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以長安為中心的文人匯聚與文化交流
不同政治文化圈之間的文化交流在統(tǒng)一之前就經(jīng)常進行,有研究者認為當時“南北”文化交流主要有六種形式:書籍的交流、使者的往來、佛道的播遷、人員的附降、戶口的流動、邊境互市與南北饋贈[57]。除了第一項和第六項以外,其他四項都是人員往來。文化是人的創(chuàng)造物,文化交流當然要有人來完成。即使書籍的交流和互市饋贈實際上也是由具體的個人來操作實現(xiàn)的。但是政治的對立和地緣的隔絕,畢竟使人員的往來交流受到極大的限制。逐步的統(tǒng)一才能最終消除這種限制,為文化和文學交流提供充分的時空條件。
前文提到隋代“辭人才子,總萃京師”的新局面,都城長安成為全國文人匯聚的中心。在中央政府任職者自不待言,即使那些在地方任職者也有進京述職的機會,并且他們大多數(shù)人與長安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尋找時機調(diào)到中央政府。各地文人逐步入關,盡管對很多人來說是一件痛苦的事,但又確實給他們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切磋交流的機會。盧思道等人唱和的《聽鳴蟬篇》能夠立即得到庾信的評論,這在原來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不是北方的統(tǒng)一使他們?nèi)腙P,也許這批山東才士中的絕大多數(shù),此生根本沒有機會與這位當時最優(yōu)秀的文人直接接觸。
除了因為同朝為臣而形成大規(guī)模文人匯聚,文帝朝還有兩個規(guī)模較大的文人集團。在太子楊勇和晉王楊廣身邊分別聚集了一批文人學士。如上文所說,楊氏兄弟都喜愛文學,所以愿意與文學之士交往,同時還可以此為契機,培植擴充自己的勢力。另一方面,此二人是皇位繼承人中最具競爭實力者,依附于他們,對那些文人來說等于為自己未來的政治前途進行的投資。楊勇集團成員構成相對多元化,來自三大文化圈的人都有。而楊廣集團人數(shù)眾多,卻相對較單純,主要是江左士人,包括后梁和南陳兩個群體。楊氏兄弟各自的僚屬囊括了相當大一部分文人學士,是隋代文壇最有代表性的文學集團[58]。其中楊勇集團在其被廢后即告瓦解,而楊廣集團的活動一直延續(xù)到其即位之后,成為煬帝朝文學活動的主體。就這兩個團體而言,楊勇等人一直在長安活動。楊廣雖然曾較長時間在江都任職,但后來也回到京城。
匯聚在長安的各地文人之間文化交流非常頻繁,比較重要也比較突出的是學術和文學交流。學術交流有兩種主要的形式:一是共同參與朝廷組織的官方學術活動,也就是上一節(jié)曾經(jīng)提到的各種典章制度的建設;另一種是私人性質(zhì)的文人間學術交流,就某個具體問題展開研究和討論。
在雅樂體系的建設中,雖然多數(shù)參與者來自江左,但無論是定聲還是改辭,負責人一直是出身關隴的牛弘。牛弘作為關隴集團罕見的具有深厚傳統(tǒng)學術素養(yǎng)的學者型官僚,自始至終參與了隋代各項典章制度的創(chuàng)建,并在其中承擔實際的主持工作,所謂“采百王之損益,成一代之典章,漢之叔孫,不能尚也”[59]。他代表著關隴學術界,同時以政府代表的身份與來自各地的學者交流,其權威性不可置疑。難得的是他的學術素養(yǎng)使他能不局限于關隴本位主義的文化傾向,認識到南朝文化的先進性,從而采納之。在典章制度的南朝化過程中,歷史的必然趨勢是主導因素,牛弘的個人見識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由牛弘等人主持的五禮(吉、兇、軍、賓、嘉)修定工作,集中了三地文化精英,最能反映當時官方學術活動中的文化交流。仁壽二年詔曰:“尚書左仆射、越國公楊素,尚書右仆射、邳國公蘇威,吏部尚書、奇章公牛弘,內(nèi)史侍郎薛道衡,秘書丞許善心,內(nèi)史舍人虞世基,著作郎王劭,或任居端揆,博達古今,或器推令望,學綜經(jīng)史。委以裁輯,實允僉議。并修定五禮?!?a id="w60">[60]參與此事的七人中,楊素、牛弘、蘇威是關隴本土出身,薛道衡、王邵乃山東名士,周武平齊時即已入關,許善心、虞世基出身江左世家,陳滅入隋。其中楊素不過以首輔身份監(jiān)領此大典而已,可置而不論[61]。其余六人,三地各有兩名代表,這樣安排不知出于有心還是無意。但無疑此次修禮是三地禮學的一次全面的交流,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了統(tǒng)和。
由于文獻的缺失,最終頒行的五禮如何統(tǒng)合三大文化圈的禮學精華,其具體情況不可得知。但各人所代表的不同學術淵源還是可以了解到一些基本脈絡。蘇威、牛弘繼承了關中西魏—北周一系的文化學術傳統(tǒng),其中尤以蘇威為代表[62]。武功蘇氏本是關中世家,河隴地區(qū)世家之學術遺傳不墜。蘇威的父親蘇綽“為宇文泰創(chuàng)制立法,實一代典章所從出”[63]。北周創(chuàng)始人宇文泰乃鮮卑族軍事豪強,于文化建設力有不逮,此項工作全委之于蘇綽。蘇綽所制定的六條詔書為關中政權立國之本,各種典章制度皆出其手,可以說是西魏—北周一系文化制度的創(chuàng)建者。所謂“太祖提劍而起,百度草創(chuàng)。施約法之制于競逐之辰,修治定之禮于鼎峙之日。終能斫雕為樸,變奢從儉,風化既被,而下肅上尊;疆場屢擾,而內(nèi)親外附。