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園:雕像無言(代序)
曾昭奮先生的《清華園隨筆》是一本感慨的書。其中,核心的是從一九九四年到二〇〇三年這十年間,逐年為清華校慶寫的十篇文章。無異于帶著讀者在清華園里走了一遭。
清華園里,現在豎立的十幾座雕像中,不但有從一九五二年院系調整時學習蘇聯把清華改造成單一工科大學的校長蔣南翔的像,也有了一九四九年前主持校政后來在臺灣去世的老校長梅貽琦的像。
人一成為雕像,注定繁華消歇,默默無言了。但是從改革開放以來,人們常常念起梅貽琦一九三一年就職演說中的一句名言:“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比缃瘢髱熤觯h不如當年之盛。
當年的大師,如梁思成、葉企孫,在清華園里也都有了雕像,作者在文中曾為他們的雕像放置非地而抱不平,其實大可不必。早年清華國學院的四位大師,不是至今還沒有一座雕像嗎?
其實,雕像最好的位置還是在后人心中。
曾昭奮并非出自梁思成門下。他第一次聽梁先生講話,是一九五九年冬在廣東母校的班級里,應邀來演說的梁先生,真誠地講到建國十年來建設成就的偉大,講到首都十大建筑創作的成功,接著,他抑制不住激動地說:“拆掉北京的一座城樓,就像割掉我的一塊肉;扒掉北京的一段城墻,就像剝掉我的一層皮?!痹谶@之前,北京市負責人早已斷然宣布:“誰要是再反對拆城墻,是共產黨員就開除他的黨籍!”這對黨外人士自然也有威懾的作用。于是人們沉默了,梁思成也只剩下“喊痛”的微弱聲音,可惜在《梁思成文集》中沒有留下這以另一種形式說“不”的記載。同時,在文集中也找不到“二戰”后期美軍轟炸日本本土時,他希望美軍對奈良和京都這兩座文化古城手下留情的呼吁,以及北京圍城時為攻城部隊做出保護古建筑標志的紀事。先生在文集之外所做的這些,跟他的學術研究一樣,滲透著對人類歷史文化遺產的珍愛之情?!傲合壬苍S不會理解:整個兒的一座兩座古城,在即將落下炸彈之前可望得到保護;一個偉大的文化古都,在攻城的炮彈還未發射時可以獲得關懷;而一線城墻卻連‘保護’的意見也不能再說,只能眼巴巴看著它在和平時期里徹底地消失。和平時期的破壞,也會像戰爭時期一樣地野蠻、粗暴、無理性!”
曾昭奮說得對,“歷史過早地為梁先生鑄就了這緘默的雕像”。
回首二十世紀前半葉大師們出入清華園的年代,清華還只有一九一九年以前落成的所謂四大建筑:大禮堂、圖書館、體育館、科學館,最高的才三層,總面積不過一萬平方米。然而這個圖書館是“造就”了曹禺、錢鍾書、費孝通等學人的地方,也是幾代清華人魂牽夢縈的地方;而至今屹立校園中心的科學館,像一座紀念碑似的使人想起葉企孫。在一般讀者中,葉先生不如梁先生知名,他湮沒得太久了。一九二六年,二十八歲的葉企孫受命創建了清華物理系,當系主任,兩年后又擔任理學院院長。他為物理系和理學院延聘的教師有熊慶來、張子高、薩本棟、周培源、趙忠堯、吳有訓……物理系學生則有王淦昌、趙九章、王竹溪、張宗燧、錢三強、王大珩、林家翹、戴振鐸、朱光亞、周光召、李政道、楊振寧,還有理學院其他系學生許寶祿、段學復、陳省身、華羅庚、袁翰青、汪德熙、翁文波、楊遵儀等,群星閃耀。短短幾年間,出現了輝煌的神話般的奇跡,科學館仿佛成了科學圣殿,一大批中國現代科學家由此健步走向世界,單是成為國內外科學界精英和科學院院士的就不下六七十人。一九三一年,華羅庚以一個雜貨店小伙計的身份,得到數學系熊慶來、楊武之和理學院院長葉企孫的特許,進入數學系當文書并隨班聽課,終于成為數學家。這件事也成了現代科學教育史上傳誦不絕的佳話。
