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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夢的解析:夢之解析方法的研討:對于一個夢的解析

本書的開場白即已表明,我在夢的觀念上受到傳統觀念的左右。我主要打算使人們理解“夢是能夠解釋的”,而曾經闡述過的那些對夢的解釋有所裨益的貢獻,只不過是我這份工作的附加物。在“夢是能夠解釋的”這一前提下,我馬上察覺到我的觀點完全不同于時下對夢的看法——事實上包含所有夢的理論,僅除了謝爾奈(Scherner)的以外。“解釋”夢即是要賦予夢一個“意義”,以某些具有真實性、有價值的內容來做“夢”的解釋。但以我們所見,夢的科學理論也絲毫無助于夢的解釋。這是因為,第一:根據這些理論,夢從本質上講就不是一種心理活動,僅僅是一種肉體的運動,通過符號以呈現于感官的作品。外行的看法始終是與此對立的。他們強調夢的運作是根本不合邏輯的,可是他們雖認定夢是無法理解的,但卻沒有勇氣否認夢有任何意義。經過本能的推論,我們能夠說,夢是具有某種意義的——即使那是一種晦澀的“含義”,是為了取代某種思想的過程。所以,只要我們能正確地找出此“取代物”,就能正確地找出夢的“含義”。

非科學界始終在努力以兩種截然不同的方法嘗試對夢做一番解釋。

方法之一,是將全部夢視為一個整體,試以別的內容來取代。此法實際上就某些方面看來,卻是利用“相似”的原理,而且,有時手法相當高明。這便是“符號性的釋夢”。但此種方法在解釋某些看上去極不合理、荒謬絕倫的夢時,一定是十分蹩腳的。《圣經》上約瑟對法老的夢所做出的解釋,便是一個例子。“先出現七只健壯的牛,接著又有七只瘦弱的牛出現,它們把前七只健壯的牛吞掉”,這就解釋為暗示著“埃及以后會有七個饑荒的年頭”,同時預言“這七年會把前七年豐收所積蓄的糧食全部耗光”。大部分富有想象力的文學作家所編造出的夢,多是運用此種“符號性的釋夢”,因為他們是以我們普通人在夢里所發現的那份“相似”來體現他們的想法。而那些主張“夢是預言未來的觀念”者,則是利用“符號釋夢法”來對夢做解釋,根據其內容和形式加以臆測未來。要想介紹怎樣運用“符號釋夢法”,那顯然是不太可能的。解釋其正確與否只是一種主觀的推測與直覺的反應,正是為此,釋夢才被認為僅是屬于一些超前的佼佼者所獨具的專利。

而第二種釋夢方法,卻有截然不同的觀念。這種方法可稱之為“密碼法”,因為這種方法是視夢為某種密碼,其中每一個符號都可用另一已具有意義的符號內容予以解釋。舉例來說,我夢到一封“信”與一個“喪禮”,于是我查看那本“釋夢書”,我發現“信”是“懊悔”的代號,而“喪禮”是“訂婚”的代號,而后,我再在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各種意義間尋求其中關聯的線索,整理出對未來所做的預示。在達底斯的亞特米多羅斯所做的釋夢作品里,我們可以找出類同“密碼法”的方法。但在釋夢時,他不僅注重夢的內容,同時把做夢者的人格、社會地位均列入考慮范圍。因而,相同夢的內容,對一個富人、已婚男人或演說家與窮人、獨身者或販夫走卒之類的人,其意義是截然不同的。此法的主要特點在于:視夢為一大堆片段的組合,每個片段必須分別處理。所謂紛亂的、怪誕離奇的夢,只有以這種方法來解釋。

以上所介紹的這兩種常用的釋夢方法,其不可靠性是顯而易見的。以科學的處理來看,“符號法”在應用上有其局限性,無法廣泛適用于一切的夢;而“密碼法”的可靠性,卻又取決于每一件事物的“密碼代號”是否可靠。事實上密碼的確實性定義毫無科學性的保證,因此,人們輕易同意一般哲學家和精神科醫師的看法,而斥責這一套夢的解釋是一種幻想。

然而,我本人卻持不同的看法。我曾經多次地被迫承認:古代冥頑的通俗觀點竟比當今科學見解更能近乎真理。因此,我必須堅持:夢確實具有某種意義,而一個科學的釋夢方法是有可能的。我探求此種方法即遵照如下途徑:

