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羅姑娘,將你兩位兄長請來吧。”文廷玉道。
“不用了,”追風神色坦然站在門口,身后跟著無影,他二人大步走到廳中向卓寂施禮:“見過卓先生”。
卓寂并未示意追風等人坐下,而是靠著椅子,捋著下巴上稀疏的胡子,道“許久未見,你師父可還好?”
追風聞言神色一驚,他們與師父住在山下一直以父子相稱,卓寂是如何知道的?不過今日已經得了師父允許要坦誠相待,他如何知道的也無所謂了。
“師父舊傷復發不宜出行,一直留在家中。”
“嗯,留下也好,我臨走時給你師父配了藥,挺過今年沒問題。”
“是,師父也說定要挺過今年,待心愿一了,便回漠城去。”
卓寂攆著胡子嘿嘿一笑,道:“漠城?身為最后一位夜衛統領,不該回烏蘭王都去嗎?”
追風三人齊齊怔住,文廷玉、卓暮云等人也是疑惑不解。
夜衛?保護烏什王族的夜衛?不是在十年前烏什內亂的時候被現在涼國國主項恂殺盡了嗎?為什么會隱姓埋名的跑到九宮山,還一路跟蹤保護自己?卓暮云皺著眉,打量著追風三人。
“卓先生何出此言?”追風認為多年來幾人并未露出破綻,他好奇心驅使,想知道卓寂是如何知道他們是夜衛。
“我既然找到了當年殺害云兒父母的殺手,怎么會不知道,他們是因為追殺一名帶著嬰兒的夜衛而去的福來客棧呢?至于后來因福來客棧而死的那些人,包括云兒父母,不過是滅口罷了。”卓寂端起茶杯潤了潤喉嚨,又道:“只是我不知道你們多年來隱居九宮山,難道只是因為云兒是唯一的幸存者?”
“不,不是,不止是滅口。”
煙羅并不知道追風已經得了師父的囑咐,著急道:“師兄...”
“無妨,師父已經同意了,只是...”追風看了眼文廷玉、述瑤和李傳風等人,向卓寂拱手道:“此事乃是我夜衛機密,今日向少主坦白無可厚非,卓先生身涉其中自然也要知道,至于其他人...”
卓寂擺了擺手,打斷追風的話:“不論是近日文家的事,還是十年前云兒父母慘死,都跟你夜衛這樁機密事脫不開干系,這里沒有不相干的人,你要說便說。”
追風深吸一口氣,心中做了決定,道:“我們夜衛為保護烏什李氏王族為生,保護李氏王族而死,事情的起因還要從十五年前說起。”
“十五年前,我師叔帶領一隊夜衛護送六公主前往盛京和親,六公主是項妃唯一的女兒,項妃正是當今西涼國主項恂之妹。六公主嫁給慎王沒多久便懷了身孕,即將臨盆時卻在宮中失足滑倒,產下一名女嬰后血崩而亡。因公主已經亡故,小郡主只有一半烏什血脈,大首領便下令只留兩名夜衛保護小郡主,叫師叔回烏什去。可就在師叔啟程那日,公主的貼身侍婢卻抱著小郡主找到他,說公主是被人害死的,求他帶小郡主回烏什去。”
追風望著卓暮云那一雙沉靜的茶色眸子,繼續道:“那侍婢說,那日是太后壽誕,公主是去更衣的時候滑倒的,當時她并未在身邊,而公主生產時,幾個侍婢都因護主不利被關了起來,事后她們覺得蹊蹺想去查探,卻不是突發疾病而死就是失足落水,那日她意外發現有人企圖給小郡主下毒,便冒死帶郡主溜出王府。師叔受過項妃的恩惠,當即便決定帶郡主和侍婢回烏什,再留下幾人查探公主死因,沒想到未等下令就被殺手包圍了,等逃到永州的時候,只剩下師叔一人帶著小郡主。”
聽到“永州”兩個字,卓暮云握緊了手中的茶杯,雙唇緊抿。
“師叔一進永州就給夜衛暗哨留了記號,他帶著小郡主逃進福來客棧躲了一晚,卻沒等來暗哨,反而被殺手圍困在永州定山,待我師父趕到時,見到的只有師叔和小郡主的尸首。”
“所以,那些住客、我爹娘,就因為你師叔在福來客棧躲了一晚而死?”卓暮云眼底一片冰涼。
追風本不想承認,可那晚住在福來客棧的人確實因此事而死,猶豫片刻道:“那些殺手已經得手,本不應該繼續追殺福來的住客,沒想到一年后,師父收到一封密信,稱那女嬰的尸首并不是小郡主,真正的郡主早就被師叔掉包,我師父沿著師叔逃亡的路線追查到福來客棧,可當晚的住客實在太多,好不容易查到白家,卻被殺手發現受了重傷,待他躲過內亂養好傷趕到漠城時,已經晚了。”
李傳風聞言大驚:“你說什么?你說臭丫頭是,是被掉包的?這不可能!”