斯蓋蘇令綽之力也”[64]。蘇威子承父志,《隋書》本傳云:“隋承戰(zhàn)爭之后,憲章踳駁,上令朝臣厘改舊法,為一代通典。律令格式,多威所定,世以為能?!彪m然說的是蘇威修定律令,但是“禮律關系至密”[65],蘇威于禮制的創(chuàng)建也必有其見解。而這種見解與其父一脈相承,“乃以關中地域觀念及魏晉家世學術附合鮮卑六鎮(zhèn)之武力而得成就者也”[66]。要言之,蘇威之學術最足以代表關隴本土學術傳統(tǒng)。薛道衡既以文學揚名于北齊,也有很深的學術造詣,時人比之于鄭玄。在北齊時,薛道衡就曾參與三禮的修定,“武平初,詔與諸儒修定三禮”[67]。他所繼承者乃北魏—北齊一系的禮學傳統(tǒng),這一系的禮學傳統(tǒng)是由劉芳、崔光、王肅等南朝士人帶入北魏的,其中王肅作用最大。王氏前輩王儉是南齊大儒,“弱年便留意三禮”[68],乃一代禮學宗師。王肅承其余緒,為北魏孝文帝所激賞,“時魏主方議興禮樂,變?nèi)A風,凡威儀文物多肅所定”[69]。自此以后“山東之人,浸以成俗”[70]。薛道衡代表的就是這一傳統(tǒng),其實質(zhì)是“東晉訖南齊,其所繼承漢魏、西晉之遺產(chǎn),而在江左發(fā)展演變者也”[71]。許善心的學術也是家世相傳,“家有舊書萬余卷”[72]。其祖父許懋尤精禮學,參與了梁武帝時五禮的重建,“凡諸禮儀多所刊正”[73]。南朝典章文化制度在梁代又有了全新的面貌,以禮儀而論,天監(jiān)時,梁武帝“命群儒裁成大典,吉禮則明山賓,兇禮則嚴植之,軍禮則陸璉,賓禮則賀玚,嘉禮則司馬褧”[74]。這套體系陳代因之,即為許善心等所繼承者。經(jīng)過此番梳理,仁壽二年修定五禮諸人的文化淵源和學術傳統(tǒng)就比較清晰了。通過這次修禮,三地的禮學思想和禮儀制度也就有了一個交流融合的機會。
雖然參與修禮的七人之中關隴地區(qū)有三個代表,但是隋代的禮儀制度卻是以北齊和梁陳之傳統(tǒng)為基礎。這與上節(jié)所說的“南朝化”趨勢是一致的。早在開皇二年,文帝就“命牛弘、辛彥之等采梁及北齊《儀注》,以為五禮”[75]。此二人皆為關隴之人,辛彥之即《隋書·儒林傳》中唯一的關隴代表,而他們采用的卻是梁及北齊的《儀注》。此問題陳寅恪先生《隋唐制度淵源樂論稿》之“禮儀篇”已論之甚詳,不再贅述。
除了官方組織的大型學術活動外,來自各地的學者也經(jīng)常自發(fā)地聚集在一起,就某些感興趣的問題展開討論。其中陸法言等人關于音韻的推詳對后世文學之發(fā)展影響甚大。據(j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四十三之《〈洪武正韻〉提要》引陸法言《切韻序》云:“開皇初,有儀同劉臻等八人同詣法言門宿。論及音韻,以今聲調(diào)既自有別,諸家取舍亦復不同。吳楚則時傷清淺,燕趙則多傷重濁,秦隴則去聲為入,梁益則平聲似去。江東取韻與河北復殊。因論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欲更捃選精切,削除疏緩。蕭、顏多所決定。”又“同定八人姓名曰:劉臻、顏之推、魏淵、盧思道、李若、蕭該、辛徳源、薛道衡”。這九人中陸法言、盧思道、薛道衡、魏淵[76]、李若、辛德源是山東士人,另三人為江左人士。他們對古今音韻的變化,尤其是不同地區(qū)聲調(diào)的優(yōu)劣差異都作了分辨。很顯然正因為各地文人學者聚集一堂,這種討論研究才能進行。同時也因為統(tǒng)一的政治局面,才需要形成標準統(tǒng)一的語音規(guī)范。陸法言《切韻》取材于呂靜《韻集》、夏侯該《韻略》、陽休之《韻略》、李季節(jié)《音譜》、杜臺卿《韻略》,據(jù)陳寅恪先生考證,夏侯該乃梁人,其余四人皆山東人。由此可見,陸法言《切韻》綜合了山東、江左關于聲韻的學術成果和語言實踐。具體說來,南朝建康之音,實際上源于永嘉南渡前的洛陽。高齊鄴都亦承太和南遷后的洛陽。所以《切韻》的語音系統(tǒng)與洛陽及其附近地域有關[77]。從陸序中所說的“蕭、顏多所決定”來看,盡管是以洛陽語音為準的,但統(tǒng)一之后的聲韻系統(tǒng)是“參合南北而后定之”,南朝之音韻更占上風[78]。陸法言之《切韻》日后成為唐代編寫官方韻書的基礎,近體詩和其他有韻之文的寫作皆以之為標準,如此看來,這次非官方的學術集會對后世文學之發(fā)展功莫大焉。
參與音韻研討的這些學者大多都是當時著名的文學之士,韻書的編寫也與齊梁以后文學漸重聲律有關。統(tǒng)一之后的文人聚集為文學的交流提供了更優(yōu)越的條件。盡管不同政治文化圈所形成的利益集團在隋代政治權力分配中存在嚴酷的斗爭(詳見下章),但是許多作家之間還是建立了深厚的私人友誼,詩歌成為他們交流的工具,最典型的要數(shù)楊素和薛道衡。楊素既是關隴軍事豪強,又是本地區(qū)最優(yōu)秀的兩大詩人之一(另一人為隋煬帝楊廣);薛道衡是山東文學三?。ūR思道、李孝貞)之一。出于對薛道衡才學的欣賞,楊素不僅“厚接薛道衡”[79],還經(jīng)常贈詩于他。現(xiàn)存楊素詩作共二十首(含殘句),其中十七首題名贈薛。分別是《山齋獨坐贈薛內(nèi)史》二首,《贈薛內(nèi)史》一首,《贈薛播州》[80]組詩十四章。另外兩首樂府《出塞》,薛道衡也有和作,也就是說,楊素現(xiàn)存所有的詩歌幾乎都與薛道衡有關?!顿浹?nèi)史》詩曰:“耿耿不能寐,京洛久離群。橫琴還獨坐,停杯遂待君。待君春草歇,獨坐秋風發(fā)。朝朝唯落花,夜夜空明月。明月徒流光,落花空自芳。別離望南浦,相思在漢陽。漢陽隔隴岑,南浦達桂林。山川雖未遠,無由得寄音?!比娗灏瘟鼷?,于諸詩中最見深情。薛道衡現(xiàn)存詩作中也有兩首回贈之作:《敬酬楊仆射山齋獨坐詩》、《重酬楊仆射山亭詩》。相對來說,薛詩風格蘊藉,不如楊詩暢快情切。《贈薛播州》組詩作于煬帝朝,薛道衡任番州刺史之時,既為自己一生的功業(yè)自豪,又流露出功高遭忌的悲涼;既直言思友之情,又暗寓知音難覓的孤獨。史言楊素作此組詩后,“未幾而卒,道衡嘆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豈若是乎!’”[81]領悟到這組詩實際上是楊素一生的心聲,總算沒有辜負楊素的知音之托。