數年來,我一直嘗試著尋找對若干種精神病態(如歇斯底里性恐懼癥[1]、強迫意念[2]等)的根本療法,實際上,當我聽到約瑟夫·布勞爾那段具有重大意義的報道——“視這種病態觀念為一種癥狀,而全力以赴地在病人以往精神生活中尋找其根源,則癥狀便可消失,而病人能得以復原”,加之過去別種療法的失敗,以及這些精神病態所表現出的神秘性,才使得我不顧重重困難,開始走上布勞爾所開辟的這條路,而直至我能在這條絕徑上開拓出一番新天地。以后我將在書中其他地方另行詳述我這套方法的技巧、形式及其所達成的效果。就是在這種精神分析的討論中,我接觸到了“夢的解釋”問題。在我讓病人把他有關某種主題曾發生過的意念、想法全部告訴我時,就會牽涉到他們的夢,也因而使我想象到,夢能夠用來作為由某種病態意念追溯至從前回憶間的橋梁;而第二步則演變成將夢本身作為一種癥狀,且可以依據夢的解釋來追溯病源,給予治療。

為此,病人本身需有某些心理準備。要反復地囑咐病人,留意自己心理上的感受,而盡可能減少心理上習慣性地對這些感受做出反駁。為了達到此目的,最好能使病人愉快地休憩于床榻上,合上雙眼,完全杜絕任何內心所產生的反駁來抹殺一絲一毫的感受。并且要令他明了,精神分析成功與否,將取決于他本身能否將一切涌上心頭的感受和盤托出,而不因為自己認為那并非重要、毫不相干,甚至是愚蠢的就不說出來。他必須對自己的所有意念保持絕對公平,毫無偏見。一旦他的夢、強迫意念或別的病狀無法成功地被解決時,這一切就應歸咎于他仍允許本身的批判妨礙了它的表白。

我曾注意到,在我的精神分析工作中,一個人在“反省”時的心理,與他自己觀察自身心理活動的過程是截然不同的。“反省”往往只用作“自我觀察”,所需的精神活動比較劇烈。當一個人在反省時,常是愁眉深鎖、神色凝重;而當他進行自我觀察時,卻往往仍能保持那份悠閑瀟灑。這兩種情形,均須個人集中精力。然而一個正在反省的人,卻須運用他的批判能力,來拒斥某些一旦進入意識境界會令他感到不安的東西,以阻止它繼續在其心理中運行。而其他的一些觀念,甚至在還沒有達到意識境界,尚未被他自身所察覺便已被杜絕。但是,“自我觀察”卻僅有一項工作——抑制自身的批判力。而假若他能成功地做到這點,將會有無數的意念涌出,能毫無遺漏地浮現到意識里。而靠這些不被自我觀察者所覺察的資料,我們就能對這些精神病態意念加以解釋。同樣,夢的形成也可因此作一合理的解釋。看得出來,這樣產生的精神狀態,以精神能量(流動注意力)的分布來看,類似人們入睡前和催眠的狀態。在入睡前,因為某種批判能力的松懈,致使不希望出現的意念涌上心頭,從而影響了我們意念的變化,這種松懈,我們習慣地稱之為“疲乏”,而這不希望出現的意念的涌現,通常變化為視覺或聽覺上的幻覺。但對夢或病態意念進行分析時,這些變化為幻象活動的意念,均被刻意地或熟練地廢除,而將這些精神能量(或僅是部分地)予以保留,用來專注于追溯這浮現到意識的不希望的意念。

然而大多數人均發覺,要對“自由浮現的意念”采取這種態度仍有很多困難,這種“批判”的拋棄,實在不易做到。不符合希望的意念,通常會很自然地引起巨大的阻力,而使這意念不能浮現到意識層。然而,若是引用我們偉大的詩人席勒所說的話,我們便可發現,文學的基本創作也恰恰需要此種類似的功夫。在他和科訥的通信中,席勒對一位抱怨自己毫無創作天賦的朋友做了這樣的回答:“以我看來,你之所以會產生這種抱怨,完全歸咎于你的理智對于你的想象力的限制。在此,我將提出一份觀察,并以一比喻來說明,假如理智對那已經涌進腦海的意念仍要作過于嚴格的檢查,那便阻礙了心靈創作的一面。大概就某一個意念而言,它也許毫無意義,甚至極端荒唐,但隨之而來的幾個意念卻可能是極具價值的。或許,幾個單一的意念雖然都是同樣的荒謬,但湊在一起,卻成為一個極具意義的聯系。理智實際上無法批判一切的意念,除非它能先將所有涌現心頭的意志保留,然后由統籌做一比較批判。我認為,一個充滿創作力的心靈,能把理智由大門的警衛哨撤回來,好使一切意念自由地、毫無限制地涌入,然后再就整體作一檢查。你的那份可人的批判力(或由你自己任意稱它做什么),就是由于無法容忍所有創造者心靈的那份短暫的混亂,而扼殺了靈感的泉涌。這份容忍功力的深淺,就是一位有思想的藝術家與一般夢者的分野。因此,你抱怨自己缺乏靈感,實在都是由于你對自己的想法批判得太早、太嚴格。”

