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第一章 統一的帝國:新文學環境之形成
公元581年(開皇元年),北周靜帝禪位于已完全掌握國家權力的大丞相、隋國公楊堅,隋朝建立。此前,北周建德六年(577年),周武帝滅北齊,基本上統一了江淮以北。開皇八年(588年)冬,隋軍揮師南下,次年春,陳朝投降,分裂了三個多世紀的國家重新統一。
統一的帝國為文學的存在和發展提供了新的歷史境遇。所謂新的文學環境,是相對于舊的分裂格局而言,因此統一與分裂就成為其最大的區別。西晉覆亡后,原來的疆域內出現很多地方性政權,大致以秦嶺淮河為界,分為南方的漢族政權和北方眾多的異族統治區。南方政權更迭歷經了東晉、宋、齊、梁、陳五朝;北方在五胡十六國的混亂局面后,由北魏統一,遂形成南北分治的局面。北方后來又分裂為西部的西魏——北周和東部的東魏——北齊,于是又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這三個分立的政權逐漸演化出各自的政治制度體系、利益集團、文化傾向,并在此基礎上形成關隴、山東、江左三大政治文化圈[1]。各文化圈都存在自己的文學活動,并且相互之間通過多種渠道和形式進行交流,但是這種存在與交流是在敵對的狀態下進行的。政治統一對文學環境進行了全方位的重塑,凡是能作用于文學的各種社會因素——政治制度、經濟發展、軍事行動、文化教育、宗教傳播等——無不受到影響。本章重點探討兩個內容:第一,文化狀況。厘清當時政治文化中心區域存在的文化二元傾向。一方面在上流階層日常生活中存在一定的北朝胡化傾向;另一方面在意識文化和制度文化層面存在南朝化傾向。第二,文人匯聚。統一對文學最直接的影響在于,原來各文化圈的文人學士被政治和地域隔絕,需要通過各種特殊的方式才能進行交流。如今,隔絕與限制被消除,各方士人匯聚長安,出現了“四海一統,采荊南之杞梓,收會稽之箭竹,辭人才士,總萃京師”[2]的新局面,極大地促進了各種文化學術交流。
第一節 文化整合的趨向:南朝化
——兼論唐長孺、陳寅恪相關論斷的內在一致性
中古是中國傳統社會的重要轉型期,經過南北朝的變化發展,到隋唐時期開始確立新的范型。隋唐制度實際上是對南北朝制度的統和。對這方面的歷史,前輩學者已經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尤其是陳寅恪先生和唐長孺先生的相關論著,惠澤后學,影響深遠。雖然側重點和表述形式有所不同,但兩位先生對文化的統一趨勢之認識是一致的。
唐長孺先生在探討從南北朝到唐代的歷史發展規律時,曾經說:“唐代經濟、政治、軍事以及文化諸方面都發生了顯著的變化……這些變化,或者說這些變化中的最重要部分,乃是東晉南朝的繼承,我們姑且稱之為‘南朝化’。”[3]由于隋唐制度的傳承性,學界一般認為隋唐“兩朝之典章制度傳授因襲幾無不同,故可視為一體,并舉合論”[4]。但是唐先生的論斷是針對唐代歷史的發展而言,在具體分析中他指出,經濟、軍事等領域的“南朝化”到中唐才開始,隋代及初唐則是明顯的“北朝化”[5]。比如最關鍵的經濟制度——土地制度,隋及唐初實行的正是北魏以來的均田制,直到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年)實行兩稅法時才徹底廢除,南朝式的莊田制普遍實行;兵役制度方面,隋及初唐實行的都是北周的府兵制,自唐玄宗時南朝式的募兵制才開始大量推廣[6]。這說明南朝化既是歷史發展的趨勢,也是一個動態的漸進過程。從這兩項制度來看,其“北朝化”乃是歷史的必然,對于維護剛實現的統一局面具有重大意義。均田制在當時戰亂頻仍,人口減少并大量流離(文帝朝人口一度得到極大恢復,但是隋末戰亂再次大量消耗),土地荒廢嚴重的形勢下,有實踐的可能性和維持穩定的必要性。而府兵制對保持關中的軍事安定和關隴集團的政治優勢具有決定性的作用。
如果說“北朝化”的土地和兵役制度對文學的直接影響不大,那么與文學環境形成密切相關的其他文化典章制度之“南朝化”趨勢就非常明顯了,這一點在隋代即有充分的體現,其具體情況陳寅恪先生在《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已析之甚詳。如果仔細分辨陳先生所說的隋唐制度之三源,不難發現“南朝化”的結論實際上已經隱含其中。
“三源”是:北魏、北齊,梁、陳,西魏、周?!八^北魏、北齊之源者,凡江左承襲漢、魏、西晉之禮樂政刑典章文物,自東晉至南齊其間所發展變遷,而為北魏孝文帝及其子孫摹仿采用,傳至北齊成一大結集者是也。”“所謂梁、陳之源者,凡梁代繼承創作,陳氏因襲無改之制度,訖楊隋統一中國吸收采用,而傳之于李唐者。易言之,及南朝后半期內其文物制度之變遷發展乃王肅等輸入之所不及,故魏孝文帝及其子孫未能采用,而北齊之一大結集中遂無此因素者也?!币簿褪钦f,除了“河西文化”的影響外,山東一源的主體實際上是南朝前期的文化成果,由王肅等人輸入北魏。而西魏、周即關隴一源,“或陰為六鎮鮮卑之野俗,或遠承魏、(西)晉之遺風”,是“關隴區內保存之舊時漢族文化,以適應鮮卑六鎮勢力之環境,而產生之混合品”,“其影響及于隋唐制度者,實較微末”,在三源中“遠不如其他二源之重要”[7]。因此可以說,影響隋唐文化制度形成的主體因素是南朝的因素,也就是唐先生所說的“南朝化”。
