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 論理散文
魏晉南北朝時期,儒、釋、道三教啟動了彼此碰撞又互相吸收的過程。《弘明集》全部和《廣弘明集》部分文章,站在佛教立場,記錄了三教思想的調和與碰撞。同時,文學理論與三教中的儒釋思想也出現(xiàn)了融合,其著名代表作是《文心雕龍》。
《弘明集》與《廣弘明集》
《弘明集》全書14卷,梁僧佑編纂。僧佑(445—518),俗姓俞,彭城下邳(今屬江蘇徐州)人,武帝時居鐘山定林寺。他編此書,意在弘揚佛法,批駁對佛教的各種詰難。編者在自序中寫道:“道以人弘,教以文明,弘道明教,故謂之《弘明集》。”書末又綴以編者自撰的《弘明論》(又稱《弘明集》后序),把當時對佛教持懷疑與否定態(tài)度的輿論歸納為“六疑”。依次加以辯駁。全書共收入自東漢至南朝梁代122人撰寫的183篇圍繞佛教展開輪辯的文章。作者多系僧伽和奉佛的帝王、官吏與百姓。為了顯示文集的論辯色彩與針對性,其中還收入了若干有代表性的反佛論著,如范縝的《答曹舍人》。文集中的作品,以論辯文為主。這類理論散文,大多具有旗幟鮮明、邏輯嚴密、文筆犀利、議論風生等特點。其中有的作品還運用各種文學手段如形象化的比喻,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等,對抽象的佛理作深入淺出的剖析,讀來令人興味盎然。此外,唐釋道宣編撰的《廣弘明集》,28卷。其中也收入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若干護法文章,兼及若干弘佛詩歌。
在《弘明集》與《廣弘明集》中圍繞佛教而展開論理的文章,大體分為兩類。一類是調和論,另一類是水火論。調和儒釋道三教的代表作是牟融《理惑論》,調和佛道二教的有張融《門論》和顧道士的《夷夏論》(《弘明集》未收)以及與之駁難的一大批文章。水火論方面,最著名的是“神滅論”與“神不滅論”大論戰(zhàn),其次還有因崇道反佛的《三破論》(《弘明集》未收)而引起的佛道論爭。
《理惑論》又稱《牟子》或《牟子理惑論》。據(jù)唐神清《北山錄》,此書原名《治惑論》,唐人避高宗李治名諱而改“治”作“理”,遂沿襲至今。這是《弘明集》收入的早期中國佛論之一。作者為東漢牟融。但歷來對此爭議甚多,有肯定者,也有否定者。否定的一派認為牟子并非牟融,甚或認為歷史上并無牟子其人,因而《理惑論》是偽書。持肯定意見者有孫詒讓、湯用彤、周叔迦,以及日本學者山內晉卿、福井康順,法國學者伯希和等;持否定意見者有胡應麟、孫星衍、梁啟超、呂征,以及日本學者常盤大定、松本文三郎,法國學者馬司帛洛等。持否定意見的學者中,除胡應麟外,一般認為此論約成于六朝時期。
從《理惑論》自序看,作者原系儒生,因東漢末年天下大亂,“方世擾攘,非顯已之秋”,遂矢志習佛,兼治《老子》。可見牟子是一個精通內典、外典的早期中國佛學家和佛論家。他有鑒于佛教初傳中華,遭到傳統(tǒng)文化的攻擊,“世俗之徒多非之者,以為背五經而向異道”,乃作《治(理)惑論》以答天下。據(jù)作者稱:“佛經之要有三十七品,老氏《道經》亦三十七篇”,故仿而作三十七則問答。文中廣泛征引儒、道二家外典,以論證佛家內典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一致。這是中國古代闡述佛教義學的最早論著之一,也是最早倡導三教同源的論著之一。例如其論佛教與儒家孝道的關系:
問曰:夫福莫逾于繼嗣,不孝莫過于無后。沙門棄妻子,捐財貨,或終身不娶,何其違福孝之行也,自古而無奇,自拯而無異矣。牟子曰:夫長左者必短右,大前者必狹后。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yōu),不可以為滕薛大夫。妻妾財物,世之余也;清躬無為,道之妙也。老子曰:“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又曰:“觀三代之遺風,覽乎儒墨之道術,師詩書,修禮節(jié),祟仁義,視清潔,鄉(xiāng)人傳業(yè),名譽洋溢,此中士所施行,恬淡者所不恤。故前有隋珠,后有虓虎,見之走而不敢取,何也?先其命其后其利也。”許由棲巢木,夷齊餓首陽,孔圣稱其賢,曰:“求仁得仁者也”。不聞譏其無后無貨也。沙門修道德以易游世之樂,反淑賢以買妻子之歡,是不為奇孰與為奇?是不為異孰與為異哉?