文人聚集,詩酒唱和在所難免。統(tǒng)一之后,不同文化圈的文人才得以經(jīng)常有機會在一起唱和,彼此之間肯定會產(chǎn)生影響,推動文學的交流發(fā)展。上文提到楊素曾作樂府《出塞》二首,此二詩薛道衡和來自江左的虞世基都有和作,并明顯受到楊素的影響。楊素在開皇十八年和仁壽元年兩次率軍攻打突厥,均大破之。《出塞》詩應作于出征之時,他選擇這個樂府舊題很合當時的情境。其詩一首寫雄師征戰(zhàn)的壯觀場面和凱旋建功的豪情,一首寫關塞蕭瑟愁絕的景色,著意塑造自己憂國忘身的良臣形象。薛道衡現(xiàn)存五首樂府詩,另外三首《昭君辭》、《昔昔鹽》、《豫章行》也涉及邊塞題材。由于受南朝主流詩風影響,薛詩以刻畫閨中思婦懷人的心態(tài)為重點,以女性視角映帶邊塞戰(zhàn)事。但是在和楊素的兩首《出塞》中,慣常的寫法改變了,轉(zhuǎn)而將描寫的中心和重點完全放在邊關的景象、軍旅的陣容、將領的功業(yè)這幾個方面。這種變化很顯然是受楊素原詩的影響。從虞世基現(xiàn)存的作品來看,他極少涉及邊塞內(nèi)容,此次因和楊素之作,才嘗試這一題材。其作集中于對楊素軍威和功業(yè)的稱頌,寫邊塞之景象多從書中來。雖然不算成功之作,但也拓寬了自己詩歌題材的范圍。當然薛、虞詩中某些元素也是由于楊素特殊的地位,以及唱和詩特定的語境規(guī)定的,不能絕對地認為全屬詩人的藝術自覺。
文人之間每逢宴游集會,往往同題賦詩,以展示各自的才情。統(tǒng)一之前各文化圈內(nèi)也經(jīng)常有類似的活動,尤其是北齊后主之時和梁陳君臣之間。這主要屬于各自文化圈內(nèi)部的文學交流。統(tǒng)一之后,交流的范圍擴大了,相互之間的對比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影響也更為明顯。開皇十二年,江總、薛道衡、元行恭等人共游長安昆明池,三人都以《秋日游昆明池》為題作詩一首[82]。
靈沼蕭條望,游人意緒多。終南云影落,渭北雨聲過。蟬噪金堤柳,鷺飲石鯨波。珠來照似月,織處寫成河。此時臨水嘆,非復采蓮歌。(江總)
灞陵因靜退,靈沼暫徘徊。新船木蘭楫,舊宇豫章材。荷心宜露泫,竹徑重風來。魚潛疑刻石,沙暗似沉灰。琴逢鶴欲舞,酒遇菊花開。羈心與秋興,陶然寄一杯。(薛道衡)
旅客傷羈遠,樽酒慰登臨。池鯨隱舊石,岸菊聚新金。陣低云色近,行高雁影深。欹荷瀉圓露,臥柳橫清陰。衣共秋風冷,心學古灰沈。還似無人處,幽蘭入雅琴。(元行恭)
薛、元是山東人,江總生長江南,對他們來說,長安是異鄉(xiāng),表達身處異鄉(xiāng)的“羈心”是這三首詩的共同主題。但是仔細辨析,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在表現(xiàn)上的差異。較之薛、元二人,江總對羈旅之情的表達更為曲折深沉。第二句“游人意緒多”,似有無窮心事,但下面三聯(lián)收住不言,只寫所見之景。從遠到近,從大到小,逐層推進,最后才似乎驀然想起江南水鄉(xiāng)的采蓮曲。整首詩深沉舒緩而不露痕跡,尾聯(lián)蕩開思緒,兩相對照,用語平常卻觸目驚心,無限傷心盡在其中。薛、元二人都在詩中直接點明“羈心”和“羈旅”字樣,這就反映了北朝詩人在抒情姿態(tài)上與南朝詩人比起來,還是顯得更直白些。相對而言,薛道衡在北朝詩人中還算是以蘊藉見長者,不然也寫不出“暗牅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這樣的句子。他這首詩的結(jié)構布局與江詩頗為相似,第二句“靈沼暫徘徊”引而不發(fā),下四聯(lián)寫景,收尾點明詩心所在。正是在最后這一細微之處,沒有南朝詩人那樣的細膩和婉曲,率樸之氣表現(xiàn)出來。元行恭之詩首句即將沉痛之情盡顯,“羈”、“旅”、“傷”三字集中在一句之中,濃郁得都有些化不開了。但他這首詩后邊似乎就在不斷化解這種濃郁的愁緒,最后消散在幽蘭、雅琴兩個富于象征性的意象中。除了抒情方式的不同,南北詩人的精神追求也有差異。江總之詩止于思鄉(xiāng)之情,而薛、元二人最后都表達了一種高蹈的超越情懷。就做詩的匠心和感染力而言,江詩更勝一籌,但就藝術的終極追求而言,薛、元二人詩中所反映的超越情懷似乎更值得關注。尤其是當時南朝文風有陷于雕蟲歧途的危機,而南朝文人普遍缺乏生命體驗的深度和力度,這種精神的追求有可能成為時代的迫切需要。而當他們能夠在一起直接感受對方作品時,彼此之間的潛移默化就已經(jīng)在進行了。對于文學的發(fā)展而言,沒有什么橫空出世的劃時代巨變,潛移默化的積累才是歷史的真實步履。
