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我會埋葬在暮宗山的冰雪之中,就此了卻一生。
當我再一次從混沌之中清醒,睜開雙眼的時候,發覺自己躺臥在一個溫暖的房間里。目光所及之處,無一不是精美華貴之物,臥榻四周輕幔圍繞,裊裊沉香暗襲。
我認定自己這次是真的死了,大概是來到了魂靈安息之地。
然而此時,圍幔之外隱約飄來人聲,“他是否醒來過?”
“尚未清醒。”
“他身上的傷勢如何?”
“其實,他身上的傷勢并不嚴重,早已痊愈。只是在冰雪之中昏迷過久,寒息侵入心脈,以致靈識凝滯,尚需時日恢復。這些都不重要,最主要的還是......”
“什么?”
“他似乎一心向死,毫無求生之志。”
“嗯,我相信以你的醫術,他死不了的。他若是執意向死,你知道該當如何。”
我不禁在心里無奈地嘆息:原來,死神也不愿意收留我。
其實,我根本在意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無所謂是誰將我帶到此處,為何不遺余力地試圖把我治愈。正如此人所說,我對一切都已經了無興致,醫我又有何用?
未過多時,或是察覺到我醒來,一個面容清雅的青年男子走到臥榻旁,饒有興致地由上而下打量著我。我嘗試著支撐身軀坐起來,不料,卻好像根本找不到自己的軀體,除了能移動目光,全身上下全無知覺。
那個男子似乎明白我的困惑,面帶春風一樣的微笑,平和地說道:“為了避免意外,我已經鎖住了你的經脈。你放心,對你并無任何影響。只需你如實回答我幾個問題。”
他提了不少問題,諸如,父母何人,姓氏名誰,被何人所傷,在暮宗山做什么,匿形之術由何人所授......我閉上雙眼一概不理。
他見我閉口不答,便說道:“不愿回答也沒有關系,反正你是逃不出此間屋子的。無非是多花些時日,我自然能夠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在這間屋子里躺了有多久?我并不知道。同時,不管是情愿或是不情愿,我還是知道了許多事情。
比如,將我從暮宗山冰雪之中挖出來的,是一個頭戴赤金面首,頸脖處有一道駭人疤痕的人,他是人族圣帝的親信。至于他為何會在那個時候出現在暮宗山,又有誰會知道呢?我也懶得打聽。
這間屋子名叫凈室,是一個隱蔽之所,藏在上官氏的府邸之內。一個清雅之地,卻是一個刑室。至少,對于我而言是如此。
那個以各種方式折磨我的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醫圣傳人上官白蘞。
在他們看來,我似乎很有用處。大概是因為已然滅族的靈龍血脈,或者是妖族的身份,還有修習了獨一無二的匿形心法。
在清醒之后的數十天里,上官白蘞熬制各種湯藥,每日變著花樣在我身軀各處施針,用他的話說,是為了刺激靈識,喚醒求生之志。
在我的印象之中,醫者之針斷不會如此疼痛。每一針都準確地扎在最敏感的經絡之上,痛不欲生是唯一的感覺。
那些湯藥也很怪異,其目的好像是專門為了讓靈識更為敏銳。
施行如此酷刑,此人依然是滿面和煦,微笑如春風,絕不可能想象得到,他的所做所為卻是獰戾之極。
縱使是地獄,也不過如此吧。
上官白蘞除了施針之外,便是在各種醫書古卷中翻閱,試圖找到能夠將修為提取出來的辦法。他似乎對匿形術尤為感興趣,甚至到了癡狂的地步。
然而,任他用盡手段,終是徒勞無功。將一個人修為提取出來,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不過是天方夜譚罷了。
上官白蘞時常喃喃自語,“可惜沒有《北冥心法》的全本......”
當然,也并非完全是徒勞。如此躺在臥榻之上不知時日,我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修為竟然陡增猛進。
其間,那個頭戴赤金面首的人來過多次,似乎對上官白蘞漸漸表現出不滿,并且限定了時期,教他必須想出對策來。
又過去了多少日子?終有一天,上官白蘞在某個古老的卷冊中找到一方,名曰“鎖靈針”。
那兩支寒光閃爍的銀針,長約三寸,細若游絲,一道怪異的氣息在銀針之上縈繞。
記憶的最后,是赤金面首之下,一雙幽暗的眸子之中,映照著閃著寒光的銀針,以及此人冷漠的聲音,“你的名字是司其,僅聽我一人之令......”
