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縫隙中的改革:黃宗漢與北京東風電視機廠的破冰之旅
- 楊善華 阮丹青 定宜莊
- 2字
- 2019-04-02 15:33:39
導言
一、破題:“縫隙”與“堅冰”
本書題目中的“縫隙”和“破冰之旅”中的需要打破的堅冰,若就制度或體制而言,其實是指制度或體制這把雙刃劍的兩面。
堅冰指的是制度(體制)剛性的一面,即規范性和強制性的一面,制度一經制定和公布,就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不容違反和抗拒。縫隙則指的是制度柔性的一面,它包含以下幾層意思,一是任何制度都不可能盡善盡美,都有不夠完善的地方,而這些不夠完善的地方就會給執行者留下變通的空間,這是因為任何制度(包括政策法令)在制定的時候,制定者都不可能預先設想到所有可能會遇到的情況,尤其是在中國這樣一個幅員遼闊、各地經濟與社會發展差異巨大的國家。因此,明智的決策者和制度制定者都會給執行者一個“便宜行事”的權力。這從我們常見的有關政策頒行的紅頭文件下發時,經常會有的“因地制宜”、“參照執行”等文字中即可看到一斑。
第二層意思關涉權力的運作。決策者擔心的是作為執行者的下級在執行制度和政令的時候,因為決策者自己不能親臨現場而受到下級以陽奉陰違、欺上瞞下、抓而不緊的方式對自己在獲取真實信息方面的蒙蔽,從而導致制度和政令在執行的時候不能達致自己決策時所設想的意圖。這種擔心表明,決策的制定者和執行者之間還缺少貫徹執行過程中作為上下級必須要有的兩者之間的信任。所以,如后文第一章第四部分“‘解放’與黃宗漢的人脈”中分析的,為了保證政令和制度執行時的暢通,上下級各方都有發展彼此之間“非正式關系”的需要,而發展這種非正式關系的核心目的,恰恰是為了建立權力運作時上下級所必須有的那種信任關系。而為這種信任關系的建立支付的成本,就是上級對下級在執行決策過程中對決策意圖稍微的偏離的默許。這也構成了通過政令所體現的和被規定的制度和體制的變通空間,顯然,這種變通空間也就是“縫隙”。
第三層意思關涉的是社會結構層面。中國社會有意思的地方其實就在于,一方面,它因高度集權而被嚴密統制,一旦遭遇突發事變(比如自然災害),它可迅速高效地動員人力、財力、物力等資源去應對;但另一方面,它又是從中央到地方各級,每個層面都有可以運作的自由政治空間的社會。如前言所述,1949年中國所實行的中央集權體制和計劃經濟體制形成了條條(中央部委和地方對應部委)和塊塊(地方各級政府)內部和彼此之間復雜的關系,這樣的條條內部的關系、塊塊內部的關系和條塊之間的關系會糾纏在一起,構成一種極其復雜的關系網絡,因為這樣的關系網絡,不同行政層面所形成的板塊會生出很多縫隙,從而使下級在貫徹高層制定的政令時有空子可鉆,其結果,就是政令在往下貫徹的過程中不斷遭遇被變通的風險。而產生這樣的縫隙的實質性原因其實就在于,即使權力和資源高度集中于中央的計劃經濟年代,不管是條條還是塊塊,每一級政府或者每個政府部門,其實都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利益實體,都有自己的利益訴求,也會因為這樣的訴求而產生中央和地方、條條和塊塊內部以及條塊之間的利益博弈。也就是說,這些行政機構所要的利益其實也未必都相同,因為這樣的不同的利益的存在,不同行政層面、不同系統的行政機構對政令的貫徹執行未必會形成方向一致的合力的影響。其結果就是,這樣一種有縫隙的結構也使龐大而僵化的計劃經濟體制產生了一定的彈性,使它在遭遇變化的時候具備了一定的靈活反應的能力。當然,這也使“縫隙中的改革”有了可能。
至于“堅冰”,若要對此做一個全面的檢視和具體的分析,則必須從1950年代說起。從1950年代初期開始,中國就以蘇聯的經濟模式為藍本,在生產資料公有制的基礎上逐步建成了計劃經濟體制。若從國家計劃委員會成立算起,計劃經濟體制曾持續了五十余年。計劃經濟靠制定指令性計劃來配置資源。它的前提是中央政府“依靠并運用行政命令的機制”,“使全社會的資源集中到中央政府部門”,“由他們來集中配置”,同時,“計劃具有指令的性質,中央政府部門下達的計劃,各個部門、各個地區、各個企業必須執行”。
由此,就將全社會的資源集中到中央,由中央政府來配置,并要求各個部門、各個地區和各個企業的服從而言,這顯然是中央集權體制的表現;但就計劃經濟是國民經濟的運行方式從而直接影響著國計民生而言,它在某種程度上又成為中央集權體制的經濟支柱。在幾十年的運行過程中,它既使資源高度集中于中央,也對權力高度集中于中央起了很大的促進作用,它使各部門、各地區與各企業在很大程度上變成了只是貫徹中央下達的各種指令與政策的執行機構與服務機構,從而影響到這些部門、地區與企業自身主觀能動性的發揮。如董輔礽所指出的,“在這種體制中,政府與企業是不能分離的,政府可以直接指揮企業的一切活動,企業必定依賴政府,企業必定缺乏主動性、創造性,既沒有利益的激勵,也沒有利益的約束”。因此,這種經濟體制的運行必定是“效益不佳的”。
