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石之上，三人重聚，鼎足而立。

知秋小心謹慎而又充滿期盼地望著月影，月影若有所思地望向氣息冷冽之處，天落仍是閉著雙眼一臉的云淡風輕，無所畏懼。

好似等待宣判一樣，這一瞬間變得格外漫長。知秋忍不住喚了一聲：“月影先生......”

月影將頭側向知秋，似是暗暗嘆了一口氣，隨即仍是望著天落說道：“給你三次機會。若是不能如愿，你與知秋就此離開。”

天落卻是不肯輕易讓步：“月影先生，您的性命僅值三次機會么？”

“生死由我自己決定，給你三次機會，只是教你知道天理不可違。”

天落仍是無動于衷，“有我在此，生死便由不得您自己。在我尚未絕望之前，您又憑什么要放棄？”

“你！”月影當真是拿眼前的這個少年沒有一點辦法，見他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一身的傲氣竟能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臣服之心來。“你究竟是什么人？！”

“既然已經同意配合我嘗試一番，又何必在意是否多試幾次？”

“其實你并無把握。”

“我有無把握并不重要。何況，對您來說又無損失。巖石之上，時間有限，若是考慮好了，您知道該怎么做。”

知秋聽著這二人的對話，心里的寒冰漸漸融化：“這個家伙究竟是怎么說服月影先生的？看他平時少言少語的，竟能將一顆已死之心說活了？只可惜沒能看到，他是怎樣口若懸河的模樣。”

正想著，腦海之中聽到天落的聲音：“知秋，你與他一路，仍是以一個時辰為限，最后一息走進石屋，拔去鎖靈針。若是失敗，亦不必掛懷。”

知秋暗暗點頭，“我知道，不過是多試幾次罷了。對吧！”

月影沉默片刻之后，亦不再糾結，指尖升起一道劍氣，一劍一影，分向兩處，瞬間沒入知秋和自己的心脈。

仿佛一切又回到正軌。天落在第一時間施針鎖靈，召出烏金織甲與殘魂矛遠遠拋給知秋，一面躍上石路飛速離去，一面以靈識說道：“拔針之前，先用烏金織甲護住自己，務必小心。”

知秋仍是跟在月影身后十丈之處，心情復雜地看著黑霧縈繞之間的身影，躊躇再三，輕聲喚道：“月影先生？”

“公子，有何事？”一如初次見面，陌生且疏離，平和而雅正。

知秋心中酸楚難抑，竟然有些哽咽：“您，您可直接喚我知秋。”

月影仍舊謙謙有禮：“知秋公子，有何事？”

“沒，”知秋暗舒一口氣，“沒什么事。哦對了，有沒有人托你告訴我什么話？”

“并沒有。”

“那，”知秋也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您有什么想問我的嗎？”

月影心中一片茫然，“我并不識得知秋公子。不如，還是請公子隨意聊聊吧。”

隨意聊聊？知秋想了想，說道：“月影先生，我就和您說說心里的一點感受吧。在來到這個地方之前，我從未如此接近過死亡。”

“在烈焰莊生活了十八年，最大的煩惱，無非是如何盡快提升修為，聚星成陣，抑或是破解星陣。烈先生雖然看起來對我十分嚴苛，其實，他藏不住心里面的寵溺。與師兄師姐即使時時拌嘴打鬧，他們對我其實亦是謙讓愛護。最悲傷的事情，不過是如思師兄與如曉師姐入世游歷之前的分別，實在是不值一提。”

“直到一個月前，有個人告訴我，我并非是烈先生于曦和山腳拾到的無名之子。而是您在十八年前親自將我送到烈焰莊，托付給烈先生。六年前，世人皆以為您已離世。但是他告訴我，您尚在人世，只是困在某個地方無法脫身。”

“離開烈焰莊，只是為了尋找您，將您解救出困境。登上淬刃崖，只為一睹您的容顏，以免相見不相識。您是這世間唯一知曉我身世的人，知道十八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甚至，也許是我唯一的親人。”

“在淬刃崖的劍陣之中，星輝仍然醇厚，月華依然皎潔，您雖然不在身側，卻教我領悟了專門留給我的劍意，讓我堅信您仍在人世。”

“來到泠曙山并不容易。各路勢力的暗殺、截殺、圍殺接蹱而至，說九死一生或許有些過分，但說驚心動魄并不為過。在他的一番精心謀劃之下，解山外結界，破五行毒陣，引山崩之勢，終于來到此處。”

“這是一個勝過魘夢的煉獄，我第一次真正體驗了死亡的滋味。面對您留下的漫天劍意，我只堅持了一盞茶的時間。炙焰熄滅，星輝散盡，心神流離，生機消逝。神識即將墮入無窮無盡、森冷幽暗的深淵，無以復加的恐怖與傷慟，讓人刻骨銘心。”

“在最后一刻，我看見一只手伸過來，試圖將我拉回去。那一瞬間，我突然不再害怕，也不再悲戚。即使是真的魂歸星海，至少在最后時刻，有人陪在身邊，甚至竭盡所能力圖挽留。”

“當然，在這里我并不會真的死去。但是，您會。那一次，和其他任何一次都不同。生與死僅是一門相隔，甚至只是一道看不見的屏障。您的身體漸漸變得虛幻，縈繞一身的黑霧都已散去，心脈間的氣息急速消匿，僅存虛無飄渺的幾縷月華，覆在幾近透明的身軀之上，還有一縷離魂......那一刻，不知道您是否感受到極致的恐懼與悲涼，是否感知到我就在咫尺之處，真心想將您留下，只是無能為力......”

