲澈于靈府,令有情皆舉其首,如睹曉日,益為之美偉強力高尚發揚,而污濁之平和,以之將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雖然,上極天帝,下至輿臺,則不能不因此變其前時之生活;協力而夭閼之,思永保其故態,殆亦人情已。故態永存,是曰古國。惟詩究不可滅盡,則又設范以囚之。如中國之詩,舜云言志;[34]而后賢立說,乃云持人性情,三百之旨,無邪所蔽。[35]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強以無邪,即非人志。許自繇[36]于鞭策羈縻之下,殆此事乎?然厥后文章,乃果輾轉不逾此界。其頌祝主人,悅媚豪右之作,可無俟言。即或心應蟲鳥,情感林泉,發為韻語,亦多拘于無形之囹圄,不能舒兩間之真美;否則悲慨世事,感懷前賢,可有可無之作,聊行于世。倘其囁嚅之中,偶涉眷愛,而儒服之士,即交口非之。況言之至反常俗者乎?惟靈均將逝,腦海波起,通于汨羅,[37]返顧高丘,哀其無女,[38]則抽寫哀怨,郁為奇文。茫洋在前,顧忌皆去,懟世俗之渾濁,頌己身之修能,[39]懷疑自遂古之初,[40]直至百物之瑣末,放言無憚,為前人所不敢言。然中亦多芳菲凄惻之音,而反抗挑戰,則終其篇未能見,感動后世,為力非強。劉彥和所謂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艷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41]皆著意外形,不涉內質,孤偉自死,社會依然,四語之中,函深哀焉。故偉美之聲,不震吾人之耳鼓者,亦不始于今日。大都詩人自倡,生民不耽。試稽自有文字以至今日,凡詩宗詞客,能宣彼妙音,傳其靈覺,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者,果幾何人?上下求索,幾無有矣。第此亦不能為彼徒罪也,人人之心,無不泐二大字曰實利,不獲則勞,既獲便睡。縱有激響,何能攖之?夫心不受攖,非槁死則縮朒耳,而況實利之念,復煔煔熱于中,且其為利,又至陋劣不足道,則馴至卑懦儉嗇,退讓畏葸,無古民之樸野,有末世之澆漓,又必然之勢矣,此亦古哲人所不及料也。夫云將以詩移人性情,使即于誠善美偉強力敢為之域,聞者或哂其迂遠乎;而事復無形,效不顯于頃刻。使舉一密栗[42]之反證,殆莫如古國之見滅于外仇矣。凡如是者,蓋不止笞擊縻系,易于毛角[43]而已,且無有為沉痛著大之聲,攖其后人,使之興起;即間有之,受者亦不為之動,創痛少去,即復營營于治生,活身是圖,不恤污下,外仇又至,摧敗繼之。故不爭之民,其遭遇戰事,常較好爭之民多,而畏死之民,其苓落殤亡,亦視強項敢死之民眾。

千八百有六年八月,拿坡侖大挫普魯士軍,翌年七月,普魯士乞和,為從屬之國。然其時德之民族,雖遭敗亡窘辱,而古之精神光耀,固尚保有而未隳。于是有愛倫德(E.M.Arndt)[44]者出,著《時代精神篇》(Geist der Zeit),以偉大壯麗之筆,宣獨立自繇之音,國人得之,敵愾之心大熾;已而為敵覺察,探索極嚴,乃走瑞士。遞千八百十二年,拿坡侖挫于墨斯科之酷寒大火,逃歸巴黎,歐土遂為云擾,競舉其反抗之兵。翌年,普魯士帝威廉三世[45]乃下令召國民成軍,宣言為三事戰,曰自由正義祖國;英年之學生詩人美術家爭赴之。愛倫德亦歸,著《國民軍者何》暨《萊因為德國大川特非其界》二篇,以鼓青年之意氣。而義勇軍中,時亦有人曰臺陀開納(Theodor K?rner),[46]慨然投筆,辭維也納國立劇場詩人之職,別其父母愛者,遂執兵行;作書貽父母曰,普魯士之鷲,已以鷙擊誠心,覺德意志民族之大望矣。吾之吟詠,無不為宗邦神往。吾將舍所有福祉歡欣,為宗國戰死。嗟夫,吾以明神之力,已得大悟。為邦人之自由與人道之善故,犧牲孰大于是?熱力無量,涌吾靈臺,[47]吾起矣!后此之《豎琴長劍》(Leier und Schwert)一集,亦無不以是精神,凝為高響,展卷方誦,血脈已張。然時之懷熱誠靈悟如斯狀者,蓋非止開納一人也,舉德國青年,無不如是。開納之聲,即全德人之聲,開納之血,亦即全德人之血耳。故推而論之,敗拿坡侖者,不為國家,不為皇帝,不為兵刃,國民而已。國民皆詩,亦皆詩人之具,而德卒以不亡。此豈篤守功利,擯斥詩歌,或抱異域之朽兵敗甲,冀自衛其衣食室家者,意料之所能至哉?然此亦僅譬詩力于米鹽,聊以震崇實之士,使知黃金黑鐵,斷不足以興國家,德法二國之外形,亦非吾邦所可活剝;示其內質,冀略有所悟解而已。此篇本意,固不在是也。