追風看向面色慘白的卓暮云,緩聲道:“那信中說真正的郡主,手腕上有一顆朱砂胎記。”
卓暮云咬著嘴唇,左手緊緊地攥著右手腕,腕上文老太太送她的鐲子還在,她卻完全感受不到那玉鐲冰涼的觸感。
“你師父是如何知道云兒活著,又是如何確定云兒就是當年那個女嬰?”文廷玉啞著嗓子。
“我師母是寧川人,她臨終時想落葉歸根,師父便帶著我們去了九宮山。剛開始師父見到少主時就有過懷疑,打聽后才知道卓先生的師妹竟是白家夫人,一直到那年九英觀走水,師父救少主時見到了那顆朱砂胎記,才終于確定少主還活著。”
卓寂看著追風道:“這么說,一開始你們到九宮山是巧合了?”
追風點頭。
卓暮云心跳的很快,頭也有些發昏,她閉上怔的有些酸痛的眼睛,深吸一口氣道:“就憑你的話和一塊胎記,我為什么要信你?之前在圭寧府,你可不是這么說的。”
追風等人聞言立刻單膝跪地,道:“在圭寧府大庭廣眾之下,還有寧王在場,屬下無奈編造了出身,確實是屬下的錯,請少主責罰。”
“你既不是我白家密衛,就不必一口一個少主,我是白家的女兒,不是你說的什么郡主,與你們并無瓜葛,至于胎記不過是巧合罷了。”卓暮云語氣淡然,眾人皆是一愣。
“只有烏什李氏王族血脈,才會有茶色的眼睛,”一直未出聲的無影道:“這是昆侖神賜下的印記。”
卓暮云攥著拳死死的盯著無影,指間的關節因過于用力變得更加蒼白。
“世間巧合很多,可多重‘巧合’聚在一起,就不會再是巧合,”述瑤起身緩緩走到卓暮云身邊,拉過她的手放在掌心,道:“云兒,我知道你一時無法接受,可這是事實。”
“我是娘的女兒,在手腕這么明顯的地方有一塊胎記,她不會不知道!”卓暮云望著述瑤,眼中透著堅定。
“婉姨她知道,她早就知道,所以,才會有埋在樓蘭的那個女孩兒,”述瑤道:“云兒,埋在樓蘭的那個女孩兒,手腕上也有一顆朱砂胎記。”
“是了,那個女孩兒也有胎記,她才是你們要找的郡主!”
“可她不是茶色的眼睛,她不是李氏血脈。”
追風的一句話,讓卓暮云眼中的堅定變成了碎片,眼淚不由自主的留下,喃喃道:“爹娘竟是因我而死嗎?”
卓寂面色冷峻,文廷玉深深的看著卓暮云,而李傳風早就下巴掉在地上,屋中寂靜一片。
半晌后,卓暮云抬頭看著紅著眼的述瑤道:“姐姐早就知道嗎?”
“我...我只是懷疑,并未確定...”
“師父呢?早就知道嗎?”