儒學是維系以血緣為核心的宗法社會人際關系的政治倫理學說,強調宗子的繼承權。因此有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說法。《孔子家語·大婚解》云:“天地不合,萬物不生;大婚,萬世之嗣也。”儒家講入世成家。佛教主出世出家,這是彼此對立的兩種人生觀。但是,牟子卻征引孔、老言論(多非原文),采取詭辯的方式,得出了一個儒釋道彼此相容無礙的結論。
佛教唯心主義哲學認為:眾生精神不滅,生死輪回、因果報應等教義,均建立在這一理論基石上。南北朝時期,圍繞神滅、神不滅問題,展開了兩次重大的論辯。第一次發(fā)生于宋文帝元嘉十二年(435)。沙門慧琳曾著《白黑論》,認為精神不滅和生死輪回等佛教教義不足信。何承天繼承這一觀點撰《達性論》,稱“生必有死,形斃神散”,倡導神滅論。顏延之、宗炳等著文反駁,力主精神不滅,人人均可成佛。宋文帝對這場爭論作了總結。他站在佛教立場稱:“顏延之折《性達》,宗少文(炳)難《黑白》,論明佛法汪汪,尤為名理并足,開獎人意。若使率土之濱,皆純此化,則吾坐致太平,夫復何事!”這是荒謬的佛法治國論。第二次大辯論發(fā)生在50年后的齊武帝永明五年(487)。竟陵郡王蕭子良廣招名士、名僧講論佛法,賓客范縝著《神滅論》力排之。蕭子良集門下其余眾賓客與之論辯;梁武帝蕭衍當時也是蕭子良門客之一,他組織僧侶和在家佛徒對《神滅論》展開論戰(zhàn),參加者多達六十余人,但終未能使范屈服。
“神滅論”與“神不滅論”之爭,實質是無神論與有神論之爭,唯物論與唯心論之爭。《弘明集》第9、第10兩卷,《廣弘明集》第22卷,收錄了這場大論戰(zhàn)中的若干重要文章。這些論理文討論的是一個抽象的哲學基本命題,即物質—形,與精神—神的關系問題。因此,雙方都采用了設譬說理和類比推理法,以求取得深入淺出的效果。先是宋鄭道子著有《神不滅論》,文中以薪與火的關系,類比形與神的關系:“夫火因薪則有火,無薪則無火。薪雖所以生火,而非火之本。火本自在,因薪為用耳。若待薪然后有火,則燧人之前,其無火理乎?火本至陽,陽為火極,故薪是火所寄,非其本也。神形相資,亦猶此矣。”其中的“薪是火所寄,非其本也”一語,把薪與火的因果關系偷換成寄托關系,是違背物理學原理的。但由于這樣的設譬和類比卻造成一種錯覺:似乎形滅而神不滅的唯心論倒是個淺顯明白的真理了。
范縝的《神滅論》與《神不滅論》針鋒相對,也采取了設譬和類比推理法。該文寫道:
神之于質,猶利之于刃;形之于用,猶刃之于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無刃,舍刃無利。未聞刃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
以刃與利的相互依存關系,類比形與神的相互依存關系,形象而通俗地闡明了精神依存于物質的唯物論原理,從而動搖了佛教的三世流轉、六道輪回諸教義的基礎。
梁蕭琛《難神滅論》對范縝《神滅論》逐段引述,逐段批駁。其對范文之以刃與利喻形與神的推理的反駁如下:
夫刃之有利,砥勵之功。故能水截鮫,陸斷兕虎。若窮利盡用,必摧其鋒,鍔化成鈍。刃如此,則利滅而刃存,即是神亡而形在。何云舍利無刃,名殊而體一邪?刃利既不俱滅,形神則不共亡。雖能近取譬,理實乖矣。
“鋒”、“鍔”、“刃”,名雖為三,其實則一。蕭琛的駁論,錯在將“鋒鍔”與“刃”視作兩個不同概念,由是得出鋒鍔雖摧而刃猶存,又進一步推出刃存利滅的錯誤結論。但從修辭和形式邏輯的角度看,這種層層推進的設譬說理方法,表面上具有雄辯色彩。
范縝《神滅論》的基本論點是形神合一,形神合一的重要論據(jù)之一是刃利合一。因此,所有參與攻擊此論的論家,都要采取詭辯術把刃利合一這個命題推翻。偷換概念,是論家們普遍采用的方法。蕭琛如此,沈約亦如此。他在《難范縝神滅論》中采用以“刀”代“刃”的辦法進行辯論:
刀則唯刃猶利,非刃則不受利名。故刀是舉體之稱,利是一處之目。刀之與利,既不同矣;形之與神,豈可妄合耶?又昔日之刀,今鑄為劍,劍利即是刀利,而刀形非劍形,于利之用弗改,而質之形已移;與夫前生為甲,后生為丙,天人之道或異,往識之神猶傳;與夫劍之為刀,刀之為劍,有何異哉?又一刀之質,分為二刀,形已分矣,而各有其利。今取一牛之身而剖之為兩,則飲干之生即謝,任重之用不分,又何得以刀之為利,譬形之與神耶?
為了推翻刃與利二位一體,不可分割的關系,沈約干脆不承認刀的一部分——“刃”有比喻“形”的資格。他強調只有具備“舉體之稱”的刀,才有類比“形”的資格。但“刀”的整體性與“利”的局部性不統(tǒng)一,從而推出不能以刀與利的關系類比形與神的關系之結論。其次,沈文還從金屬的可鑄性入手,提出刀可以變形為劍,可以一分為二等,進而從根本上否定刃利合一之命題,這就更是節(jié)外生枝之論了。不過,從論理的技巧上看,這樣充分采用設譬說理的方法,的確可收深入淺出之效。
在這場大論戰(zhàn)中,曹思文是范縝的主要論敵。他曾多次著文反駁《神滅論》。由于范論以刃利合一喻形神合一,十分貼切,無懈可擊,曹思文在第一次寫成的《難神滅論》中只好避而不談。但是,刃利之喻不破,神滅之論不倒,它是不容回避的。曹思文只得硬起頭皮再寫了《重難神滅論》。他在此文中說:“神之與形,是二物之合用”,而“刃之于利,是一物之兩名”,因此不能以后者比喻前者。刃是物質,利是物性。曹文企圖將物質與物性混為一談,以達到推翻刃利之喻的目的,顯系徒勞。他最后不得不認輸:“無以折其鋒銳”。
除論辯散文以外,《弘明集》、《廣弘明集》還收入了這一時期若干弘佛的寓言散文,如釋智靜《檄魔文》、釋寶林《破魔露布文》、懿法師《伐魔詔并書檄文》等。這些散文的共同特點是“寓言假事,庶明大道”(《破魔露布文》),即借佛教神話中的佛魔交戰(zhàn)故事,寄托佛性戰(zhàn)勝貪嗔癡三毒的主旨。其藝術特點是寓抽象的說教于形象的描繪之中,易為廣大群眾接受,是一種通俗的佛教布道文。例如《伐魔詔并書檄文》,描述了佛軍對魔軍宣戰(zhàn)、破敵、受降、撫慰的過程。佛軍方面有征魔大將軍統(tǒng)領的五百萬億眾、通微將軍統(tǒng)領的七百萬億眾,還有維摩詰大軍、文殊師利大軍、觀世音大軍等,正氣堂堂,軍威肅肅。魔軍方面則有聚沫大將軍率空華之卒,響大將軍領宮商之眾,以及其他魔頭亦各率刀兵箭卒,前來迎戰(zhàn),氣勢洶洶。兩軍交戰(zhàn)的結果,是大慈大悲的佛軍收服了三毒蠢肆的魔軍。
這種寓言式的佛教布道文對后世的散文、小說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唐代韓愈、柳宗元的寓言小品文,宋代圓悟禪師的《降魔表》,明清神鬼寓言小說《靳鬼傳》、《平鬼傳》、《西游補》等,均對六朝佛教布道文有所繼承發(fā)展。
儒釋互補的《文心雕龍》
在南朝的齊梁之交,出現(xiàn)了我國第一部自成體系的、具有儒釋互補思想特色的文學理論批評專著《文心雕龍》,10卷,劉勰撰。劉勰(466?—539?),字彥和,祖籍東莞郡莒縣(今屬山東)。其先人避永嘉之亂,渡江南下,徙居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他的父親劉尚曾任校尉。劉勰少孤家貧,依沙門僧佑十余載,終身未娶。在此期間,他一面研習佛理,一面博覽儒典百家之書。南齊末年,他撰成《文心雕龍》一書,立即獲得當時文壇泰斗沈約的賞識。入梁以后,歷任奉朝請、東宮通事舍人等職,世稱劉舍人。晚年的他,棄官為僧,法名慧地。《文心雕龍》共50篇。前五篇為《原道》、《徵圣》、《宗經》、《正緯》、《辨騷》,是全書的總綱。從《明詩》到《書記》共20篇,是文體論。從《神思》到《物色》(不包括《時序》)的20篇,是創(chuàng)作論。《時序》、《才略》、《知音》、《程器》四篇,是關于文學史和文學批評的論述。最后一篇《序志》,是全書總結,交代著書動機、目的和原則。