由純文學上言之,則以一切美術之本質,皆在使觀聽之人,為之興感怡悅。文章為美術之一,質當亦然,與個人暨邦國之存,無所系屬,實利離盡,究理弗存。故其為效,益智不如史乘,誡人不如格言,致富不如工商,弋功名不如卒業之券。[48]特世有文章,而人乃以幾于具足。英人道覃(E.Dowden)[49]有言曰,美術文章之桀出于世者,觀誦而后,似無裨于人間者,往往有之。然吾人樂于觀誦,如游巨浸,前臨渺茫,浮游波際,游泳既已,神質悉移。而彼之大海,實僅波起濤飛,絕無情愫,未始以一教訓一格言相授。顧游者之元氣體力,則為之陡增也。故文章之于人生,其為用決不次于衣食,宮室,宗教,道德。蓋緣人在兩間,必有時自覺以勤劬,有時喪我而惝恍,時必致力于善生,[50]時必并忘其善生之事而入于醇樂,時或活動于現實之區,時或神馳于理想之域;茍致力于其偏,是謂之不具足。嚴冬永留,春氣不至,生其軀殼,死其精魂,其人雖生,而人生之道失。文章不用之用,其在斯乎?約翰穆黎[51]曰,近世文明,無不以科學為術,合理為神,功利為鵠。大勢如是,而文章之用益神。所以者何?以能涵養吾人之神思耳。涵養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職與用也。

此他麗于文章能事者,猶有特殊之用一。蓋世界大文,無不能啟人生之機,而直語其事實法則,為科學所不能言者。所謂機,即人生之誠理是已。此為誠理,微妙幽玄,不能假口于學子。如熱帶人未見冰前,為之語冰,雖喻以物理生理二學,而不知水之能凝,冰之為冷如故;惟直示以冰,使之觸之,則雖不言質力二性,而冰之為物,昭然在前,將直解無所疑沮。惟文章亦然,雖縷判條分,理密不如學術,而人生誠理,直籠其辭句中,使聞其聲者,靈府朗然,與人生即會。如熱帶人既見冰后,曩之竭研究思索而弗能喻者,今宛在矣。昔愛諾爾特(M.Arnold)[52]氏以詩為人生評騭,亦正此意。故人若讀鄂謨(Homeros)[53]以降大文,則不徒近詩,且自與人生會,歷歷見其優勝缺陷之所存,更力自就于圓滿。此其效力,有教示意;既為教示,斯益人生;而其教復非常教,自覺勇猛發揚精進,彼實示之。凡苓落頹唐之邦,無不以不耳此教示始。