就整體而言,南朝文人的語言運用水平要高于北方文人,一直是后者師法的對象。但是隨著北朝文人文學素養(yǎng)的提高,入北后的南朝文人也偶爾會受北朝文學作品的影響。像薛道衡、盧思道這樣的山東文人,文學成就早已為南北文壇認可,他們經(jīng)常與南方文人在一起交流,后者也自覺不自覺地學習前者。元行恭《過故宅詩》有“唯余一廢井,尚夾兩株桐”之句,江總由于與之在長安時相往來,回江南后所作《南還尋草市宅》詩中有一句“見桐猶識井,看柳尚知門”,明顯受到元詩的影響[83]。江總南歸后另一首佳作《于長安歸還揚州九月九日行薇山亭賦韻詩》“心逐南云逝,形隨北雁來。故鄉(xiāng)籬下菊,今日花幾開”,很難說沒有薛道衡《人日思歸》“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84]的影響在里面。
前面所列舉的文學交流事件,大多發(fā)生在山東與江左文人之間,或者關隴與山東作家之間。至于關隴文化圈的作家與江左文人之間的交流和相互影響,集中體現(xiàn)在煬帝與其文學集團的活動中。要了解隋代文人的群體性活動,這一文學團體也是無法繞過去的。
煬帝文學集團形成于他任晉王期間,以他為中心,匯集了一大批江左文人,其成員分別來自后梁和南陳。后梁蕭氏與煬帝是姻親關系,蕭皇后就是開國之主蕭之孫女。開皇七年廢梁國,后梁君臣入隋。原后梁文人柳顧言成為晉王屬員,“王以師友處之”。兩人關系一直非常親密,煬帝即位后恩寵愈隆,史言:“帝退朝之后,便命入閣,言宴諷讀,終日而罷。帝每與嬪后對酒,時逢興會,輒遣命之至,與同榻共席,恩若友朋。帝猶恨不能夜召,于是命匠刻木偶人,施機關,能坐起拜伏,以像于
(顧言名——引者注)。帝每在月下對酒,輒令宮人置之于座,與相酬酢,而為歡笑?!?a id="w85">[85]柳顧言在文學上對楊廣影響很大,使其文章改變了早期“庾信體”的風格。《隋書·文學傳序》稱煬帝“初習藝文,有非輕側(cè)之論,暨乎即位,一變其風。……并存雅體,歸于典制。雖意在驕淫,而詞無浮蕩”,很可能就是受柳顧言所代表的后梁文學思想影響所致。后梁系昭明太子蕭統(tǒng)之后,蕭統(tǒng)的文風是“能使典而不野,遠而不放,麗而不淫,約而不儉”[86],他的文學主張是“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zhì)斌斌,有君子之致”[87]。這與《隋書·文學傳》對煬帝的評價很相似,從中可以看出淵源之所在。
開皇十年,楊廣以晉王鎮(zhèn)揚州,王府盛集南陳文學之士百余人。其中知名之士有虞世南、虞綽、庾自直、諸葛穎、王胄、蔡允恭等人,煬帝登基后虞世基也加入進來。這些人包圍著本已熱愛南朝文化的楊廣,對他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進一步加深了他對江南文化的癡迷。作為一個西北人,楊廣居然學會了江南的主要方言——吳語[88]。他的樂府詩中,采用南朝舊有曲辭和反映江南風情的自創(chuàng)新曲占了多數(shù),這在北方出身的詩人中是絕對的另類?!洞航ㄔ乱埂纺送鰢惡笾魉鶆?chuàng),《楊叛兒》產(chǎn)生于南齊隆昌之時,《江陵女歌》本吳地歌謠,《四時白纻歌》乃沈約所制。他自創(chuàng)的《泛龍舟》、《喜春游》、《江都宮樂歌》等曲專言江都巡幸游樂之事。北朝詩人學習南朝在當時十分普遍,但煬帝對南朝文化浸淫之深已經(jīng)使他超越了摹仿學習的層次,進而對其作出了自己創(chuàng)造性的貢獻?!斗糊堉邸吩娫疲骸棒镀A千里泛歸舟,言旋舊鎮(zhèn)下?lián)P州。借問揚州在何處,淮南江北海西頭。六轡聊停御百丈,暫罷開山歌棹謳。詎似江東掌間地,獨自稱言鑒里游。”南朝樂府里何曾有如此宏闊的氣度?他所寫的《江都宮樂歌》、《泛龍舟》、《四時白纻歌》還是七言律詩形成過程中具有歷史意義的作品。這一成就的取得僅憑對江南文化的興趣是不夠的,一般意義上南北文學交流也難以實現(xiàn),只有當統(tǒng)一提供了充足歷史條件,再加上煬帝的特殊身份方能達成。
文人的匯聚不僅繁榮了文學創(chuàng)作,也必然帶動文學批評。煬帝和他的這群文學侍臣在一起吟風弄月,彼此風格的差異也會自然表現(xiàn)出來。由于煬帝的崇高地位和敏銳的藝術感受力,他當仁不讓成為最權威的詩歌評判者。特別是上有所作,下皆和之的場合,簡直就是沙龍式的詩歌競賽。煬帝對身邊的幾位重要作家曾經(jīng)作過精彩的點評,他說:“氣高致遠,歸之于胄;詞清體潤,其在世基;意密理新,推庾自直。過此者,未可以言詩也?!?a id="w89">[89]這段話不僅是對三人風格的概括,還體現(xiàn)了煬帝本人的詩歌美學理念和當時主流的詩歌風氣。因此,盡管煬帝朝的這些君臣唱和之作中,除了煬帝本人的作品外佳作不多,但它們的文學史意義不盡于此。
本章結(jié)論
第一,隋唐統(tǒng)一后,文化整合的主流趨勢是南朝化;這一點陳寅恪、唐長孺二先生的表述雖有不同,但觀念是一致的;而且從實際情況看,這種南朝化傾向在文學等意識文化領域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
第二,隋唐文化整合是一個歷史過程,是對當時存在的兩個相互交織的二元文化系統(tǒng)的選擇與吸收;在這兩個二元文化系統(tǒng)中,南朝漢文化在意識文化和制度文化層面屬于強勢話語。這一點在隋代音樂體系的建構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同時,文化整合是一個漸進的歷史過程,直到唐代方始完成。