說到此處，知秋已是淚流滿面。他用衣袖抹了抹，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道：“我承認，在石路之上行過幾遍之后，我確實不相信能帶您活著離開。當眼睜睜地看著您在我面前即將消失的時候，我的心里只有絕望。事后，我特別痛恨自己，為什么不能更加堅定一些，這樣我就會毫不猶豫地了結自己，得到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月影先生，我還能在這里與您同行，您還能聽到我的絮絮叨叨，這樣的機會是他爭取來的。在距離自由僅一步之遙的時候，是他果斷地關上了那扇向生之門，將自己留在這個煉獄之中，繼續與死神賽跑，與天理抗爭。”

“在您改變心意之后，一切都變得更加艱難。您罵他是瘋子是魔鬼，將他重傷，他卻沒有絲毫的動搖，一如既往地想方設法救您。甚至為了爭取多一些與您交流的機會，不懼與失去心智的您單獨相處。”

“我很慚愧，無法如他那般堅定。雖然他這個人看起來冷冰冰的，行事常常教人匪夷所思，但是我知道，他從未心存半分惡意與邪念。”

“所以，我想懇求您，若是嘗試失敗，再次見到他時，請不要苛責于他，多給他幾次機會，也是給自己多幾次機會。”

知秋一口氣說下來，心中原本還有幾分猶疑，反倒是被自己說服，心情也明朗了許多。

一番話說到月影的心里，懵懂之中倒有些許感動，便謙和地說道：“既是為了救我性命，理應感恩，斷無苛責之理，知秋公子請放心。”

聽了這話，知秋又有些哭笑不得，暗自想道：“要說這鎖靈針真一個神奇的玩意，前番還在罵瘋子魔鬼，記憶一遭封印，便是心存感恩了。不知道去了鎖靈針之后，月影先生如何面對自己這般矛盾的心情。等離開這里了，我一定要找個機會，向他好好詢問一番，究竟是不是要感恩這個瘋子。”

眼見時辰漸近，本已安放的心又提了起來。知秋再三仔細確認過時辰，提早數十息來到石屋門前，將烏金織甲覆在胸前，站在月影身后，說道：“月影先生，等會您先進門，我在您身后。拔去鎖靈針后，雖然我知道很艱難，還是請您能竭盡全力抑制妖毒，哪怕只是瞬息。”

“知秋公子請放心，我會盡力的。”已是生命的最后時刻，月影憑著一身修為，仍然保持著翩然端雅。

流光一息一息消逝，天落在距離石屋百丈之處，召出靈體閃至石屋外，仍是以一團銀云將銀葉馭靈送至石屋內，隔著石門的禁限，停留在月影的心口處。

當那一息到來時，靈體閃入石屋，手執青葉，吹響凝神之曲。月影跨過石門緊緊貼上銀葉馭靈，知秋驟然拔去銀針，躍入石屋。

月影帶著一身濃厚的黑霧跨入石屋，赤紅的雙眼溢出黑色的毒血，雙手月華閃亮，似要將這一身的星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燃爆。

馭靈須臾之間分裂出無數相同模樣的銀葉，枝枝蔓蔓好似眾多觸手一般緊緊地纏繞在月影的身上，一張銀網將整個身軀包裹其中，黑霧頓失色彩，變得透明輕盈。知秋眼見此般情形，驚喜之下，忍不住拉過月影的雙手，不經意之間，葉蔓向著知秋悄然攀爬而去。

在石門閉合的一剎那，天落及時躍入石屋，便意識到了異樣。同時也聽到知秋的一聲驚呼：“月影先生這是怎么了？！”

月影的雙目不再溢出黑血，眼眸有了生機，烏黑的長發也已變成了淺淡的藍色。只是，原本年輕的容顏迅速衰老，肌膚變得松弛黯淡，好似一個垂暮之年的老者。

再看知秋，不知不覺之中，身軀亦被銀葉包裹得嚴嚴實實，片片葉脈之中仿佛燃著烈焰，散著熾熱的氣息。

天落尚未站穩，銀葉枝蔓便迫不及待地向他撲去，磅礴的星輝，醇厚的月華，數十年修習的氣息，還有熾熱的日煦，狂野的炙焰，夾帶著濃稠的妖毒，向著他的心脈傾瀉而去。識海蕩起巨浪，如饑似渴地試圖將這一切盡數吸納。

修為飛升的美妙，妖毒侵蝕的劇痛。正當天落湮滅在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之中，一道湛藍之光爆閃，耳畔傳來一個極其熟悉地聲音，焦急地喚道：“天落，你快醒一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