顧有據群學[54]見地以觀詩者,其為說復異:要在文章與道德之相關。謂詩有主分,曰觀念之誠。其誠奈何?則曰為詩人之思想感情,與人類普遍觀念之一致。得誠奈何?則曰在據極溥博之經驗。故所據之人群經驗愈溥博,則詩之溥博視之。所謂道德,不外人類普遍觀念所形成。故詩與道德之相關,緣蓋出于造化。詩與道德合,即為觀念之誠,生命在是,不朽在是。非如是者,必與群法僢馳。[55]以背群法故,必反人類之普遍觀念;以反普遍觀念故,必不得觀念之誠。觀念之誠失,其詩宜亡。故詩之亡也,恒以反道德故。然詩有反道德而竟存者奈何?則曰,暫耳。無邪之說,實與此契。茍中國文事復興之有日,慮操此說以力削其萌蘗者,當有徒也。而歐洲評騭之士,亦多抱是說以律文章。十九世紀初,世界動于法國革命之風潮,德意志西班牙意太利希臘皆興起,往之夢意,一曉而蘇;惟英國較無動。顧上下相迕,時有不平,而詩人裴倫,實生此際。其前有司各德(W·Scott)[56]輩,為文率平妥翔實,與舊之宗教道德極相容。迨有裴倫,乃超脫古范,直抒所信,其文章無不函剛健抗拒破壞挑戰之聲。平和之人,能無懼乎?于是謂之撒但。此言始于蘇惹(R. Southey),[57]而眾和之;后或擴以稱修黎(P. B. Shelley)[58]以下數人,至今不廢。蘇惹亦詩人,以其言能得當時人群普遍之誠故,獲月桂冠,攻裴倫甚力。裴倫亦以惡聲報之,謂之詩商。所著有《納爾遜傳》(The Life of Lord Nelson)今最行于世。

《舊約》記神既以七日造天地,終乃摶埴為男子,名曰亞當,已而病其寂也,復抽其肋為女子,是名夏娃,皆居伊甸。更益以鳥獸卉木;四水出焉。伊甸有樹,一曰生命,一曰知識。神禁人勿食其實;魔乃侂[59]蛇以誘夏娃,使食之,爰得生命知識。神怒,立逐人而詛蛇,蛇腹行而土食;人則既勞其生,又得其死,罰且及于子孫,無不如是。英詩人彌耳敦(J. Milton),嘗取其事作《失樂園》(The Paradise Lost),[60]有天神與撒但戰事,以喻光明與黑暗之爭。撒但為狀,復至獰厲。是詩而后,人之惡撒但遂益深。然使震旦人士異其信仰者觀之,則亞當之居伊甸,蓋不殊于籠禽,不識不知,惟帝是悅,使無天魔之誘,人類將無由生。故世間人,當蔑弗秉有魔血,惠之及人世者,撒但其首矣。然為基督宗徒,則身被此名,正如中國所謂叛道,人群共棄,艱于置身,非強怒善戰豁達能思之士,不任受也。亞當夏娃既去樂園,乃舉二子,長曰亞伯,次曰凱因。[61]亞伯牧羊,凱因耕植是事,嘗出所有以獻神。神喜脂膏而惡果實,斥凱因獻不視;以是,凱因漸與亞伯爭,終殺之。神則詛凱因,使不獲地力,流于殊方。裴倫取其事作傳奇,[62]于神多所詰難。教徒皆怒,謂為瀆圣害俗,張皇靈魂有盡之詩,攻之至力。迄今日評騭之士,亦尚有以是難裴倫者。爾時獨穆亞(Th. Moore)[63]及修黎二人,深稱其詩之雄美偉大。德詩宗瞿提,亦謂為絕世之文,在英國文章中,此為至上之作;后之勸遏克曼(J. P. Eckermann)[64]治英國語言,蓋即冀其直讀斯篇云。《約》又記凱因既流,亞當更得一子,歷歲永永,人類益繁,于是心所思惟,多涉惡事。主神乃悔,將殄之。有挪亞獨善事神,神令致亞斐木為方舟,[65]將眷屬動植,各從其類居之。遂作大雨四十晝夜,洪水泛濫,生物滅盡,而挪亞之族獨完,水退居地,復生子孫,至今日不絕。吾人記事涉此,當覺神之能悔,為事至奇;而人之惡撒但,其理乃無足詫。蓋既為挪亞子孫,自必力斥抗者,敬事主神,戰戰兢兢,繩其祖武,[66]冀洪水再作之日,更得密詔而自保于方舟耳。抑吾聞生學家言,有云反種[67]一事,為生物中每現異品,肖其遠先,如人所牧馬,往往出野物,類之不拉(Zebra)[68],蓋未馴以前狀,復現于今日者。撒但詩人之出,殆亦如是,非異事也。獨眾馬怒其不伏箱,[69]群起而交踶之,斯足憫嘆焉耳。

