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家思想與中國當代倫理
- 苑秀麗 何小玲
- 2896字
- 2019-09-06 17:57:19
第一節 大公無私:延安時期確立的共產主義道德理想
在儒家公私觀里,“公”不僅有公平、公正的含義,還有共同的“共”、眾人的“眾”的含義。[1]孫中山把與“私”對立的“公”更多地理解為“共”和“眾”,這是戴震“天下人”思想的延續。他說:“近世各國所謂民權制度,往往為資產階級所專有,使成為壓迫平民之工具。若國民黨之民權主義,則為一般平民所共有,非少數人所得而私也。”[2]很明顯,“少數人”所得是“私”,那“多數人”共有即是“公”了。很顯然,這與前述梁啟超的認識是有很大不同的。早在延安時期,毛澤東就在孫中山的基礎上,進一步明確地把“公”與共產主義思想聯系在一起,他所理解的“公”,不僅僅是“共”和“眾”,也是新時代道德理想及共產主義道德理想的具體體現之一。在寫于1945年的《論聯合政府》里,“絕對大多數”、“最大多數”之類的詞比比皆是:
我們主張在徹底地打敗日本侵略者之后,建立一個以全國絕對大多數人民為基礎而在工人階級領導之下的統一戰線的民主聯盟的國家制度,我們把這樣的國家制度稱之為新民主主義的國家制度。[3]
按照孫先生的原則和中國革命的經驗,在現階段上,中國的經濟,必須是由國家經營、私人經營和合作社經營三者組成的。而這個國家經營的所謂國家,一定要不是“少數人所得而私”的國家,一定要是在無產階級領導下而“為一般平民所共有”的新民主主義的國家。[4]
毛澤東還批評國民黨“私”而不“公”:
他們將保全自己少數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而把抗日放在第二位。他們也說什么“民族至上”,但是他們的行為卻不符合于民族中大多數人民的要求。[5]
毛澤東“共”和“眾”的理念是多方位的,他認為軍隊之所以能戰無不勝,也是因為“公”而不“私”:“這個軍隊之所以有力量,是因為所有參加這個軍隊的人,都具有自覺的紀律;他們不是為著少數人的或狹隘集團的私利,而是為著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為著全民族的利益,而結合,而戰斗的。”[6]
事實上,在抗日戰爭時期,毛澤東就不止一次使用過“大公無私”這個概念。1937年,毛澤東在講到干部問題時說:
這些人不要自私自利,不要個人英雄主義和風頭主義,不要懶惰和消極性,不要自高自大的宗派主義,他們是大公無私的民族的階級的英雄,這就是共產黨員、黨的干部、黨的領袖應該有的性格和作風。我們死去的若干萬數的黨員,若干千數的干部和幾十個最好的領袖遺留給我們的精神,也就是這些東西。[7]
1938年10月14日,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六屆六中全會所作政治報告《論新階段》的第七部分中再次提到“大公無私”:
共產黨員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應以個人利益放在第一位,而應以個人利益服從于民族的和人民群眾的利益。因此,自私自利,消極怠工,貪污腐化,風頭主義,等等,是最可鄙的;而大公無私,積極努力,克己奉公,埋頭苦干的精神,才是可尊敬的。[8]
從這兩段話可以看出,毛澤東所說的“大公無私”是與“自私自利”相對立的,是在沒有私心、不謀取私利的意義上使用的。大公無私并沒有排斥個人利益,而只是“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應以個人利益放在第一位”,當個人利益(私)與人民群眾的利益(公)相沖突時,應該“以個人利益服從于民族和人民群眾的利益”。