劉勰是在依僧佑生活、讀書并協(xié)助僧佑編纂佛典十余年之后,在出任官職之前,撰成《文心雕龍》的。因此,他的讀書歷和經歷——儒釋兼修,不可能不在其思想和著述中打下烙印。事實正是如此。以儒為主、以佛為輔的思想特色,充分地反映在《文心雕龍》的《序志》和總綱五篇中。
《序志》篇首先對書名“文心”作了詮釋:“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昔涓于琴心,王孫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劉勰文學思想的核心,就是這個“心”字,“心”是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的始發(fā)站。他認為:文學作品中的一切形象,都是“心”的創(chuàng)造。這一文學原理,乃是佛學“萬法(一切現(xiàn)象)唯心”(《華嚴經》)的移植。佛論中對這一教義有各種大同小異的闡釋。如:“三界所有,皆心所作。”(《大智度論》)“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大乘起信論》)晉僧伽提婆與慧遠合譯的《阿毗曇心論》,以“心”為題,也許是啟發(fā)劉勰以“文心”作為書名的原因。慧遠在《阿毗曇心序》中說:“阿毗曇心者,三藏之要頌,詠歌之微言。管統(tǒng)眾經,領其宗會,故作者以心為名焉。”“阿毗曇”又譯作“毗曇”,意譯為“無比法”、“大法”。由于此“法”“管統(tǒng)眾經”,是法中之法,故名之曰:“心”。由此看來,在劉勰心目中,文學領域的“文心”,實與佛學領域的“阿毗曇心”相當。“阿毗曇心”是佛法中的根本大法,“文心”則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根本法則。
其次,《序志》篇也鮮明地表達了劉勰尊儒的立場:“……嘗夜夢執(zhí)丹漆之禮器,隨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難見哉!乃小子之垂夢歟!自生人以來,未有如夫子者也。”孔子被劉勰尊為自有人類以來的第一位大圣人。
劉勰提出:“文心”是“雕龍”之本。但是從“文心”到“龍”——文學作品,還必須經過若干中介。所以他在《序志》中又說:“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為了闡明這一“文心”逐層外化而為文學的過程,劉勰于是撰寫了《文心雕龍》的開頭五篇。
《文心雕龍》的第一篇《原道》,是闡述“文心”與文學之間的關系的。什么是劉勰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體系中的“道”?他有十分明確的界說: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這就是說,從“文心”的創(chuàng)造(“生”)到用語言寫成文學作品,這一過程,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自然之道”。這個“道”,是以“心”為出發(fā)點的。所以劉勰干脆把“道”與“心”連在一起:“爰自風姓,暨于孔氏,玄圣創(chuàng)典,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敷章。……”從劉勰的佛眼來看,自伏羲、女媧(風姓)以來,孔子、老子以及一切德高望重者(素王)的作品,都是“原道心以敷章”而誕生的。所以篇末贊辭的頭一句就說:“道心惟微,神理設教。”《原道》的基本論點,就是闡明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乃是“道心”。當然,這是從佛學“萬法唯心”的主觀唯心主義立場,來考察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劉永濟說:“其思想方法,得力于佛典為多。”(《文心雕龍校釋·前言》)是不錯的。