原文作于1907年,選自《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1]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八年二月和三月《河南》月刊第二號、第三號,署名令飛。

[2] 尼采的這段話見于《札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三卷第十二部分第二十五節《舊的和新的墓碑》。

[3] 勾萌絕朕:毫無生機的意思。勾萌,草木萌生時的幼芽;朕,先兆。白居易《進士策問·第二道》:“雷一發,而蟄蟲蘇,勾萌達。”

[4] 心聲:指語言。揚雄《法言·問神》:“言,心聲也;書,心畫也。”這里指詩歌及其他文學創作。

[5] 種人:指種族或民族。

[6] 影國:指名存實亡或已經消失了的文明古國。

[7] 《韋陀》通譯《吠陀》,印度最早的宗教、哲學、文學典籍。約為公元前2500年至前500年間的作品。內容包括頌詩、祈禱文、咒文及祭祀儀式的記載等。共分《黎俱》、《娑摩》、《耶柔》、《阿闥婆》四部分。

[8] 《摩訶波羅多》和《羅摩衍那》,印度古代兩大敘事詩。《摩訶波羅多》,一譯《瑪哈帕臘達》,約為公元前七世紀至前四世紀的作品,敘述諸神及英雄的故事。《羅摩衍那》,一譯《臘瑪延那》,約為五世紀的作品,敘述古代王子羅摩的故事。

[9] 加黎陀薩(約公元五世紀)通譯迦梨陀娑,印度古代詩人、戲劇家。他的詩劇《沙恭達羅》,描寫《摩訶波羅多》中的國王杜虛孟多和沙恭達羅戀愛的故事。1789年曾由瓊斯譯成英文,傳至德國,歌德讀后,于1791年題詩贊美:“春華瑰麗,亦揚其芬;秋實盈衍,亦蘊其珍;悠悠天隅,恢恢地輪;彼美一人,沙恭達綸。”(據蘇曼殊譯文)

[10] 希伯來:猶太民族的又一名稱。公元前1320年,其民族領袖摩西率領本族人從埃及歸巴勒斯坦,分建猶太和以色列兩國。希伯來人的典籍《舊約全書》,包括文學作品、歷史傳說以及有關宗教的記載等,后來成為基督教《圣經》的一部分。

[11] 耶利米:以色列的預言家。《舊約全書》中有《耶利米書》五十二章記載他的言行;又有《耶利米哀歌》五章,哀悼猶太故都耶路撒冷的陷落,相傳也是他的作品。

[12] 耶路撒冷遂隳:公元前586年猶太王國為巴比倫所滅,耶路撒冷被毀。《舊約全書·列王紀下》說,這是由于猶太諸王不敬上帝,引起上帝震怒的結果。

[13] 伊蘭埃及:都是古代文化發達的國家。伊蘭,即伊朗,古稱波斯。

[14] 加勒爾:即卡萊爾。這里所引的一段話見于他的《論英雄和英雄崇拜》第三講《作為英雄的詩人:但丁、莎士比亞》的最后一段。

[15] 但丁(1265—1321):意大利詩人,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文學上的代表人物之一。作品多暴露封建專制和教皇統治的罪惡。他最早用意大利語言從事寫作,對意大利語文的豐富和提煉有重大貢獻。主要作品有《神曲》、《新生》。

[16] 札爾:通譯沙皇。

[17] 狉獉:這里形容遠古時代人類未開化的情景。原作榛狉。唐代柳宗元《封建論》:“草木榛榛,鹿豕狉狉。”

[18] 鄂戈理(H·B·Гоголь,1809—1852):通譯果戈理,俄國作家。作品多揭露和諷刺俄國農奴制度下黑暗、停滯、落后的社會生活。著有劇本《欽差大臣》、長篇小說《死魂靈》等。