“此事已過了十五年,知情人甚少,那封信出自何人之手尚未可知,單憑幾句話如何斷定身份?”卓寂鄭重道:“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婉妹視你如己出,她夫婦二人舍命護你,這份情誼和恩德才是真的。”
“可爹娘是因我而死,福來客棧七十三人因我而死,還有那位公主,那些侍女夜衛,都因我而死......”卓暮云再也坐不住,癱倒在述瑤懷里。
文廷玉連忙掏出一顆藥丸塞進她嘴里,俯身讓自己視線與她平齊,緩聲道:“正因如此,我們才要查清事情的真相。”
“不錯,”卓寂點頭道:“云兒,師父知道你一時難以接受,為師心中也不好過,今日就先到這兒,你先跟著述瑤回去歇息,為師還有事要問追風。”
卓暮云服了藥,沉靜半晌,忽地抬頭堅定地看著卓寂,道:“師父,云兒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一直活在師父師兄的保護下。此事既因我而起,也應由我結束,那么多條無辜的性命,若是不能真相大白還他們一個公道,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幕后之人,如果權勢滔天,你不怕嗎?”述瑤心疼地看著卓暮云。
“怕,很怕,那么多人都死了,怎么會不怕,”卓暮云甩了甩頭發,露出一個燦爛的笑:“怕又如何?追風他們已經找到我,那宋公子也已知曉我的存在,我的身份并不禁查,用不了多久那些人就會找到我,與其被動的等死,倒不如主動出擊,占一個先機。”
文廷玉看她笑的燦爛,眼中卻是凄然一片,柔聲道:“師兄陪你。”怕什么呢,文家已經逃不掉了,拼一次又何妨?
李傳風看了看自己的師兄妹,又看了看煙羅幾個,狠狠的拍了一下大腿,道:“我是個孤兒,沒被師父撿回來我早死一百八十回了,沒什么可怕的,再說我跑的快,臭丫頭別怕,萬一有什么事兒師兄背著你跑!那些殺千刀的王八蛋肯定追不上我!”
“噗...”卓暮云看著拍大腿拍疼了還強裝的李傳風,終于笑出了聲,道:“那我可得少吃點,師兄背著我跑的更快!”
“對,你可不能吃胖...”李傳風忽然醒神,抖著手指著卓暮云道:“你剛才叫我什么?”
“師兄!”
“你從來沒叫過我師兄!”李傳風跳到卓暮云身前,一屁股擠開文廷玉,左右手開弓扯著卓暮云的臉道:“你一定不是臭丫頭,戴人皮面具了吧?說!為什么假扮我師妹!”
“嘶...疼!李傳風你別得寸進尺!”卓暮云一巴掌拍開李傳風的手,原本慘白的臉已被他扯得泛了紅。
卓寂伸出三根手指捋著下巴上稀疏的胡子,瞇縫著眼睛看著眾人,咳嗽一聲,道:“追風,我問你,從前你們只是暗地里跟著,為何現在表明身份?”
“前些日子在寧川突然出現了很多西涼人,他們雖然裝作商人,可其中一人我絕對不會認錯,是我的大師伯梁通。”
“烏什夜衛?”
“是,師伯是國主的侍衛,早就死在王都,怎么會突然出現在寧川?我跟蹤數日后發現,他似乎是受命在埋伏什么人,只是那人功夫極好,不僅斬殺了師伯的隨從,還將他打成重傷。”
述瑤略一思索,道:“淳王。”
“是,我也是在普渡寺見到淳王才確定的。”
卓寂道:“夜衛怎么會刺殺淳王?”
“不是夜衛,”述瑤見卓暮云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找了椅子坐下,道:“刺殺淳王的,明面上是太子的人。”
“麒麟腰牌?”文廷玉皺著眉道。
述瑤卻搖頭道:“太子是三年前開始秘密培養血衛,暗中排除異己,只是太子養的那些血衛并沒有什么信物,那麒麟腰牌只有皇后母家秦國公府的暗衛才有。”
“那我師叔還有文伯伯的事,都是秦國公府做的?”李傳風不解。
“不對,秦國公府既然有暗衛,太子是皇后親生,只需借力就好,為什么要自己擔風險養血衛呢?用的還是西涼人,豈不是很容易被發現?”卓暮云見屋中眾人都怔怔地看她,摸了摸鼻尖道:“我說的不對嗎?”
李傳風伸手打了一下她的額頭,道“臭丫頭,你開竅了?我這么聰明竟沒想到!”
“是,所以我方才說,明面上是太子的人,”述瑤打著團扇道:“太子是嫡子,一出生便是東宮之主,十五年來地位從未被撼動過一分,秦國公府又是先帝親封的四大國公之首,家族也屹立百年,更何況在所有人眼中,太子是個純善至孝之人,根本不需要什么排除異己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