事實上,席勒所謂的,將大門口的警衛哨撤回來所做到的非批判式的自我觀察,并非不可能。我的大多數病人,都能在接受第一次指導后做到;而我自己若是把掠過心頭的一切念頭一一記下,也能夠很輕易地完全做到。這種批判活動,所消耗的精神能量日減,自我觀察的能量隨之日增。然而,此種情況尚需要人與物之間所耗的注意力多少而定。

由這方法應用的第一步驟告訴我們:一個人不能將整個夢作為集中注意的對象;只能夠對每一小部分逐一檢查。假如我對一個毫無經驗的病人發問:“這個夢到底與你有何關聯?”十之八九,他是根本看不出什么眉目的。首先,我必須為他把夢做一套剖析,然后讓他就各片段逐一地告訴我,在這一段里面究竟藏著哪些有關的意念。在此最重要的步驟里,我希望采用的釋夢方法與通俗的、過時的、野史記載的那種“符號釋夢法”有異,而與前述的第二種方法“密碼法”較為接近。與此相同的,我也是一段一段地,而非以整體來研討;同樣,我也視夢為一大堆心理元素的截堆物。

在我對“心理癥”的精神分析過程中,曾做過一千多個對夢的解釋。我在此介紹釋夢的理論與技巧時,并不準備使用這些材料。因為一般人或許會認為,以這些病態的夢所做的解釋并不能夠推廣和適用到普通正常人的夢。同時我還有別的理由,由于所有這些夢的主題,難以脫離導致其心理病態的病根,所以,這種夢每個都須有詳盡的特別說明,以及有關其“心理癥”的性質和病源的研究報告,這些都將極不尋常,而且會與夢的本質有相當大的差異。相反地,我的目的是——但愿能找到一條路,運用夢的解釋來解決“心理癥”病人心理上的棘手問題。可是,我所收集的夢大多數是那些“心理癥”病人的夢。若要我舍棄這些材料,那我就僅剩下一些健康的朋友偶爾于閑聊中談到的夢,或一些我在“夢生活”的演說中曾經舉過的例子了。可是,不幸得很,這些夢我卻又不能作真正的分析來尋求其真實的意義,因為我的方法比起一般的“密碼法”難度大些。密碼法只要將內容對照那已確立的“密碼代號簿”,而我則認為同樣的一個夢,對不同的人、不同的背景將有截然不同的意義。因此,最終我只得采用我本人的夢——一種由基本正常的人所做的夢,其內容的解析十分豐富,而且方便,與日常生活可以本能地尋出一種比較明顯的關系。當然,在此我將遇到“到底自我分析的真實性可靠到何種程度”的問題,而且這種分析就其不確定性也幾乎是無可否認的,但就我而言,自我觀察總是較觀察別人真切些,同時這樣一來,還可順便看出用自我分析的方法,究竟能夠完成多少“釋夢”的功夫。誠然,在我自身內在方面,仍有許多需要克服的困難。每個人總是對暴露出他自己精神生活中的細節相當不樂意,同時也擔心別人對他的誤解所造成的影響。然而,一個人必須能超越這些顧慮,德爾勃夫曾說過:“每一個心理學家必須具有承認自己弱點的勇氣,假如那樣做他認為會對困難的問題有所幫助的話。”那么我相信,讀者們會因為這種心理問題的解析所帶來的興趣,而原諒我的輕率的。

所以,我想在此舉出一個我自己的夢,來說明我的釋夢方法。每一個這種夢均須有一套“前言”,因此我想請讀者先生們,先將我的興趣暫時看作是自己的興趣,全神貫注于我的身上,甚至包括我生活上的一些煩瑣細節。因為這種轉移,將是探究夢的隱含所必須具備的興趣。

引語

1895年夏季,我曾用“精神分析”法治療過一位與我家交往頗深的女病人。期間,由于老是擔心一旦失敗將會影響到我與她家人的友誼,我曾倍感困難。非常遺憾的是,她在我手中的治療過程并不太順利,我只做到使她不再有“歇斯底里焦慮”,但她生理上的種種癥狀并未能得到根本好轉。那時我尚未確知“歇斯底里癥”治療的標準,所以,我以為有更好的辦法,于是就提出了一個比較徹底但不見得能使患者接受的“辦法”。后來,因為患者的不合作,就停止了治療。有一天,我的同事奧圖醫生拜訪了這位患者——伊瑪——的鄉居,回來后對我談及此事。當我問起她的近況,所得的回答是:“看來似乎好一些,但是不見有多大起色。”那種語氣聽來就有如指責我的過失,于是我猜想,一定是那些起初就不同意伊瑪找我治療的親戚們又向奧圖說了我一些壞話。但這種不舒心的事,當時我并不十分在意,而且也未再向他人提起。只是當晚一怒之下就奮筆疾書,將伊瑪的整個醫療經過做了詳細的分析,寄給我的一位同事——M醫師(當時他稱得上是我們這一行的權威),想讓他判斷,究竟我的醫療是否真有讓人非議之處,卻就在當晚(或者是隔天清晨)我做了這樣一個夢。