文化的“南朝化”也是歷史的必然。關隴集團采用的田制和兵制,可以使他們具有高效的適于耕戰的國家機器,并最終統一了全國。但是軍事上的勝利并不穩固,維系一個政權還需要其他政治制度的完善和文化認同上的合法性。胡族文化遠遠落后于漢族,永嘉之后,漢族文化的中心又轉移到江左南朝。三源之中,關隴一系在文化上落后于另外二者,是不爭的事實。所以他們在軍事勝利后必然開始文化上的建設,而可供采用的先進文化系統就是南朝文化的成果,包括前期輸入到北方的成分;可以用來進行文化建設的人才也只有已經在北魏、北齊經過先期南朝化的士大夫們和南朝人物。北魏孝文帝的漢化實際上已經開啟了“南朝化”的歷史進程,并使東魏、北齊的文化水準得到極大的提升。即使是這樣,北齊的統治者仍舊感受到南朝的文化威脅。北齊創始人高歡曾經對杜弼說:“天下濁亂,習俗已久。今督將家屬多在關西,黑獺常相招誘,人情去留未定。江東復有一吳兒老翁蕭衍者,專事衣冠禮樂,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朔所在。我若急作法網,不相饒借,恐督將盡投黑獺,士子悉奔蕭衍,則人物流散,何以為國爾?”[8]南朝文化優勢所造成的政治威脅竟與西魏強大的軍事壓力相當,“正朔所在”就是政權的合法性,支持合法性的恰恰是文化因素。天下可于馬背得之而不可于馬背治之,要實行正常的行政管理,還得依靠士大夫階層。而要想獲得士大夫的支持,文化的向心認同所取得的效果遠遠超過威逼利誘。既然士大夫所認可的“正朔”是南朝文化,那么政治統一后“南北文化的重新統一,南方文化占據著主要地位”[9]就順理成章了。
當時的學術風氣就是普遍的南朝化。以學術主流——經學為例,南北分治以后,形成了不同的學術風格和研究路數,大抵如《北史·儒林傳序》所言“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10]。南北經學的交流在南北朝后期已經開始,并顯示出南學北漸之勢。至隋代,如皮錫瑞所言:“隋平陳而天下統一,南北之學亦歸統一……天下統一,南并于北,而經學統一,北學反并于南?!?a id="w11">[11]據《隋書·經籍志》記載:《易》學,“梁、陳鄭玄、王弼二注,列于國學。齊代唯傳鄭義。至隋,王注盛行,鄭學浸微,今殆絕矣”;《書》學,“梁、陳所講,有孔、鄭二家,齊代唯傳鄭義。至隋,孔、鄭并行,而鄭氏甚微”;《春秋》學,“至隋,杜氏盛行,服義及《公羊》、《穀梁》浸微,今殆無師說”,而南學于《左傳》恰恰重視杜預注,北學則重服虔注兼修《公羊》、《穀梁》之學。由此可見南朝經學在隋代經學中的絕對統治地位。再考察《隋書·儒林傳》中學者的地域分布及受學淵源,其中出身江左者七人:何妥、蕭該、褚輝、顧彪、魯世達、張沖、元善;出身山東者六人:包愷、房暉遠、馬光、劉焯、劉炫、王孝籍;出身關隴者僅一人:辛彥之。這組數據表明:僅從數量而言,江左經學家就占據了隋代的半壁江山。另一方面,山東儒學也很興盛。尤其是劉炫、劉焯,“冠冕一代,唐人作疏,《詩》、《書》皆本二劉”,但此二人身為北人“而染南習”[12]。歸根到底仍然是南朝學風占了主流。
整體的文化環境決定了文學的發展趨向。“文化依賴于符號”,而語言文字“是符號表達的最重要的形式”[13]。文學作為語言的藝術,比其他文化形式對文化的動向更敏感。較之典章制度、學術思想,“文學的南朝化則更早也更顯著”[14]。早在北齊時期,由于特殊的歷史處境,“導致了盛極一時的模仿南方文風的風氣”[15]。當時北齊最負盛名的文人魏收和邢劭相互指責對方偷學南朝文人沈約和任昉[16]。西魏北周的文學底子最為薄弱,所謂“后周草創,干戈不戢,君臣戮力,專事經營,風流文雅,我則未暇”[17]。王褒、庾信羈留長安后,他們所帶來的南朝文風“扇于關右”[18],無論鮮卑王公貴族,還是漢族士人都爭相師法。楊勇、楊廣兄弟酷愛庾信的作品,楊勇曾命魏澹為庾信的集子作注,楊廣一度用“庾信體”寫作文章[19]。平陳之后,兩人身邊都聚集了一批南朝文學之士。南朝文學的“北征”,尤其是對語言的美感追求,新格律形式的采用,各種藝術構思和表現手法的運用等,極大地提高了北朝文人的文學技巧和藝術感受能力,從而為北朝文人結合自身文化傳統和生命體驗創作出優秀作品提供了可能性。在整體文學素養得到普遍發展的基礎上,隨著國勢的強盛和民族精神的提升,新的文化范型的形成,終于迎來中國文學的輝煌巔峰——唐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