第三,統(tǒng)一為原來被政治與地緣因素隔絕的各地文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交流機會;在學術領域,他們通過共同參與國家修典、沙龍性的文人聚會等形式進行學術溝通;在文學領域,這種相互間的直接交流對文學的發(fā)展也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1] 此說出自陳寅恪先生《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三源說”,作為地域文化區(qū)的關隴、山東、江左三個文化圈歷史悠久,南北朝后期的政治格局強化了它們各自的向心性,所以筆者稱之為“政治文化圈”。
[2] 魏徵等撰:《隋書》卷三五《經(jīng)籍志·集部總論》,中華書局1973年版。本書所引《隋書》均為此版本,以下不再一一注明。與此相似的表述還有《隋書·文學傳序》所言:“四隩咸暨,九州攸同,江漢英靈,燕趙奇俊,并該天網(wǎng)之中,俱為大國之寶。”
[3] 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486頁。
[4] 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外二種),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在此書中,陳先生使用了“典章制度”、“典章文物”、“文化”三種說法,其所指是一樣的,沒有作明確的區(qū)分,可以視作同義詞。本章第二節(jié)將對文化之諸層面作必要的區(qū)別。
[5] 唐先生并沒有用“北朝化”的說法,此說是筆者根據(jù)唐先生的“南朝化”仿制。北朝又有東西之別,對應于“南朝化”,姑且以“北朝化”總名之。
[6] 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第487—488頁。又,陳寅恪先生認為唐朝的府兵制與北周不同,前者兵農(nóng)合一,后者兵農(nóng)分離。參見《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外二種),第134頁。筆者認為這屬于府兵制內(nèi)部的發(fā)展變化,不影響其傳承性質(zhì)。
[7] 陳寅?。骸端逄浦贫葴Y源略論稿》(外二種),第5—6頁。又,山東文化中包含了漢、魏、西晉的部分傳統(tǒng)遺產(chǎn),這一點第四章《隋詩淵源論略》中將會從文學層面詳細討論。
[8] 李百藥撰:《北齊書》卷二四《杜弼傳》,中華書局1972年版。本書所引《北齊書》均為此版本,下面不再注明。
[9] 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第490頁。
[10] 李延壽撰:《北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709頁。
[11] 皮錫瑞著,周予同注釋:《經(jīng)學歷史》,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93頁。皮氏認為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在于北人對南朝文化的仰慕和盲目追求。因為他自己的路數(shù)是漢學,所以他更推崇篤守漢學家法的北學,對北學被南學統(tǒng)一持不滿態(tài)度。
[12] 皮錫瑞著,周予同注釋:《經(jīng)學歷史》,第196頁。關于隋代學術以南學為主的問題,還可參看《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第二十篇第二節(jié)《南北學術的溝通》,萬繩楠整理,黃山書社1987年版,該書還論及佛學與音韻學的南朝化;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第490頁。
[13] [美]萊斯利·A.懷特:《文化科學》,曹錦清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1、32頁。
[14] 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第490頁。參見呂思勉《兩晉南北朝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417—1418頁。
[15] 吳先寧:《北朝文化特質(zhì)與文學進程》,東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23頁。
[16] 《北齊書》卷三七《魏收傳》。
[17] 《隋書》卷三五《經(jīng)籍志·集部總論》。
[18] 《隋書》卷七六《文學傳序》。
[19] 《隋書》卷五八《魏澹傳》、《柳傳》。
[20] 馮天瑜、何曉明、周積明:《中華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75頁。該書下編第六章《隋唐:隆盛時代》第二節(jié)《有容乃大》專論此問題。
[21] 此節(jié)的論述將北方關隴與山東之文化統(tǒng)稱北朝文化,從受胡族文化影響和漢文化在北方的留存來看,二者具有某種相似性。
[22] 受到多民族融合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影響,有些學者將胡族文化與域外文化分開來。實際上,相對于華夏文化的主體——漢文化而言,兩者都屬于異質(zhì)文化。當時的域外文化主要來自西域,這些民族及其文化與先期進入北方的胡族就其在與漢文化的異質(zhì)性上并無差別。如果強加區(qū)分,反而使問題復雜化。《中華文化史》之《有容乃大》一節(jié)就分為“胡氣氤氳”和“外域擷英”兩部分。