這是我當天—醒來立刻寫下的:

1895年7月23日—24日之夢

一個大廳里賓客云集,伊瑪就在人群中。我走近她,第一句話就是責問她何以迄今仍不接受我的“辦法”。我說:“若是你仍感痛苦的話,可不能怪我,那是你自己的不對!”她回答道:“你可知道我近來喉嚨、肚子、胃都痛得厲害!”這時我才注意到她變得如此蒼白而浮腫、虛弱,我不禁開始為自己從前可能疏忽了某些癥狀而擔憂,于是,我將她帶到窗口,借著燈光檢查她的喉嚨。就像一般裝有假牙的淑女們一樣,她也免不了有點不情愿,實際上我以為她是無須這種檢查的。——結果在右邊喉頭發現一塊大白斑,而別的地方也有廣布的灰白小斑排成層層花斑似的小帶,看上去很像鼻子內的“鼻甲骨”。于是,我馬上叫M醫師來再進行一次檢查,以證明我的發現……M醫師今天看來不同于以前,蒼白、微跛,而且臉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我的朋友奧圖也出現在伊瑪旁邊,另一位醫生里奧波德在叩診她的胸部(衣服并未解開),并說道:“在左下方胸部發現有濁音,還發現她的左肩皮膚上有‘滲透性’病灶(雖隔著衣服,我仍可摸出這傷口)。”M醫師說:“這顯然是由細菌感染造成。問題不大,只要瀉瀉肚子,就能夠把毒素全排出來。”……而我們都非常清楚這是怎么造成的,大約不久之前,奧圖因為伊瑪當時身體不舒服而給她打了一針,“propyl……propyls……propionic acid……Trimethylamin”(這項藥名因為是以粗印刷體出現的,所以我能清楚地看到)……其實,人們一般很少輕率地使用這種藥的,而且當時針筒不夠衛生也是十分可能的……

這個夢似乎有多處占了人家的便宜,很顯然與當天白天所發生的事有關聯。根據我的“前言”,讀者也許可看出一點跡象:奧圖聽到伊瑪的消息,寫治療經過寄給M醫師……這些事一直到入睡時仍縈繞在我的頭腦中,因而產生了這么一個怪夢。事實上連我本人也無法完全明了其中的內容。我百思不得其解,伊瑪何以會生有如此奇怪的癥狀,propionic acid的注射,M醫師的安慰之詞……都令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尤其是后來一切的進展是如此之快,好像一下子就掠過去,更令我無從捉摸。以下我打算分作幾段,逐段分析。

解析

1.在一所大廳里有很多賓客,正享受著我們的招待:那年的夏季,我們住在貝利福消夏——這是卡倫堡附近山中的獨屋,這座房子原本是建來做避暑的別墅,因此,都是些高大寬敞的房間。這夢是在我妻子生日前一日所做。記得做夢的前一日,我妻子曾與我談及生日當天宴會的布置,并列出一張邀請的名單,而伊瑪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在夢中,我就有類似那天生日宴會的一幕出現。

2.我責怪伊瑪不肯接受我的辦法,我說:“若是你仍感痛苦,那就不能再怪我了,那完全是你自取的!”在清醒時我有可能說出這話,并且事實上可能我已經說過,不過也不一定。那時我認為(日后我已證明那是錯誤的),我的工作僅僅是對患者揭示他們癥狀之下所藏的真正病根所在而已,至于他們是否接受成功所必得采用的解決辦法,便無能為力。因此,在夢中,我告訴伊瑪那些話,不過是要表示她之所以久病不愈,不怪本人“治療”之不力——而非常有可能這個夢主要的目的就在這一小段。

3.伊瑪抱怨說:“喉痛、胃痛、腹痛可把我痛死了!”胃痛倒是她起先找我時就已有的情況,但當時并不十分嚴重,至多不過胃里難受想吐而已;至于腹痛、喉痛卻從未聽她說過,何以在夢中,我會替她捏造出這些癥狀,至今我仍不明了。