應當指出:“自然之道”、“道心惟微”都是道家語,但它們在《文心雕龍》中所表述的卻是佛家思想。借道釋佛,是早期漢譯佛典和中國佛論的語言特色。傳為迦葉摩騰和竺法蘭共同翻譯的《四十二章經》,就是用“道”字來表述佛法真如的。例如:“有通人傳毅曰:臣聞天竺,有得道者,號曰佛”;“佛言……如是十事,不順圣道,名十惡行”;“佛言,夫人為道務博愛博哀,施德莫大施,守志奉道,其福甚大”,等等。又如釋僧順《釋三破論》云:“夫道之名,以理為用。其得理也,則于道為備。是故沙門號曰道人,陽平呼曰道士。”沉浸于早期漢譯佛典和佛論中十余年的劉勰,當他自己一旦操筆為文,其借道釋佛,便是順理成章的事。
《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部分的第一篇《神思》,是對《原道》篇的“原道心以敷章”的發(fā)揮。劉勰指出:“神思”乃是“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可見其重要性與《原道》提出的“道心”旗鼓相當。接著他描述“神思”的特征道:“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這些關于形象思維的描繪,乃是對《原道》中的“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的“自然之道”的具體化。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談到了與“心”相對立的“物”,即客觀物質世界。例如:“神與物游”;“物以貌求,心以理應”(《神思》);“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物色》)。這些議論,又閃爍著某些樸素唯物主義的光彩。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文心雕龍》文學理論的哲學基礎,乃是佛教主觀唯心主教與素樸唯物主義相雜糅的二元論。這是劉勰兼容佛學和諸子百家的結果,是他依僧佑治學十余年的結果。
《文心雕龍》的第二篇至第五篇,都是劉勰儒家思想在文學理論中的表現(xiàn)。
第二篇《徵圣》,是以儒家圣人之遺文驗證第一篇《原道》。《原道》中說過:“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徵圣》篇就是對這兩句的闡釋和發(fā)揮。其中指出:“徵之周孔,則文有師矣”;“徵圣立言,則文其庶矣”。他明確地以儒家圣人周公、孔子之文,作為“心生而立言,言立而文明”的范式。
第三篇《宗經》,是對第二篇《徵圣》的進一步發(fā)揮,即闡釋第二篇提出的“夫子文章”、“圣人之文章”是什么及其對后世文學的楷模作用。所謂“宗經”,就是以孔子刪定的儒家經典為文宗。這是因為:“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按照劉勰的看法,儒家的五經,乃是五種不同文體之模范;后世文體盡管越分越細,越衍越繁,都不出儒家五經——五體之外。