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種靈魂
最后這個問題看起來似乎不言而喻。讀者想必都受過相當一段時間的正經科學教育,自然而然地會用唯物主義的眼光來看待生命:生命現象再復雜精巧,也必定是有物質基礎的,也必定是存在一個科學解釋的。哪怕今天我們還不知道這種物質基礎和科學解釋是什么。
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普遍相信生命具備一種神秘難解的特性。
這一點倒也不難理解。在我們的前輩看來,生命現象實在是奇妙得不可思議。生命看起來居然能夠自然發生——一潭污穢的死水里會飛出蚊子,一堆腐爛的野草里會爬出螢火蟲;生命看起來居然會持續變化——小孩子會逐漸長大成人,青草也可以歲歲枯榮周而復始;生命居然還可以一去不復返——煮熟的鴨子不會飛,逝去的親人從此陰陽兩隔。這一切都提示著,生命現象看起來必然具備一種超越了具體物質組成的、形而上學的神秘特性——我們姑且叫它“生命特殊論”好了。
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是古代世界許多哲學和科學思想的集大成者,他把這種神秘特性稱為“靈魂”。在他看來,這種叫靈魂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能夠賦予生命體各種各樣的神奇屬性。
亞里士多德認為植物有一種靈魂,催使它們不斷地生長繁殖;動物則多了一種靈魂,負責感知和運動;而我們人類有三種靈魂,除了動物的兩種靈魂外,還有一種負責理性思考的靈魂(見圖1-1)。

圖1-1 亞里士多德提出的三種靈魂
刻薄一點說,這套理論不過就是把人人都能看到的東西,換了幾個抽象的詞重新說了一遍而已。植物能長高長大,還能開花結果,這一切必須有個東西來驅動,所以植物必須有負責生長繁殖的靈魂。動物除了生長繁殖之外,還會吃,會叫,會運動,所以還需要指導感知和運動的靈魂。至于我們人類自己,作為萬物之靈,我們還會思考,會做數學題,因此需要理性靈魂的驅動。
顯然,亞里士多德的靈魂理論并沒有真的解決任何問題。說物質因為這三種靈魂才有了生命力,和說水能流動是因為“水性”、火車跑得快是因為“移動性”一樣,屬于循環論證式的自說自話。至于這三種靈魂到底是什么東西,我們除了命名它們之外還能對它們做些什么樣的研究,亞里士多德和他所處的時代顯然還沒有能力回答。
除此之外,亞里士多德的靈魂理論有一個非常令人不安的特點。他說的這種叫靈魂的東西,并不是一種具體的、看得見摸得著、可以對此開展觀察和研究的實在物質,而是生命的一種“表現形式”。
換句話說,按照亞里士多德的理論,靈魂這種東西只有活著的生物才有,而且并不和任何具體物質綁定。就算有人把一棵樹或者一只貓層層剖開,用最先進的儀器一點點分析它們的物質構成,也是絕對不可能把靈魂這種東西找出來的。這就從邏輯上阻止了人類對生命本質進行任何實際的探究。因此,如果生命的本質真的如亞里士多德所言,那么人類只能千秋萬代地在“靈魂”這個不可觸碰、難以挑戰的概念面前頂禮膜拜。
這種聽天由命的不可知論態度遭到了許多人的猛烈批判,特別是當歐洲文明走出中世紀的陰霾,重新撿拾起理性和創造力之后。
在17世紀的法國哲學家勒內·笛卡兒(Rene Descartes)看來,哪里有什么虛無縹緲的靈魂,生命現象完全可以用冷冰冰的科學定律來解釋,甚至只需要用人類已知的簡單機械原理就足夠了。
笛卡兒的這種思想被他的忠實追隨者、法國發明家雅克·德·沃康松(Jacques de Vaucanson)用一種戲劇化的方法呈現了出來。沃康松制作了一只機械鴨子(見圖1-2)。在發條的驅動下,這只鴨子能扇翅膀,能吃東西,甚至還能消化食物和排泄。

圖1-2 沃康松的機械鴨子
當然了,沃康松的鴨子并不是真的能消化食物。它僅僅是依靠發條驅動張開“嘴巴”,把“吃”下去的食物存在肚子里;隨后又把肚子里預先存好的排泄物從屁股那里“排”出來而已。但是這只火遍了全歐洲的機械鴨子卻實實在在地引領了機械論生命哲學的風潮。既然簡單的幾根發條就能以假亂真地模擬出運動乃至食物消化吸收的功能,那假以時日,人類的能工巧匠真的能仿制出生物體的某些機能,也不是不可想象的吧?再推演得更遠一步,我們是不是也能說,生命現象不管看起來多么復雜,多么不可思議,應該也是某些簡單的機械原理驅動的吧?它應該也是可以被我們人類所理解的吧?我們又何苦需要一個高高在上的靈魂概念來解釋生命呢?
但是很遺憾,這種早期的樂觀主義情緒卻沒能持續多久?;仡^來看,在那個時代,相比起生命現象的復雜程度,人類的知識儲備實在是太薄弱了。
再舉一個我們耳熟能詳的例子:動物從受精卵到成熟個體的發育過程。在上百年的時間里,人們一直沒有找到辦法能把機械理論和胚胎發育的過程自洽地融合在一起。一枚小小的受精卵能夠從小變大,最終變成一個和父母相似的生物,這件事怎么看也不像是杠桿滑輪一類的機械系統能夠解釋的。就算假設受精卵里存著一幅生物體的設計藍圖,那總得有建筑師按照這張藍圖施工吧?這個建筑師又藏在哪里呢?
在19世紀末,德國科學家漢斯·杜里舒(Hans Driesch)更是發現了一個聳人聽聞的現象。他收集了處于四細胞期(即受精卵經過了兩次細胞分裂)的海膽胚胎,然后把四個細胞分裂開來單獨培養。按照機械論哲學的預測,這四個細胞應該會分別變成海膽的一部分,拼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海膽。但是實驗結果卻是,四個細胞分別長成了體形較小,但是形態仍舊正常的海膽(見圖1-3)!這種奇怪的現象,如果不動用某種類似于“靈魂”的概念,來說明生命現象有某種凌駕于物質之上的、系統性的甚至精神性的規律,好像還真的不好理解。畢竟對于任何一種人類機械,如果大卸四塊,估計都將立刻停止工作,怎么可能會變成四個個頭較小的機械?

圖1-3 海膽胚胎四個細胞分離開,各自都可以長成完整的海膽
因此說來也很無奈,在亞里士多德逝世兩千年后的19世紀,他大多數具體的科學論點,比如五種元素構成世界、物體運動是因為推動力的存在,都已經被后輩科學家無情地拋棄或是修正了。然而他關于生命源自“靈魂”驅動的理論卻近乎完整地保留了下來,并且以所謂“活力論”的形式重新成為科學主流。甚至連鐵桿的機械論者笛卡兒,在談及人類心智的時候還是舉起了所謂“二元論”的大旗。盡管他宣稱動物和人類的身體可以還原到基本的物理化學定律,但是在他看來,人類心智還是太過復雜奧妙,是無法用機械論解釋的。
當然,畢竟兩千年過去了,人類的科學知識儲備和亞里士多德時代相比不可同日而語。因此,相比自說自話的“靈魂”論,生逢其時的“活力”學說有了更清晰的科學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