4.她看來蒼白、浮腫虛弱:實際上伊瑪一直是臉色紅潤,所以,我懷疑大概在夢中她被另一人給“代替”了。

5.我開始為自己也許以前疏忽了某些癥狀而擔心:讀者們都知道,一個精神科醫生常常有一種擔心,就是他常常會把別的醫生們診斷為器質性毛病的癥狀,全部當作“歇斯底里癥”來醫治。大概就是這種擔心使我產生了這一段想法。而且另有一種可能,伊瑪的癥狀果真是由器質性毛病引起的話,那么就當然不是我用心理治療所能治愈的,而我就大可不必為此而不能釋懷。因此也許在潛意識里,我反倒希望以前“歇斯底里癥”的診斷是個錯誤。

6.當我帶她到窗口以便看清她的喉嚨,最初她稍稍反對,就像裝著假牙的女人怕開口,我認為其實她是無須這種檢查的:事實上我從未檢查過伊瑪的口腔,這夢中的情景,又使我想到以前有個富婆來找我看病。她外表看起來那么漂亮年輕,但每當讓她張開嘴巴時,她就盡量要掩飾她的假牙……“其實她不需要這種檢查”——這句話看似是對伊瑪的奉承,但對這話我有另一種解釋。伊瑪站在窗口的那一幕,使我聯想到另一經歷:伊瑪以前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有一天我去拜訪她時,她正好就像夢中的伊瑪一般,站在窗口讓她的醫生——M醫師(就是夢中的那位)為她檢查。結果在喉頭發現有白喉的偽膜——M醫師、白喉般的膜、窗口都一一在夢中出現。這時我才發現,這幾個月來,我就始終懷疑她也有“歇斯底里癥”,而實際上我之所以產生此種想法,又不過是由于她常有“歇斯底里性窒息”(就像夢中的伊瑪那樣),所以,在夢中我便把她倆作了調換(replacement)。現在我才記起,我一直盼望著伊瑪的這位朋友會找到我來治她的病,然而,我又自知絕無可能,因為,她一直屬于那種保守的女人,也許夢中特別強調的拒絕就意味著這一點。另一個對“她不需要這種檢查”的解釋,或許就是指這位朋友,因為她迄今始終是不需要別人來幫助而能好好地生活著。最后只剩下蒼白、浮腫和假牙。這些不可能在伊瑪與她這位朋友身上找到,假牙大概來自那富婆;此外我又想到另一個人物——X夫人。她并非我的病人,并且我也的確不敢領教這家伙,因為她一向就與我不睦,絲毫也不柔順。她面色顯得蒼白,曾經有一次身體不好,全身浮腫。——就是這樣,我同時用了幾個女人來取代了伊瑪,而她們與伊瑪的共同點就是她們都同樣地不需要我的醫療。我之所以在夢中用她們代替伊瑪,或許是我比較關心她這位朋友,或許是我嫌伊瑪太笨未能接受我的辦法,而別的女人可能較聰明、較能接受。

7.我在她喉頭看到一大塊白斑,同時有小白斑排成像皺縮的“鼻甲骨”那樣:白斑讓我想起伊瑪的那位朋友的白喉,與此同時又使我回憶起兩年前我的長女所遭遇的不幸和那一段時期的種種不如意。那緊皺的“鼻甲骨”使我聯想到自己的健康問題。當時我常服用可卡因以治療鼻部的腫痛,就在幾天前,我聽說有個病人因為用了可卡因導致鼻黏膜大塊“壞死”。記得1885年我正竭力推薦可卡因的醫療價值時,曾遭到許多人的反對,甚至有個朋友因大量濫用可卡因而加速了他的死亡。

8.我立即叫M醫師來再作一次檢查:這不過是反映出M醫師在我們這幾個人中的關系,但很快地卻意味著這是一個不一般的檢查,令我想起一個很壞的行醫教訓。當磺胺類藥尚未發現特別的副作用,仍普遍地被使用時,有一位病人就因服了我開的藥,而產生了嚴重的副作用,我只得馬上求助于前輩們。啊!我過些時候才發現,這位女病人的名字與我死去的長女竟是一樣,看來這真是命運的報復。同是一個瑪迪拉,我害了她,結果就害了自己的骨肉,一報還一報。由此看來,潛意識里,我似乎常自責自己缺乏行醫道德。

9.M醫師面色蒼白,微跛,并且胡子刮得干干凈凈:M醫師的確就是一個臉色總是蒼白而令人擔憂的人,但刮胡子、跛行卻又令我想到這是另外一個人——我的住在國外的一位兄長,他是個胡子刮得最干凈的人,他日前來信說,近來因大腿骨的關節炎而行動不便。但何以這兩人會在夢中合二為一呢?左思右想,唯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對我所堅持的觀點提出異議,導致我與他們的關系極端惡化。