[23] 譚其驤:《長水粹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74頁。這種地域文化差異也不僅局限于南北,還有東西之別,并且各文化區(qū)內(nèi)還存在著更小的地域文化亞區(qū)。所以文化研究者一般認為:本著文化地理區(qū)的劃分宜少不宜多,宜粗不宜精的原則,姑且以南北代言之。胡兆量、阿爾朗斯、瓊達等編著:《中國文化地理概述》,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7頁。
[24] 本書采用文化三層論。第一層,意識文化包括心理心態(tài)信念觀念思想等純意識領域,也包括哲學、倫理、道德、宗教、美學、音樂、詩歌、文學、繪畫等理論化和對象化的意識領域。第二層,制度文化。第三層,物質(zhì)文化。其中意識文化是文化的主體與核心。參見胡兆量等編著《中國文化地理概述》,第2頁。陳寅恪先生《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所說的“文化典章制度”主要集中于制度文化層面。
[25] 在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中,山東、關隴兩地文化的具體演變路徑又是不相同的。簡言之,五代十國時期,關隴地區(qū)尚有河西文化存在,保存北方漢文化之血脈,而山東之地盡入胡族之手。北魏時期,以洛陽為中心的山東地區(qū)漢化程度加快,河西文化也被吸收進來,山東之地較之關隴,漢化水平反而更高。東西魏分裂,山東之北齊繼承了北魏的漢化成果,尤其是河北漢族士族的文化創(chuàng)作力已在北魏時被激活,此時更顯活力。但洛陽和鄴城也保留了大量的胡人胡俗,且胡漢矛盾沒有得到妥善處理。關隴之北周以本地區(qū)內(nèi)之舊有漢文化適應鮮卑習俗,君臣一心戮力耕戰(zhàn),制度文化有所創(chuàng)建,意識文化水平較低,不過他們的胡漢矛盾解決得比較好。
[26] 李浩:《唐代三大地域文學士族研究》,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54頁。
[27] 有文化史研究者認為:由于中國是有悠久歷史的禮儀之邦,制度文化十分完備而且相當穩(wěn)固,所以中國的制度文化只向外輸出,而沒有從外輸入的。這里的中國不妨理解為漢族更準確。參見熊鐵基《漢唐文化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4頁。從制度文化層面來看,北朝對后世影響最大者莫過于選舉制度。北魏、北齊開始嘗試推薦與考試并行的制度,后周則打破九品中正制和門閥士族的政治特權,“以吏部中大夫一人掌選舉,吏部下大夫一人以貳之。……蘇綽為六條詔書,其四曰:擢賢良。綽深思本始,懲魏齊之失,罷門資之制”。隋文帝繼承了這一政治遺產(chǎn),進一步改革選舉制度,至煬帝之時,開始設立科舉考試制度。南朝人士對九品中正制的弊端也有認識,西晉時劉毅就指出:“今之中正定九品,髙下任意,榮辱在手,操人主威福,奪天朝權勢,愛惡隨心,情偽由己,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保▍⒁姸庞印锻ǖ洹肪硎摹哆x舉二》)其后各朝也曾經(jīng)對這一制度進行改良,但始終未能形成如后周那樣的強制措施。北朝胡漢雜處的文化環(huán)境對其制度之改革力度,有很大的促進作用。
[28] 相傳《敕勒歌》本鮮卑人斛律金所唱,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六云:“其歌本鮮卑語,易為齊言,故其句長短不齊?!保ㄖ腥A書局1979年版)如果沒有漢字的記錄,鮮卑族的口頭文學根本就不會保存下來。而漢語在記錄的同時,也對它進行了改造,包括詞匯、音節(jié)、換韻、句式等。所以,盡管這首詩保存了渾樸的民歌風味和蒼茫的塞漠風光,但已經(jīng)是一首純粹的漢語詩。
[29] 司馬彪撰,劉昭注補:《后漢書志》第十三《五行志一》,《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272頁。
[30] 僅《世說新語》中涉及南渡之人用胡床者就有五處。
[31] 這方面的情況,前輩學者及時賢已論之甚詳,故不再贅述??蓞⒖聪蜻_《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一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32] 參見《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第十八章《北齊的鮮卑化及西胡化》。
[33] 《隋書》卷一四《音樂志中》。應該指出,對于南來音樂,文帝也是區(qū)別對待的?!兑魳分尽吠瑫r還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清樂》其始即《清商三調(diào)》是也,并漢來舊曲。樂器形制,并歌章古辭,與魏三祖所作者,皆被于史籍。屬晉朝遷播,夷羯竊據(jù),其音分散。苻永固平張氏,始于涼州得之。宋武平關中,因而入南,不復存于內(nèi)地。及平陳后獲之。高祖聽之,善其節(jié)奏,曰:‘此華夏正聲也……’”可能正因為其古而不同于后來南朝之制,才得到文帝的贊許。