[19] 武怒:武功顯赫。怒,形容氣勢顯赫。

[20] 清末流行的軍歌和文人詩作中常有這樣的內容,例如張之洞所作的《軍歌》中就有這樣的句子:“請看印度國土并非小,為奴為馬不得脫籠牢。”他作的《學堂歌》中也說:“波蘭滅,印度亡,猶太遺民散四方。”

[21] 什:《詩經》中雅頌部分以十篇編為一卷,稱“什”。這里指篇章。

[22] 摩羅:通作魔羅,梵文Mára音譯。佛教傳說中的魔鬼。

[23] 撒但:希伯來文Sātan音譯,原意為“仇敵”。《圣經》中用作魔鬼的名稱。

[24] 裴倫(1788—1824):通譯拜倫,英國詩人。他曾參加意大利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活動和希臘民族獨立戰爭。作品多表現對封建專制的憎恨和對自由的向往,充滿浪漫主義精神,對歐洲詩歌的發展有很大影響。主要作品有長詩《唐·璜》、詩劇《曼弗雷特》等。

[25] 摩迦文士:指裴多菲。摩迦(Magyar),通譯馬加爾,匈牙利的主要民族。

[26] 地囪:火山。

[27] 亞當之故家:指《舊約·創世記》中所說的“伊甸園”。

[28] 顥氣:空氣。

[29] 思歸其雌:退避守弱的意思。《老子》第二十八章:“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豀。”雌,比喻柔弱;谿,溪谷。

[30] 老子(約公元前571—?):姓李名耳,字聃,春秋時楚國人,道家學派創始人。他政治上主張“無為而治”,向往“小國寡民”的氏族社會。著有《道德經》。

[31] 星氣既凝:德國哲學家康德在《自然歷史和天體說》中提出的“星云說”,認為地球等天體是由星云逐漸凝聚而成的。

[32] 無情:指無生命的東西。

[33] 性解:天才。這個詞來自嚴復譯述的《天演論》。

[34] 舜云言志:見《尚書·舜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

[35] 關于詩持人性情之說,見于漢代人所作《詩緯含神霧》:“詩者,持也;持其性情,使不暴去也。”(《玉函山房輯佚書》)在這之前,孔子也說過:“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后來南朝梁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綜合地說:“詩者,持也,持人性情;三百之蔽,義歸無邪。”

[36] 自繇即自由。

[37] 屈原被楚頃襄王放逐后,因憂憤國事,投汨羅江而死。

[38] 返顧高丘,哀其無女:屈原《離騷》:“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高丘,據漢代王逸注,是楚國的山名。女,比喻行為高潔和自己志向相同的人。

[39] 懟世俗之渾濁,頌己身之修能:屈原《離騷》:“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修能,杰出卓越的才能。王逸注:“又重有絕遠之能,與眾異也。”

[40] 懷疑自遂古之初:屈原在《天問》中,對古代歷史和神話傳說提出種種疑問,開頭就說:“遂古之初,誰傳道之?”遂古,即遠古。

[41] 劉彥和(約465—約532):名勰,字彥和,祖籍東莞莒縣(今屬山東),世居南東莞(今江蘇鎮江),南朝梁文藝理論批評家。著有文藝理論著作《文心雕龍》。這里所引的四句見該書《辨騷》篇。

[42] 密栗:縝密,堅實。《禮記·聘義》:“(玉)縝密以栗,知也。”引申為確鑿,無可辯駁。

[43] 毛角:指禽獸。

[44] 愛倫德(1769—1860):通譯阿恩特,德國詩人、歷史學家,著有《德意志人的祖國》、《時代之精神》等。他1806年為避拿破侖入侵逃往瑞典,文中“乃走瑞士”,應為瑞典。

[45] 威廉三世(Wilhelm Ⅲ,1770—1840):普魯士國王,1806年普法戰爭中被拿破侖打敗。1812年拿破侖從莫斯科潰敗后,他又與交戰,取得勝利。1815年同俄、奧建立維護封建君主制度的“神圣同盟”。