10.奧圖站在伊瑪身邊,而里奧波德則為她作叩診,并發現她的左下胸部有濁音:里奧波德也是位內科醫生,是奧圖的親戚,因為兩人是同行,因此總是互不相讓。當我還在兒童精神科主持神經科門診,他倆皆在我手下工作過,這兩人截然相反的性格就曾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奧圖敏捷、麻利,而里奧波德穩健、細致而徹底。在這個夢里,我顯然是在欣賞里奧波德的細致,這種比較就如同上述的伊瑪與她那位朋友一樣,僅是反映出我個人情感上的好惡,現在我才明了在夢中我思路的發展:我對她有所歉意的瑪迪拉→我的大女兒→兒科醫學→里奧波德與奧圖的比較。至于夢中的“濁音”,使我回憶起有一次門診,當我與奧圖看完一個病人后,正討論不出什么結果時,里奧波德卻又進行了一次檢查,發現了這個重要的線索:“濁音”。我還另有一種想法:若伊瑪就是那病人該多好,因為,那病人后來已被確認為“結核病”,不是像伊瑪的那般難斷的疑癥。

11.在左肩皮膚上有滲透性的病灶:我馬上就想到這恰是我患風濕痛的地方,每當我夜半醒來這個毛病就會發作。再下一段“雖說隔著衣服,我仍可摸出這傷口”大概就指著我自己摸到自己的身體。而“滲透性的病灶”這句話極少用來指皮膚的毛病,大都是用來指肺部,如左上后部有一“滲透性的病灶”這樣的說法,因此,我們再次可以看出,我其實是多么盼望伊瑪患的是那種容易診斷的“結核病”。

12.“雖說穿著衣服”:這只是一個插句,在兒童診所里醫生總是要他們脫光衣服進行檢查的,但一般女性基本上是做不到的。記得有一位名醫就是從來不用病人脫衣,而能“看穿”她們的病,因此,最受女病人的歡迎——這個插曲,我實在看不出什么名堂來。

13.M醫師說:“這顯然是由細菌感染所造成。問題不大,只要瀉瀉肚子,就能夠把毒素全排出來。”這乍看是多么荒謬可笑,但是仔細追究,卻大有文章。夢中我看出這病人有白喉,而白喉多半是先發生局部感染,再引起全身癥狀,里奧波德曾查出伊瑪胸部有“濁音”,這是否為“轉移性病灶”?可我認為,白喉是不可能在肺部造成“濁音”的,難道會是“膿血癥”嗎?

14.“這沒什么問題……”完全是一種安慰之詞,夢中M醫師說這是病菌感染—一種器官上的毛病,因此,我想這大概又是我欲減輕自己責任的托詞——原來她患的是器官上的毛病,難怪我這從未出錯的心理治療會失敗,若是她真的是“歇斯底里癥”,那才不會……而很可能當我的夢發展到這兒時,我的意識已開始自責:“只為了自己能辯解到無須為她負責任,就不擇手段,讓伊瑪變為感染上‘結核病’重癥,是多么殘忍!”于是,之后的夢又轉向另一方向,朝著樂觀的方向發展,才有這種“這沒什么問題”的說法,但何以這種安慰之詞,卻用這種不切現實的說法呢?

15.痢疾:以前的庸醫,還有人確信白喉的毒素能夠由腸管排出,因此,可能在這夢中,我就有意識譏笑M醫師是這種“蒙古醫生”。然而,我又回憶起一件事:數月前,有一個病人因消化不良登門求診,那時我立即就發現這是“歇斯底里癥”,而其他醫生都診斷為“貧血、營養不良”。因為我不想在他身上試用“心理療法”,因此,我就勸他到海外游歷來放松一下。殊不知幾天后他自埃及寫了一封信給我,說他在那里又發作了一次,而當地的醫生診斷為痢疾。我十分懷疑,這顯然是“歇斯底里癥”,怎么能是“痢疾”?可能是當地醫生的誤診吧!而我又不禁開始自責:“怎能放任一個有病的人,到那種可能感染上‘痢疾’的地方去游玩?”另外,在德語中,白喉(Diphtherie)和痢疾(Dysenterie)兩個詞發音是不是也非常相似呢?而這種情形的代替,在夢中是有很多例子的。