而葉企孫的晚年卻是那樣的孤苦無助。
原來,抗日戰爭初期,葉先生把他最親密的學生熊大縝送到呂正操領導的冀中根據地,協助、指導抗日軍民制造炸藥和其他技術、后勤工作。當年令日寇聞風喪膽的地雷戰,就凝聚著葉先生和他的學生們的智慧和心血。一九三八年秋,葉先生去昆明途經香港,通過蔡元培介紹拜會了宋慶齡,還請她為冀中抗敵的學生們提供經濟援助。但一到昆明,就聽到熊大縝被誣為國民黨特務而被捕、并被處決的消息。葉先生終身未娶,他跟熊大縝情同父子。一九四九年共產黨在全國執政后,他一直經由正常渠道爭取為大縝平反。不料他本人竟因此案株連,在一九六八年被捕入獄,“隔離審查”。他在海外的朋友和學生趙元任、任之恭、林家翹、戴振鐸、楊振寧來訪,要求探望他,都遭到拒絕。一九七五年隔離解除,一九七七年,晚景凄涼的葉先生帶著所謂“(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結論告別人間。后來據說河北省為熊大縝正式平反;一九九二年,對葉先生的生平和業績重新評價,這時距離葉先生逝世已經十五年了。
清華園里的大師,一個人是一本書,好像是說不完的。曾昭奮還以專章寫了骨鯁之士黃萬里,他在建國初期的五十年代堅持科學精神,實事求是,力排眾議(包括蘇聯專家的錯誤意見),反對三門峽大壩上馬,“我知道不對,我就要說。我研究黃河,我對國家負責。就像見到一個小孩快淹死了,我就嚷嚷,叫人來救”。念念黃河,黃萬里留下了像梁思成一樣“喊痛”的詩:“廷爭面折迄無成,即闔三門見水清。終應愚言難蓄水,可憐血汗付滄溟?!秉S先生在二〇〇一年九十壽辰之后,于昏迷中與世長辭。有一次清醒過來,他跟夫人要了紙筆,寫下遺囑:“務須加強武漢一帶的堤防?!蓖砟晁乃季S已經從歷史上的三門峽轉向現實中的三峽了。
在大師們紛紛凋落的歲月,清華園里并沒有停止硬件的建設。體會毛澤東對莫斯科大學三十六層、二百四十米高的主樓的贊許,清華大學主樓的設計改取莫斯科大學的模式,也有一樣綴著紅星的尖塔,只是層數和高度都不及其半。開始興建后,正趕上中蘇反目,于是減掉了尖塔,加上天災人禍,經濟困難,建到九層不得不一度停工,直到一九六六年夏天終于完成了十二層。這是蔣南翔時代清華的標志性建筑。可一落成就當了紅衛兵臨時接待站。而清華園里的科學館,在“文革”中竟成了武斗的據點,它的整個頂蓋被燃燒彈徹底燒毀了。
我在十幾年前去過清華園,已經是大樓林立,似覺擁擠,不復舊日“水木清華”的疏朗風光;我想是因為規模擴大、人員增多的必然結果吧。而曾昭奮則感慨于“大樓易起,大師難求。新添的書桌,用來搞創收”,并說“我們的‘平靜的書桌’,不僅有可能被民族的敵人搗毀,也可能被我們自己搗亂”。作者是“此中人”,他更有切膚之痛。
這已經不止是個人的感慨,而曲曲傳出了歷史的喟嘆和呼喚。馬克思所說的崎嶇的、必須艱苦攀登的那條山路,似乎變得越來越冷清,總不能不讓關心科學文化前途的人更多關注吧。
二〇〇四年五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