他說:“故論說辭序,則《易》統(tǒng)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fā)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銘檄,則《春秋》為根:并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huán)內者也。若稟經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鑄銅,煮海而為鹽也。”《宗經》的旨歸,全在于此。劉勰的這種文體宗經論,不是沒有根據(jù),問題是未免以偏概全。中國文學自先秦發(fā)展至六朝,文體紛繁,不是五經文體所能范圍得了的。例如異軍突起的漢魏六朝志怪筆記小說,就被排斥在這個文體系統(tǒng)范圍之外。劉勰之所以對當時的筆記志怪小說視而不見,置之不論,乃是儒家正統(tǒng)文化排斥異端文化的必然結果。“亂、力、怪、神”是孔圣人絕對避而不談的。劉勰既以儒家五經為文體之正宗,當然就不可能去承認大談“亂、力、怪、神”的志怪筆記小說也是文學之一體了。
《文心雕龍》的第四篇《正緯》和第五篇《辨騷》,是從兩個不同的側面來豐富《徵圣》和《宗經》提出的儒家文統(tǒng)觀。
《正緯》的主旨,是批判兩漢以來偽托孔子所作的讖緯之書。讖緯之學是流行于漢魏以來的神學迷信。所謂“讖”,就是“詭為隱語,預決吉兇”的宗教預言,又稱“符讖”或“符命”,有圖有文者則稱“圖識”。“緯”是緯書的簡稱,緯書是與儒家的經書相對而言,以神學迷信闡釋儒家經典的書。自董仲舒起,讖緯之學就被拉進儒學。后來漢章帝在白虎觀召集博士、儒生討論五經,廣泛征引緯書解釋儒學,編成《白虎通義》,堪稱儒家神學之最。儒學因此蛻變?yōu)槿褰獭③脑凇墩暋分袑ψ従曋畷斵q其偽,明察其謬。其目的雖出于維護儒學之純,但他將讖緯之書與儒家經典嚴格地區(qū)別開來,力斥其“乖道謬典”,還儒學以本來面目,實乃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文化研究之一大貢獻。
《辨騷》是對楚辭(騷)及其源流異同的辨析。劉勰指出:“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郁起,其《離騷》哉!”他認為楚辭是對儒家經典之一的《詩經》之“風”與“雅”的繼承和發(fā)展。他論列楚辭與“風”“雅”的四同、四異之后說:楚辭“雖取熔經意,亦自鑄偉辭”。這個結論,大體不錯。因為《詩經》中的“風”詩是北方民歌,“雅”詩是北方貴族詩歌;楚辭則是南方民歌(如《九歌》)和南方貴族詩歌(如《離騷》)的結集。二者的形式各不相同,內容則彼此相似。不過,劉勰為了弘揚儒家正統(tǒng),把本來與《詩經》沒有源流關系的楚辭勉強說成“取镕經意”,顯得有些生硬了。
以上是《文心雕龍》的釋儒互補的思想特色之表現(xiàn)。另外,從《文心雕龍》的文體形式看,也表現(xiàn)出若干儒釋兩家文體的特色:
(一)《文心雕龍》50篇,每篇均由正文加文末的贊語八句構成。正文用散文寫成,贊語概括正文,用韻語寫成。這種韻散互補,將同一內容表述兩次的寫作法,出自佛典。
(二)《文心雕龍》還廣泛運用“帶數(shù)釋”的方法,有條不紊地論列問題。例如:“故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yōu),正對為劣。”(《麗辭》)“是以將閱文情,先標六觀: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知音》)等等。這種先總后分的“帶數(shù)釋”陳述法,不但出自佛論,而且《論語》中也屢見不鮮,可見它是儒釋兩家的共同語言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