在夢中,我使這些話由M醫師說出,大概故意在捉弄他,由于他曾告訴我一件相似的事:有一位同事請他去會診一個瀕死的女病人。M醫師發現,她尿中出現很多的白蛋白,因而表示病情不樂觀,但那同事卻不以為然地說:“這問題不大。”——所以,我可能在夢中就故意譏笑這位診斷不出“歇斯底里癥”的醫生。我常常在想:“M醫師是否曾想過,伊瑪的那位朋友的病不是‘結核病’而是‘歇斯底里癥’呢?有沒有可能是他看不出而誤診成‘結核病’呢?”然而我在夢中這般刻薄地嘲諷他,究竟又為了什么目的呢?想來只是一個意圖——報復。由于M醫師和伊瑪都不贊成我,所以,在夢中我對伊瑪說她是活該,而將一種最荒謬、最可笑的診斷由M醫師口中說出來。

16.而我們都非常清楚這是怎么造成的: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很不合理,由于在里奧波德發現“濁音”“滲透”以前,我壓根兒未曾想到這會是細菌感染。

17.大約不久前,奧圖因為伊瑪當時身體不舒服而給她打了一針:奧圖到鄉間看望伊瑪時,是由于鄉間旅舍有急癥病人,請他去打針而順路去找伊瑪的,因此“打針”或許是由此而聯想的,又因“打針”讓我記起,我有一位摯友由于注射大量可卡因而中毒死亡,但當時我是力主在戒掉嗎啡中毒時能夠使用可卡因。未曾想,他竟一次打了那么多劑量而殞命,這件事曾經使我久久不得忘卻。

18.打的藥是propyl……propyls……propionic acid……這種藥,究竟是什么,連我自己也沒見過。在做夢的前一天,奧圖送給我一瓶寫著“Ananas”(伊瑪的姓相近這個音)的酒,因為強烈的機油(amyl……)味道使我惡心,因此我真想把它扔了。我妻子說可以送給傭人們喝,我就大罵她:“傭人也同樣是人,我決不許你用這毒死他們!”可能“amyl(戊基)”和“propyl(丙基)”音很近吧!

19.Trimethylamin(三甲胺):在夢中,我還可清晰地看到用粗體字標出來的構造式,然而,Trlmethylamin對我又有什么特殊的作用?記得過去我曾和一位知心的老友聚會時,他向我講述了他近來對于“性”的化學研究的成果,而且提到他找到Trimethylamin為一種性激素代謝的中間產物,所以,Trimethylamin在我夢中可能取了“性”的意味,但在我看來,“性”恰是一個精神病學上的難題。我的病人伊瑪是一個喪偶的女人,要是我硬是自圓其說的話,她的問題大概是由“性”不能滿足所致。當然,這種說法定不可能被那些追求她的人們所接受,然而,這樣分析卻能和夢里的情節相得。

我仍舊想不出Trimethylamin怎么會那么清楚地呈現在我夢里。它必定是個比方,并且很可能并非“性”的代名詞,然而,我想不出有其他更好的說明。又談到性問題,讓我想起了影響我非常大的一位醫學前輩,他一輩子專研究鼻炎或鼻竇炎,并曾經發表一篇《鼻甲骨與女性生殖器官的關系》的論文,而且,在夢中我曾談到鼻甲骨,因此,這更令我確定,在潛意識里,我認為伊瑪的病與性是不無聯系的。

20.一般這種針,我們是不輕易打的:這顯然是在指責奧圖的過失。我想起當天奧圖告訴我伊瑪的事時,我內心就罵他:“你怎么這樣糊涂輕易地聽信伊瑪家人的話”,然而,這“輕率”的打針又讓我想起,我的那位用過多可卡因而死的朋友和可憐的瑪迪拉——顯然,一方面我是依靠這夢在推托我的責任,對無益于我的人逐一報復,而另一方面我終究擺脫不掉良心的譴責。

21.極可能連針筒都不干凈:這又是指責奧圖的,然而這來源有所不同。我有一位老病人已有82歲,兩年來總是靠我每天給她兩針嗎啡來維持。近來遷到鄉間以后,請了別的醫生給她打針,可是發生了靜脈炎。這消息讓我感到極為高興,這正好證明了我行醫的良心和謹慎,因為兩年來我未曾有過問題。“這肯定是針筒不干凈”——此時又讓我回憶起我愛人在懷孕要生瑪迪拉時,曾因為打針而造成“血栓癥”。從上面來看,我曾經在夢中將伊瑪與我已去世的愛女瑪迪拉又當成了一個人。

以上我完成了對這個夢的分析的任務。在分析的過程中,我努力避免因對“夢的內容”及其隱藏的“夢的想法”進行比較而產生偏見,以便把真正夢的含義揭示出來。從整個夢中,我發掘出一個由始至終的意向,那也是我這個夢的動機。這個夢完成了我的幾個愿望,然而,這些皆是由前一個晚上奧圖對我說的話和我回憶錄下整個臨床病歷所導致的。整個夢的結果,在于說明伊瑪今日還是活受罪的原因,并非我的過失,而應該歸咎于奧圖。因為奧圖告訴我伊瑪并未痊愈而令我惱火,我于是用這個夢來嫁禍于他。這些原因也搪塞了不少解釋來讓我自己消除對伊瑪的歉意,這個夢呈現了一些我內心的愿望。因此,我能夠這樣講,“夢的內容是由于意愿的形成,其目的在于滿足意愿”。

