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巳時,點丹崖。
自昨日辰時,天落的靈體探尋秘道直至今日黎明,終究是將飛霞峰的秘境淵源探得清楚明白,心神極度困倦之下,便在點丹崖山洞內的臥榻上沉沉睡去。
雖然已近暮秋,曦和山仍然如同夏日一般,待朝霞將點丹崖染成赤紅之色,熾熱的氣息四處漫延,涌入幾乎密封的山洞內,氣溫急劇升高,驅走了幽冷的夢魘,即便是秋蟬開始了一天的呱噪,天落反而睡得更加安穩。
陽光緩緩移入山洞,潑灑在臥榻之上,將熟睡中的天落染成赤金之色,正當一片安寧愜意之時,枕邊的脂玉長笛忽而一聲清鳴,仿佛某人的輕聲呼喚。天落倏然驚醒,靈狐瞬間躍出,警惕地四下望去。數息之后,天落不由輕嘆一聲:“嵐先生......”隨即將離音石取出,靈狐口銜天石消失了身形。
懸鏡崖。懸鏡閣內,松油燈微微閃爍,香爐內沉香浮動。
嵐先生倚著書案斜坐于雪白的獸皮之上,手中一團紫色云霧尚未散盡,他緊蹙眉頭沉思許久,輕輕叩了一下書案,暗喚一聲:“天落。”
片刻之后,靈狐落在懸鏡湖畔,幻化成銀發少年,翩然走入懸鏡閣,對著嵐先生仔細行過禮,無聲言道:“天落睡得沉了,未能及時回來,還請先生寬諒。”
嵐先生舒展眉宇,手指輕點書案,微笑著說道:“天落,先坐下罷。”待天落屈膝端坐于對面,他饒有興致地問道:“據聞,你去到圣都,一把炙焰將上官家的典籍燒得一干二凈,連上古流傳的孤本都未能幸免,你果真是斷了醫道傳承么?”
天落靜靜地看著嵐先生,不動聲色,亦不置可否,沉默不言。
數息之后,嵐先生不由大笑言道:“你這下可是將公子悟都弄糊涂了。”他稍作停頓,又問道:“月影,現今如何?”
“修為無損,一切安好。”
安好?嵐先生心內不禁生出些許不忍,“天落,你不必讓自己承擔那些妖毒。”
天落卻是無所謂地說道:“有圣光洗毒,先生不必多慮。”
嵐先生暫且放下妖毒之事,“月影打算如何應對公孫雴云?”
“先生請放心,他已然承諾,不會與公孫雴云生出事端。”天落展開右手,將離音石放在書案上,接著說道:“這便是困住月影的天石碎片,火屬離音,流光往復,教人生死兩難。”
嵐先生拾起離音石,一面左右仔細端詳,一面說道:“所謂生死兩難,不過是畏死而無法向生罷了。”言罷,便將離音石放回書案,又問:“天落,你去到圣都一番作為,為何單單沒有處置司馬子仁?”
天落垂下眼睫,只是收回離音石,卻不回答。
嵐先生思忖之下,似是隨意地說道:“天落,你不必理會旁人的意愿,做自己認為正確的決定即可,也不須事事都要獨自承擔。”
天落仍是沒有理會,抬起眼問道:“左倉何的血靈術為何不懼霸邪術?”
霸邪術?嵐先生確是意外,天落竟然會選擇修習此術。“說起霸邪術,當真是一念成魔的心法,稍有不慎便會遭到萬鬼反噬。當年,寒夜君也僅僅是在早年用過此術......”他凝視著面前少年的雙眸,湛藍的星海清澈明亮卻深不見底,“血靈術,若是單單以氣血為引,形成血陣,如同血海地獄灼燒他人氣血,能敵萬千之軍。然而,像左倉何這種修習的方式,卻是以惡念之息為引,你用霸邪術引出魑魅魍魎的鬼陣,正好助其血陣更甚。”
天落不解地問道:“怎會有人不懼內心的惡念?”
嵐先生搖了搖頭,“常人之所以會懼怕鬼陣,正是因為內心尚存善念。若是徹底拋棄了良善之心,將惡念視為珍饈,趨之若鶩,又怎會懼怕因惡念而引出的鬼魅呢?”
天落回想左倉何那時歡心雀躍的心氣,不禁冷冷言道:“若是如此,豈非良善倒成了弱點?”
嵐先生意味深長地說道:“亂世之中,良善之人確是舉步維艱。但是,并不等于要將之舍棄,唯有初心不改方成正道。”
天落又問道:“您認為醫道是否可以克制妖邪之術?”
嵐先生沉吟片刻,說道:“所謂妖邪之術,乃由心生。心術不正,萬法皆邪。故而,妖族修習的是心法,煉心之術。只可惜,隨著境界提升,誘惑越多,尚且沒有一人能夠邁過自己設下的心坎。”
“依先生之意,北冥心法竟是世間萬法之源?”
嵐先生反問道:“你去了飛霞峰,可有所悟?”