[46] 臺陀開納(1791—1813):通譯特沃多·柯爾納,德國詩人、戲劇家。1813年參加反抗拿破侖侵略的義勇軍,在戰爭中陣亡。他的《琴與劍》(即文中所說的《豎琴長劍》)是一部抒發愛國熱情的詩集。

[47] 靈臺:心。《莊子·庚桑楚》:“不可內于靈臺。”

[48] 卒業之券:即畢業文憑。

[49] 道覃(1843—1913):通譯道登,愛爾蘭詩人、批評家。著有《文學研究》、《莎士比亞初步》等。這里所引的話見于他的《抄本與研究》一書。

[50] 善生:生計的意思。

[51] 約翰穆黎(J. S. Mill,1806—1873):通譯約翰·穆勒,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著有《邏輯體系》、《政治經濟原理》、《功利主義》等。

[52] 愛諾爾特(1822—1888):通譯阿諾德,英國文藝批評家、詩人。著有詩論《評論一集》、《評論二集》,詩歌《學者吉卜賽》等。這里所引“詩為人生評騭”一語,見他的《評華茲華斯》一文:“歸根結底,詩應該是生活的批判。”

[53] 鄂謨:通譯荷馬,相傳是公元前九世紀古希臘行吟盲詩人,《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兩大史詩的作者。

[54] 群學:即社會學。

[55] 僢馳:背道而馳。《淮南子·說山訓》:“分流僢馳,注于東海。”

[56] 司各德(1771—1832):英國作家。他廣泛采用歷史題材進行創作,對歐洲歷史小說的發展有一定影響。作品有《艾凡赫》、《十字軍英雄記》等。

[57] 蘇惹(1774—1843):通譯騷塞,英國詩人、散文家。與華茲華斯(W. Words worth)、柯勒律治(S. Coleridge)并稱“湖畔詩人”。他政治上傾向保守,創作上帶有神秘色彩。1813年曾獲得“桂冠詩人”的稱號。他在長詩《審判的幻影》序言中曾暗指拜倫是“惡魔派”詩人,后又要求政府禁售拜倫的作品,并在一篇答復拜倫的文章中公開指責拜倫是“惡魔派”首領。下文說到的《納爾遜傳》,是記述抵抗拿破侖侵略的英國海軍統帥納爾遜(1758—1805)生平事跡的作品。

[58] 修黎(1792—1822):通譯雪萊,英國詩人。曾參加愛爾蘭民族獨立運動。他的作品表現了對君主專制、宗教欺騙的憤怒和反抗,具有浪漫主義精神。作品有《伊斯蘭的起義》、《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等。

[59] 侂:同托。

[60] 彌爾頓的《失樂園》,是一部長篇敘事詩,歌頌撒但對上帝權威的反抗。1667年出版。

[61] 凱因:通譯該隱。據《舊約·創世記》,該隱是亞當和夏娃的長子,亞伯之兄。

[62] 指拜倫的長篇敘事詩《該隱》,作于1821年。

[63] 穆亞(1779—1852):通譯穆爾,愛爾蘭詩人、音樂家。作品多反對英國政府對愛爾蘭人民的壓迫,歌頌民族獨立。著有敘事詩《拉拉·魯克》,音樂作品《愛爾蘭歌曲集》等。他和拜倫有深厚友誼,1830年作《拜倫傳》,其中駁斥了一些人對拜倫的詆毀。

[64] 遏克曼(1792—1854):通譯艾克曼,德國作家。曾任歌德的私人秘書。著有《歌德談話錄》。這里所引歌德的話見該書中1823年10月21日的談話記錄。

[65] 挪亞:通譯諾亞。亞斐木,通譯歌裴木。

[66] 繩其祖武:追隨祖先的足跡。見《詩經·大雅·下武》:“昭茲來許,繩其祖武。”來許,后繼者,指周武王。

[67] 反種:即返祖現象,指生物發展過程中出現與遠祖類似的變種或生理現象。

[68] 之不拉:英語斑馬的音譯。

[69] 不伏箱:不服駕馭的意思。《詩經·小雅·大東》:“睆彼牽牛,不以服箱。”服箱,即駕馭車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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