所以,1970年代末起席卷中國大地的改革,其最終目標是要破除這樣的計劃經濟體制,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這樣的目標是在改革的過程中逐漸明確的。改革肇始,從上到下,大家都認為不能再沿著“文革”的路走下去,要調動地方、企業和廣大工農群眾的社會主義積極性,所以,從城市來看,改革的第一步是中央向地方和企業放權讓利。在放權讓利的過程中,又出現了既得利益集團的阻礙和體制運作不順暢的問題,因此又要想辦法解決這些新出現的問題。這也是陳云當年所講的“要隨時總結經驗”,要“摸著石頭過河”的意思。
“摸著石頭過河”也能從中央領導人對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關系的提法的變化中窺見一斑。從1982年春節陳云對“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為輔”的經濟發展方針的強調,到中國共產黨第十三次全國代表大會的政治報告中提出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再到中國共產黨第十四次全國代表大會提出的“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無疑反映了當時全黨和全國人民對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兩種經濟體制的認識之深化的過程。而這種深化顯然是在改革的實踐中完成的。
但是,不管是一種什么樣的提法,我們可以看到的是,核心問題從來沒有離開“計劃經濟體制與市場經濟體制孰輕孰重,哪個應在國家經濟運行中占據主導地位”這樣的要害(從東風電視機廠的改革來看,這也是改革要解決的核心問題)。而且,雖然在改革的過程中計劃經濟體制逐漸離開了主導國民經濟的位置,但因為它與中央集權體制相匹配,仍然在改革中發揮出極大的政治能量與經濟能量,影響著改革的進程。當改革的矛頭直接指向了計劃經濟體制的時候,這個體制借助龐大的權力機構所做出的反擊也是非常全面和驚人的。
索爾斯坦·凡勃倫曾指出:“制度是以往過程的產物,是適合過去的環境的,因而也決不會同現在的要求完全一致?!?img alt="Thorstein Veblen:The 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New York,Morden Library,1934, p.191."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40F03/13302742405294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700202-lXPkJ9CoHruHMebkmPLq8p3oc4yYWn0d-0-6861cce25ea4de4cbc38aa4dd5d852d8">“那些在舊制度下有既得利益的人們甚至在他們不能適應技術發展的要求時也將竭盡全力來維持舊制度”。
撇開凡勃倫觀點中的技術進化論思想,他的“制度是以往過程的產物”,以及“制度總會因其庇佑某社會集團的利益從而產生既得利益集團,因此當一種新制度企圖改變和替代舊制度的時候,既得利益集團必然會因其利益受損而竭力反對這樣的制度變遷”的見解,對我們考察誰會阻礙改革顯然有很強的借鑒意義。
由以上分析可知,所謂“破冰之旅”,要打破的“堅冰”,就是計劃經濟體制及因其形成或與其相關的社會結構、意識形態與既得利益集團對改革的阻礙。具體來說,一是在計劃經濟體制和改革前強調階級斗爭的革命意識形態主導下的政治體制底下有既得利益的社會集團——首先是作為計劃經濟體制物化表現的某些政府機構(包括中央政府與地方各級政府)中的領導干部(其權力可能會因改革而被削弱),以及作為革命意識形態主導下的政治體制一種物化表現的企業黨委的主要成員,還有一部分受到革命意識形態影響的一般干部和知識分子(也包括一些受“左”的或極左的意識形態影響的工農群眾)。二是僵化的、強調自上而下集權的指揮與領導社會經濟運行的權力機構。三是以階級斗爭為綱及“均貧富”的農業社會主義的平等思想來對抗“效益優先”的市場經濟的大工業生產的意識形態。上述種種,因其有極大的政治能量和經濟能量,可對改革形成極大的阻力。
對于想在東風電視機廠實現“破冰之旅”的黃宗漢來說,他想實行的改革的反對者會來自在計劃經濟體制中掌握權力且這種權力會在黃宗漢的改革中被外移的領導機構和在這些機構中工作的領導和一般干部,有在原來黨委領導下廠長負責制中處于有利地位并可能在“效益優先”的原則下被邊緣化的黨委成員,也有受到“左”的意識形態(比如文化大革命中對洋奴哲學的批判與對“自力更生”原則的片面強調)影響曲解改革的技術人員。這些人的思想和行為結合在一起,就成為黃宗漢在東風電視機廠的改革必須打破的“堅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