[34] 據(jù)《新唐書·禮樂志》云:“自周陳以上,雅鄭淆雜而無別,隋文帝始分雅俗二部?!毖?、俗樂的區(qū)分,是主觀而相對的,不是從音樂本身著想,而只能從應用方面劃分。雅樂通常應用于典禮儀式。一般說來,郊廟祭祀所用的音樂,都被視為雅樂。宴饗所用的音樂,有含有典禮意義的,也有偏重娛樂意義的;前者被視為雅樂,后者被視為俗樂。其他典禮所用的音樂大都不被正式視為雅樂。見楊蔭瀏《中國音樂史綱》,音樂出版社1955年版,第84—85頁。簡言之,雅樂強調(diào)儀式象征功能,俗樂偏重生活娛樂功能。
[35] 《隋書》卷一四《音樂志中》。
[36] 南朝也有雅樂、俗樂,像吳聲、西曲這樣的江南民間音樂也流行于上層,形成與雅樂相對的系統(tǒng)。
[37] 《隋書》卷一五《音樂志下》。
[38] 《隋書》卷二《高祖紀下》。
[39] 《隋書·高祖紀下》稱:由于文帝倡導節(jié)儉,“開皇、仁壽之間,丈夫不衣綾綺,而無金玉之飾,常服率多布帛,裝帶不過以銅鐵骨角而已”?!稐钣聜鳌份d,太子楊勇“嘗文飾蜀鎧,上見而不悅”,語重心長地對他進行了一番教導。
[40] 文帝對南朝文化的排斥可能包含兩個方面:第一,認為南朝文化是南朝國勢不振的一個重要因素,出于政治需要而反對。這一點從所舉其對陳朝古器和梁朝音樂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第二,其文化興趣受北周鮮卑化影響,本性如此。同時,文帝對南朝文風也不滿。據(jù)李諤上書所言,開皇四年,曾詔令“公私文翰,并宜實錄”。關于這一問題,由于牽涉更深層的原因,將在下章討論之。
[41] 史家對隋文帝不重視文化學術建設頗為詬病,尤其是仁壽元年六月詔令廢除學校之舉,導致“國子學唯留學生七十人,太學四門及州縣學并廢”。但是文帝并非沒有意識到原來北周的文化制度需要改革。西魏—北周一系的文化制度,是“關隴區(qū)內(nèi)保存之舊時漢族文化,以適應鮮卑六鎮(zhèn)勢力之環(huán)境,而產(chǎn)生之混合品”,強命漢族改用鮮卑姓氏(楊氏就被改姓為普六茹氏)和仿照周官設立官制就是最典型的代表。文帝控制政權后,首先對這兩項制度作了撥正?!埃ㄖ莒o帝)大定元年春二月壬子,令曰:已前賜姓,皆復其舊”,恢復原來的漢姓。緊接著開皇元年二月“易周氏官儀,依漢魏之舊”,改變了不倫不類的周官制度。在提高文化教育方面也曾經(jīng)采取過一些措施,比如開皇三年三月,應牛弘之請,“詔購求遺書于天下”;四月,“詔天下勸學行禮”;五年四月,“詔征山東馬榮伯等六儒”;九年四月平陳之后詔曰:“代路既夷,群方無事,武力之子,俱可學文,人間甲仗,悉皆除毀。有功之臣,降情文藝,家門子侄,各守一經(jīng),令海內(nèi)翕然,高山仰止。京邑癢序,爰及州縣,生徒受業(yè),升進于朝,未有灼然明經(jīng)高第?!备鳁l均見《隋書·高祖紀》。其中開皇九年詔令,更多的是出于政治需要,為防止其他武裝勢力崛起而號召偃武修文。
[42] 《隋書》卷三七《李敏傳》。又見《音樂志下》。
[43] 《隋書》卷二《高祖紀下》。
[44] 《隋書》卷一五《音樂志下》。
[45] 《隋書》卷一五《音樂志下》。
[46] 仁壽改辭前的歌辭由李元操、盧思道等人完成,并由北齊樂人教授。這一歷史現(xiàn)象需要說明:根據(jù)張說《齊黃門侍郎盧思道碑》,盧思道卒于開皇六年,那么他參與創(chuàng)作清廟歌辭時,南陳尚未被統(tǒng)一。由于山東士人的文學水平明顯高于關隴之人,盧思道、李元操和薛道衡是周隋間山東士人中最具文學聲望者,《隋書》卷五十七史臣曰:“二三子有齊之季皆以辭藻著聞,爰歷周、隋,咸見推重。李稱一代俊偉,薛則時之令望,握靈蛇以俱照,騁逸足以并驅(qū),文雅縱橫,金聲玉振。”自然由他們擔任這項工作。仁壽改辭時,南陳文人已經(jīng)取代山東人物成為先進文化和文學的代表,又有太子楊廣的支持,加上盧、李已亡,所以此次工作順理成章地落到他們身上。
[47] 陳寅?。骸端逄浦贫葴Y源略論稿》(外二種),第118頁。
[48] 楊蔭瀏:《中國音樂史綱》,第88頁。
[49] 文帝對這種現(xiàn)象也表示了擔憂,他對群臣曰:“聞公等皆好新變,所奏無復正聲,此不祥之大也。自家形國,化成人風,勿謂天下方然,公家家自有風俗矣。存亡善惡,莫不系之。樂感人深,事資和雅,公等對親賓宴飲,宜奏正聲。聲不正,何可使兒女聞也?!保ā兑魳分鞠隆罚┪牡垭m然自己也喜歡胡樂,但論及音樂之功能,純?nèi)皇侨寮覙氛摰恼{(diào)子,越發(fā)反映在意識文化層面漢文化的滲透力之強。所以說,胡樂等胡族藝術在現(xiàn)實生活中與其他胡族器物一樣,屬于奇技淫巧,更多地承載了物質(zhì)文化的功能。
[50] 《隋書》卷一三《音樂志上》。關于隋代胡樂的詳細情況,參見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之五《音樂》。
[51] 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685頁。本書所引詩歌,除特別注明者,均引自該書,后不一一附注。
[52] 《隋書》卷一五《音樂志下》。