提起飛霞峰,天落卻說道:“離音石,當年恐怕并非一定是在泠曙山。天石最初落在暮宗山,白石因黑石之力化為九枚碎片,更是改換了形態,甚至連地點也隔著萬里之距。據我所知,這地心熔漿流經之地,皆有可能是離音石之所在。”
嵐先生追問道:“那么飛霞峰呢?”
天落想了想,說道:“既然我已經得到離音石,飛霞峰便是普通的炙焰山巒,縱然有暗道秘境,亦不足為懼。何況,尚有烈子星先生。”
嵐先生略略點頭,說道:“天落,另有一事,你須謹慎。雖說你的靈識遠遠強過常人,能將心神分至數處,卻因身軀的修行不足兩個月,又兼寒毒傍身,極易透支體力,難以支撐心神。你若是決定獨自去尋找天石,切不可再次過度消耗自己。”
天落亦不反駁,“天落明白,您不必憂心。”
嵐先生心底仍是無法解懷,口中卻是笑言:“天落,你既然有白鶴為伴,來去自在,亦不妨回來懸鏡崖坐坐,也好讓為師看看你,是不是長得更加高大了。”
天落卻冷言說道:“恐怕,天落會讓您失望了。”
嵐先生看著面無表情的靈體,感受著森冷的距離感,不由暗嘆一聲,便改換話題問道:“那么接下來,你打算去尋哪一枚天石碎片呢?”
天落斟酌之下,回道:“先去北冥再說罷。若是按照寒夜君所繪壁畫,北冥應有兩枚,只是從未聽聞妖族出現過天地異象。”
嵐先生點點頭,“或許,并非每一枚天石均須驚天動地之勢方能開啟。寒冬即至,北冥更是滴水成冰之地,你務必要當心。”
天落隨即起身行禮告辭,同時言道:“您不必掛懷,天落自有分寸。”他轉過身正欲散去靈體,忽而頓了一息,回過頭問了一句:“嵐先生,這世間數十年的紛亂,您為何不去阻止?”問罷,天落深深地看了一眼嵐先生,便將銀光隱沒在松油燈火之間,消失無形。
嵐先生卻是萬分意外地一怔,眼神之中顯現出無盡的落寞,并低聲言道:“天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數,為師又怎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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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棲夕閣。
天落收回靈體后,在點丹崖的艷陽之下靜坐了許久,直至晚霞染紅了曦和山起伏的山巒,看遍了飛霞峰的一日之景,才起身行至朝寒路中央,縱身躍下,墜至澗底,碎羽恰恰飛至,將天落徑直帶到憩霞莊,優雅地停在棲夕閣之前。早已等候在此的千意迎上來,跪伏于地口中言道:“恭候君尊。”
“千意莊主不必拘禮。”天落緩步走入正堂內,問道:“你可將青荷醉融入沉香之中?”
千意跟隨天落身后走入棲夕閣,“已然按照君尊的吩咐準備妥當。”
“嗯。”天落走到樓梯旁,說道:“此刻,你便將此香置燃于臥房之中。另外,將晚膳送到茶室。”言罷,便踏梯而上。
未過多時,云夕提著食盒來到茶室,低眉垂目地說道:“沐公子,晚膳已經備好。”
天落抬眼看了看,“你去尋兩段玄色束帶來。”
云夕將食盒中的菜肴筷箸一一擺放于茶案之上,小心地說道:“待云夕伺候沐公子用膳之后,再去尋來束帶罷。”
“不必了。一柱香之后你再來。”
“這......”云夕為難地說道:“烈公子說過,若是云夕怠慢了沐公子,教千意莊主知道了......”
天落冷冷打斷,“不必在意烈公子的話,你先去罷。”
一柱香之后,云夕帶著兩段繡制精美的玄色絲綢束帶回到茶室,將茶案收拾一番,謹慎地問道:“沐公子,還有什么吩咐嗎?”
天落說道:“戌時,烈莊主與月影掌門到訪,你再到茶室來罷。”
云夕領了令,提了食盒悄聲離去。天落召出靈體,拾起茶案上的束帶,將其緊緊纏繞于雙手之上,儼然一副墨黑的護手甲一般。然后將黑白兩支長笛插于腰帶之間,走出茶室由檐廊躍下,碎羽如期而至。他回頭掃過一眼暮色下的棲夕閣,便躍上碎羽背脊,直沖天際而去。
向北飛過數十里后,靈體手握始音石回到棲夕閣的臥房,裊裊青煙散著淡淡的荷香,仿佛千里湖澤蕩著碧葉連天,愜意的夏日午后教人昏昏欲睡。天落將靈識落在始音石中央的符紋之上,一團銀色云霧飄過,待云霧消散,只見知秋安靜地躺在臥榻之上,仍在昏睡之中。
再過數十息,凝魂箭便會自行散去。天落默默地看著一臉安詳的知秋,暗暗嘆道:“只可惜,你我相識一場,我卻是連你的容貌都未曾看得真切。”
他轉身去到旁側的茶室,將月影引出始音石。須臾間,月影由懵懂而清醒過來,一眼便看見面前虛實相交的身影,一雙孤傲地目光聚在自己的眼中,尚未開口,便在腦海之中聽到一句話:“月影,本君希望你言而有信,不負御劍大師之名。”
意已既盡,銀光淡去,僅余月影茫然四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