劉少奇 1939年7月在延安馬列學院的公開演講中也說過:“在個人利益和黨的利益不一致的時候,能夠毫不躊躇、毫不勉強地服從黨的利益,犧牲個人利益。為了黨的、無產階級的民族解放和人類解放事業,能夠毫不猶豫地犧牲個人利益,甚至自己的生命,……這就是共產主義道德的最高表現。”[9]這與毛澤東的說法是完全一致的,就是在個人利益與黨的利益“不一致”的時候,也就是二者發生沖突的時候,才要求犧牲個人利益。
到了20世紀40年代,毛澤東公私觀里的“公”由“共”、“眾”、“天下人”逐漸變為“群眾”和“人民”。在延安財政經濟非常困難的時期,他仍要求全黨重視群眾的“私利”:“一切空話都是無用的,必須給人民以看得見的物質福利。我們還有許多同志的頭腦沒有變成一個完全的共產主義者的頭腦,他們只是做了一個方面的工作,即是只知向人民要這樣那樣的東西……我們的第一個方面的工作并不是向人民要東西,而是給人民以東西。”[10]
1943年,毛澤東在中共中央招待陜甘寧邊區勞動英雄大會上的講話中,嚴厲批評了脫離群眾的工作作風:“只知道向他們要救國公糧,而不知道首先用百分之九十的精力去幫助群眾解決他們‘救民私糧’的問題,然后僅僅用百分之十的精力就可以解決救國公糧的問題,那么,這就是沾染了國民黨的作風,沾染了官僚主義的灰塵。”[11]從百分之十和百分之九十的比例關系上,我們能看出戰爭時期毛澤東對“私利”的重視程度。
在這一時期,毛澤東把馬克思主義倫理學與中國傳統大公無私相結合,提出“為人民服務”的思想。雖然“人民”在不同的階段內涵并不完全一樣,但它是占人口的絕大多數,這一點是始終沒變的。1945年,黨的七大通過的黨章規定:“中國共產黨人必須具有全心全意為中國人民服務的精神。”[12]從此,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逐漸發展成為黨的宗旨。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延安時期,毛澤東及其同僚是在道德領域使用“大公無私”這一概念的(這與傳統并無不同),其含義有三:
首先,大公無私是無產階級的最高道德境界,是共產主義的最高道德表現,因為“我們死去的若干萬數的黨員,若干千數的干部和幾十個最好的領袖遺留給我們的精神,也就是這些東西”。[13]
其次,大公無私是統一的完整的概念,它與自私自利相對立。其中,“公”是指集體利益、人民利益,大公,是一種自覺地、一貫地、真誠地為人民服務的精神。“私”是指自私自利、損人利己和損公肥私。
最后,公私是對立統一的關系。大公無私并不排斥個人利益,只有二者發生沖突的時候,才要求個人利益服從集體利益。當然,這其中的“度”是不好把握的,從毛澤東在不同時期對“私利”的不同的強調程度,也能看出這一點來。
與傳統儒家倫理相比,毛澤東對大公無私的定位大大提高了它的道德層次,另外,儒家倫理強調公私的對立,毛澤東則兼重“對立”與“統一”,在他的思想體系里,公與私是能夠互相轉化的。他在《矛盾論》里這樣說:“我們實行過的土地革命,已經是并且還將是這樣的過程,擁有土地的地主階級轉化為失掉土地的階級,而曾經是失掉土地的農民卻轉化為取得土地的小私有者。有無、得失之間,因一定條件而互相聯結,二者具有同一性。在社會主義條件之下,農民的私有制又將轉化為社會主義農業的公有制,蘇聯已經這樣做了,全世界將來也會這樣做。私產和公產之間有一條由此達彼的橋梁,哲學上名之曰同一性,或互相轉化、互相滲透。”[14]
從大公無私到為人民服務,儒家公私觀的三大特征都有發展。公私對立沒有改變,但增加了“統一”的含義。又由于人民有了階級的成分,使公私對立有了向階級對立轉化的苗頭;崇公抑私沒有改變,但“公”的“共”和“眾”的內涵轉變成“人民”,比起戴震的“天下人”和梁啟超的“國民”、“人民”增加了階級含義;公私的道義性仍然存在,但也沒有進一步發展。總之,無論是大公無私還是為人民服務,都屬于道德領域,所以這一時期公私矛盾并不突出,大公無私激起了長期受傳統文化滋養的中國人的歸屬感,使人民服務也獲得了人們發自心底的認同。新中國成立后公私觀的發展,實際上都是以此為新起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