[53] 五代十國時期,涼州在相當長時間內(nèi)保持偏安局面,主政之人又是漢族人士,許多不及渡江的文人紛紛來奔,遂成為北方漢文化的避風港。前涼張氏雖屬獨立性質(zhì)之政權,但是卻奉司馬氏之晉朝為正朔。在絕大多數(shù)時間內(nèi),其官職爵位均由東晉封賜,雙方保持名譽上的隸屬關系,也有密切的文化往來(劉勰《文心雕龍》提到過的三個北朝文人都是前涼之人)。其后人亦輾轉(zhuǎn)回到南朝。詳情見《晉書·張軌載記》,參見拙文《論南朝文學批評視野中北朝文學的缺席》,《三峽大學學報》2003年第1期。關于河西文化的淵源影響,可參見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諸章節(jié)。
[54] 楊蔭瀏:《中國音樂史綱》,第88頁。
[55] 《隋書》卷一五《音樂志下》。
[56] 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二二《禮樂志十二》,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75頁。
[57] 徐寶余:《庾信研究》,學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1—29頁。
[58] 參見胡大雷《中古文學集團》第十二章第二節(jié)《太子文學集團與晉王文學集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其成員具體狀況詳見本書第二章第四節(jié)的介紹。
[59] 《隋書》卷四九《牛弘傳》史臣論贊。
[60] 《隋書》卷二《高祖紀下》。
[61] 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外二種),第20頁。
[62] 前文已言之,牛弘的文化學術態(tài)度非常開放。音樂尚梁、陳,禮儀則以山東北齊為準[參見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外二種),第18—19頁]。所以牛弘的學術根基源自關隴,而后來的取向呈多元化。
[63] 陳寅?。骸端逄浦贫葴Y源略論稿》(外二種),第20頁。
[64] 令狐德棻等撰:《周書》卷二三《蘇綽傳》史臣論贊,中華書局1971年版。后同。
[65] 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外二種),第20頁。
[66] 陳寅?。骸端逄浦贫葴Y源略論稿》(外二種),第21頁。
[67] 《隋書》卷五七《薛道衡傳》。
[68] 李延壽撰:《南史》卷二二《王儉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
[69] 司馬光編撰,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一三八,中華書局1957年版。后同。
[70] 《隋書》卷八《禮儀志三》載牛弘語,謂王肅對北魏—北齊禮制的影響:“后魏及齊,風牛本隔,殊不尋究,遙相師祖,故山東之人,浸以成俗?!?/p>
[71] 陳寅?。骸端逄浦贫葴Y源略論稿》(外二種),第14頁。
[72] 《隋書》卷五八《許善心傳》。
[73] 姚思廉撰:《梁書》卷四十《許懋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
[74] 《隋書》卷六《禮儀一》。
[75] 參見《隋書》卷四九《牛弘傳》,卷七五《辛彥之傳》。
[76] 魏淵疑為魏澹之誤。因為隋代無魏淵其人,而陸法言序文又稱之為“魏著作”,魏澹開皇中授著作郎。陸法言之父陸開明與這批山東人都是北齊滅亡后一起入關的名士,淵源頗深。
[77] 《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第339頁。
[78] 《鈍吟雜錄》卷三,馮班語及何義門評,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43—44頁。
[79] 《隋書》卷四八《楊素傳》。
[80] 隋代沒有播州這一行政區(qū)劃,薛道衡時任番州刺史,《文苑英華》誤為播州,后人沿用。參見中華書局《隋書》第1414頁,??庇沎3]。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亦作“播州”,本書引先唐詩均據(jù)逯書,故一仍其舊。
[81] 《隋書》卷四八《楊素傳》。
[82] 此次宴游之時間見附錄《隋詩考》所作之考證。
[83] 曹道衡、劉躍進:《南北朝文學編年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42頁。
[84] 據(jù)唐劉《隋唐嘉話》記載,薛道衡此詩是在其出使南陳時所作,此時南北尚未完全統(tǒng)一。
[85] 《隋書》卷五八《柳傳》。
[86] 劉孝綽:《昭明太子集序》,載郁沅、張明高編選《魏晉南北朝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45頁。
[87] 蕭統(tǒng):《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載郁沅、張明高編選《魏晉南北朝文論選》,第331頁。
[88] 《隋書·五行志》云:“(煬)帝又言習吳語,其后竟終于江都。”《資治通鑒》卷一八五載:煬帝“好為吳語。常夜置酒仰視天文,謂蕭后曰:‘外間大有人圖儂,然儂不失為長城公,卿不失為沈后?!焙∽⒃唬骸皡侨寺首苑Q曰儂?!睙勰苷f吳語跟蕭皇后的熏陶和指導也是分不開的。
[89] 《隋書》卷七六《文學傳·王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