這個夢粗一看似乎大體上情景并沒什么特殊,可是就愿望達成的觀點來仔細琢磨,則每一細節都有其意義。我之所以在夢中如此報復奧圖,并不只是因為他輕率地為伊瑪的病未痊愈而責怪我,大概因為他曾送給我的那機油臭味的酒,因此,在夢中,我將這兩回事混在一塊,成了“丙基的注射”。但我依舊心有不甘,因此,我再拿他和較優秀的同行做比較,來繼續我的報復目標。甚至我十分想當著他的面說:“我喜歡他,遠甚于你。”然而,奧圖并非我的憤怒所發泄的唯一目標,同時我也對不聽話的病人十分不滿,于是,用另外一個比她機靈,比她更溫順的人物來代替。還有,我也未放過M醫師,所以,我用一種很無聊的胡扯,來表達出我對他的看法——他的態度簡直像一個大白癡(說了些“會發生痢疾……”之類的鬼話),事實上,似乎我極想把他變為一個更好相處的朋友(那告訴我Trimethylamin的朋友),就像我將伊瑪改成她的朋友,將奧圖改成里奧波德。就整個夢來看,我好像想說出:“讓我遠離這三個討厭的家伙吧!讓我另選三個人來代替吧!如此,我才能躲過我應得的這些責罵!”在夢中,這些不合情理的譴責,都經過復雜的變化后方呈現出來:伊瑪的病痛,只是因為她未接受我的治療,其錯不在我,并且要是那些病痛是因為器官性毛病所致,那么自然不會用我的心理治療;伊瑪的受苦,是因為她的喪偶(Trmethylamin所影射的)所致,而這我也無法相助;伊瑪的病,是因奧圖輕率的打針引發的——一種我所不曾用過的不合適的針藥;伊瑪的抱怨完全是由不潔的針筒所導致,就像我從沒造成那老婦人的靜脈炎一樣。我當然很明白這些為了讓我自己無罪的一切說明是無理的,甚至有些自相矛盾,然而這整個目的(這夢除此而外,毫無他圖)使我想起一個寓言——借用鄰家的茶壺卻弄壞而被人控訴的故事,第一招,他說他還的時候沒壞;被反駁后,他的第二步,便說當初他借的時候,茶壺已經有了破洞;最后,再走不通,他果斷地說他沒借過。復雜的防衛機制就如此進行著。只要這三條路中有一個走得通,他便將罪責逃脫了。

還有其他夢中的細節,好像和我要證實對伊瑪的事概不負責的主題毫無關系:我女兒的病,那和我女兒同名的女病人的病,可卡因的危害,那到埃及旅行的病人的病情,對我妻子、兄長、M大夫的健康的關心,我本人的健康問題,我那患有化膿性鼻炎的已故朋友——然而,我在于那么紛亂的段落中挑出其中共有的含義,那不過是對我本人和別人的健康情形的關切——我的職業上的良心。我此時隱約記得,那晚奧圖告訴我伊瑪的情況時,我曾經有一種難言的苦惱,而我到底在夢的其他部分里將這種感覺發泄了。此時的感受就好像是奧圖對我說“你沒有足夠重視你的醫療道德,你失去了良心,你并沒有實踐承諾”,所以,我就在夢中盡全力地證明,我是非常有良心,我是那么關懷我的親戚、朋友與病人。十分奇怪,在夢里存在的那些痛苦的回憶,更加證實了奧圖的譴責,而并非是支持我的表白。

我不敢自夸我已經將這個夢的含義全部解釋出來了,我也不敢說我的詮釋是毫無毛病的。

我們可用更多時間來探討它,以找出更多的解釋,探討其中的各種可能,我甚至能發現再深入的心路歷程該是怎樣的,可是這些就關系到一個人自己的每一個夢所遭遇到的不希望再分析下去的部分。那些責怪我沒有分析得淋漓盡致的人,應拿自己做個實驗,做得更爽直、更坦率些,可現在,我非常滿意這個剛剛分析得來的發現——如果遵循以上所言這種夢的分析方法,我們將發現夢是有價值的,而且絕非一般作者對夢所說的:“夢不過是腦細胞不完整的活動產品。”反之,一旦夢的工作能全部做到,那么,就得以看出夢是代表著一種“意愿的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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