~~~
我是司其,匿形獵人,生命的終結者,從未失手。
圣都四郡,文臣武將,皆有可能成為我的獵物。這數年以來,我依主人之令,不辯是非,不問緣由,獵殺性命,未曾有過任何差池,全部都是一擊致命,從來沒有一個獵物能夠逃脫。
直至在飛霞峰,我第一次失手,讓獵物由眼前消失了。
但是,這個獵物有著特殊的熾熱氣息。他只身出現在閬丘的時候,主人手下的暗探發現了他的蹤跡。
待我來到閬丘找到他時,他卻不是孤身一人,他身邊有一個黑衣少年,氣息冷冽。
顯然,這個黑衣少年是天君。天君是什么人?我會在意嗎?獵人的眼里只有獵物。
但是,為何這個少年會有北冥心法里傳說的修為?洗靈術......
為何我會記起那些塵封的事情?為何那些噩夢會再次回來?
所以,我現在究竟是誰?
~~~
不過是數息之間,知秋看到院中的黑龍癱軟于地,那人仰面倒臥在黑龍身側,雙眼之中不斷涌出淚水,面容盡顯悲傷與痛楚。
與此同時,天落手中緊握長笛,卻是無力地垂落于身畔,周身銀光隱去,空洞的雙眼以及緊閉的雙唇不斷地溢出黑色液體,劃過雪白的面頰,竟將肌膚侵蝕,露出血肉來。最讓知秋詫異的是,天落平淡的面容上隱隱流露出一抹悲戚之色。
在知秋的印象之中,天落除了那幾次或真或假的瘋魔之態,一貫皆是淡然如水,平靜從容。悲戚?從未見過。準確的說,應該是從未表露過任何情緒。
知秋不禁有些緊張地在心中暗暗喚道:“天落,你在搞什么?你眼中口中溢出的黑色液體是什么?”說著,他走向天落試圖將他從某種未知的情緒當中拉出來。
感知到知秋的呼喚,天落突然驚醒,從宗令其的記憶之中抽離出來,心中暗自震驚,沒有料到洗靈術會有如此效果。此刻,他周身無法動彈,聽不見亦說不出,自然也看不到,靈識差點淹沒在他人的記憶當中。
天落抽回靈識,落在知秋的腦海之中,說道:“別擔心,無有大礙。”
“你臉上的肌膚被黑色的液體侵蝕......”
“嗯?”天落想了想,不以為意地說道:“那是瘴毒,不礙事。”
“不,不礙事?!”知秋眼見天落面容再無絲毫的悲戚之色,一幅漠然的樣子,滿肚腹誹:“你究竟在干什么?洗靈術又是什么邪術?”
“我再問那人一句,你且等片刻。”
天落再將靈識落在宗令其的識海之中,“宗令其,若有機會將鎖靈針去除,你是否愿意?”
“鎖靈針?我是宗令其?還是司其?好像還有一個名字......”宗令其仍然是眼盲耳聾,周身動彈不得,連心神靈識都有些許恍惚。
“宗令其還是司好,不過是個名字罷了,并不重要。鎖靈針可以封存往日記憶,使你聽命于人,成為傀儡。”
“記憶?不,那是噩夢,憑什么要我來承受?”
“這么說,你寧愿繼續充當沒有心智的傀儡,以獵殺他人為生?”
“獵殺?是的,我是獵人,一擊致命的獵手。”宗令其剛剛說完,識海突然一陣波瀾,“不......不,我不想沾染無辜之人的鮮血,不想成為魔鬼......”
“所以呢?要不要去除鎖靈針?”
“我能有什么選擇?一向都不由我來選擇。”
“總能有機會選擇。無論如何,各人的命運終究是由自己決定的。”
天落分出一道靈識,“知秋,此人頭部后面有兩枚銀針,你將其抽出,然后召來流云把他送到暮宗山去罷。”
知秋一面依其言,走到宗令其身旁蹲下,伸出雙手在其頭部探尋,一面無聲地問道:“你怎知他頭扎銀針?為何要將其送到暮宗山?他的靈體如何處置?”細探之下,果然在頭頸相接之處觸摸到隱隱的極細之物。
知秋小心地拈住銀針,緩緩向外抽取,竟然沒有一絲氣血溢出,那人亦無絲毫動靜。待兩枚銀針取出,便見黑龍瞬間消失。他取出腰間玉笛喚來流云,將仍舊昏迷的宗令其背負身后,躍上流云背脊。
流云帶著二人展翅離去,天落以靈識對宗令其說道:“你不妨在暮宗山重新做一次選擇,生或者死,正或者邪,皆由你一念。他日,你若是再違法度,本君必定依律而治。”
不再封印的記憶在識海中翻騰,使得宗令其有些喘不過氣來,“重新選擇?我又能做如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