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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食豆飲水齋閑筆

  • 人間滋味
  • 汪曾祺
  • 4800字
  • 2019-03-22 14:33:07

豌豆

在北市口賣熏燒炒貨的攤子上,和我寫的小說《異秉》里的王二的攤子上,都能買到炒豌豆和油炸豌豆。二十文(兩枚當時的銅元)即可買一小包,灑一點鹽,一路上吃著往家里走。到家門口,也就吃完了。

離我家不遠的越塘旁邊的空地上,經(jīng)常有幾副賣零吃的擔子。賣花生糖的。大粒去皮的花生仁,炒熟仍是雪白的,平攤在抹了油的白石板上,冰糖熬好,均勻地澆在花生米上,候冷,鏟起。這種花生糖晶亮透明,不用刀切,大片,放在玻璃匣里,要買,取出一片,現(xiàn)約,論價。冰糖極脆,花生很香。賣豆腐腦的,我們那里的豆腐腦不像北京澆口蘑渣羊肉鹵,只倒一點醬油、醋,加一滴麻油,用一只一頭縛著一枚制錢的筷子,在油壺里一蘸,滴在碗里,真正只有一滴。但是加很多樣零碎佐料:小蝦米、蔥花、蒜泥、榨菜末、藥芹末,我們那里沒有旱芹,只有水芹即藥芹,我很喜歡藥芹的氣味。我覺得這樣的豆腐腦清清爽爽,比北京勾芡的黏黏糊糊的羊肉鹵要好吃。賣糖豌豆粥的。香粳晚米和豌豆一同在銅鍋中熬熟,盛出后加洋糖(綿白糖)一勺,夏日于柳陰下喝一碗,風味不惡。我離鄉(xiāng)五十多年,至今還記得豌豆粥的香味。

北京以豌豆制成的食品,最有名的是“豌豆黃”。這東西其實制法很簡單,豌豆熬爛,去皮,澄出細沙,加少量白糖,攤開壓扁,切成5寸×3寸的長方塊,再加刀割出四方小塊,分而不離,以牙簽扎取而食。據(jù)說這是“宮廷小吃”,過去是小飯鋪里都賣的,很便宜,現(xiàn)在只仿膳這樣的大餐館里有了,而且賣得很貴。

夏天連陰雨天,則有賣煮豌豆的。整粒的豌豆煮熟,加少量鹽,擱兩個大料瓣在浮頭上,用豆綠茶碗量了賣。虎坊橋有一個傻子賣煮豌豆,給得多,虎坊橋一帶流傳一句歇后語:“傻子的豌豆——多給。”北京別的地區(qū)沒有這樣的歇后語,想起煮豌豆,就會叫人想起北京夏天的雨。

早年前有磕豌豆模子的,豌豆煮成泥,摁在雕成花樣的模子里,磕出來,就成了一個一個小玩意兒,小貓、小狗、小兔、小豬。買的都是孩子,也玩了,也吃了。

以上說的是干豌豆,新豌豆都是當菜吃。燴豌豆是應時當令的新鮮菜,加一點火腿丁或雞茸自然很好,就是素燴,也極鮮美。燴豌豆不宜久煮,久煮則湯色發(fā)灰,不透亮。

全國興起了吃荷蘭豌豆也就近幾年的事,我吃過的荷蘭豆以廈門為最好,寬大而嫩,廈門的湯米粉中都要加幾片荷蘭豆,可以解海鮮的腥味。北京吃的荷蘭豆都是從南方運來的。我在廈門郊區(qū)的田里看到正在生長著的荷蘭豆,搭小架,水紅色的小花,嫩綠的葉子,嫣然可愛。

豌豆的嫩頭,我的家鄉(xiāng)叫豌豆頭,但將“豌”字讀成“安”。云南叫豌豆尖,四川叫豌豆顛。我的家鄉(xiāng)一般都是油鹽炒食。云南、四川加在湯面上面,叫作“飄”或“青”,不要加豌豆苗,叫“免飄”;“多青重紅”則是多要豌豆苗和辣椒。吃毛肚火鍋,在涮了各種葷料后,濃湯之中推進一大盤豌豆顛,美不可言。

豌豆可以入畫。曾在山東看到錢舜舉的冊頁,畫的是豌豆,不能忘。錢舜舉的畫設(shè)色嬌而不俗,用筆稍細而能瀟灑,我很喜歡。見過一幅日本竹內(nèi)棲鳳的畫,豌豆花,葉顏色較錢舜舉尤為鮮麗,但不知道為什么在豌豆前面畫了一條赭色的長蛇,非常逼真。是不是日本人覺得蛇也很美?

綠豆

綠豆在糧食里是最重的。一麻袋綠豆二百七十斤,非壯勞力扛不起。

綠豆性涼,夏天喝綠豆湯、綠豆粥、綠豆水飯,可祛暑。

綠豆的最大用途是做粉絲,粉絲好像是中國的特產(chǎn)。外國名之曰玻璃面條。常見的粉絲的吃法是下在湯里。華僑很愛吃粉絲,大概這會引起他們的故國之思。每年國內(nèi)要運銷大量粉絲到東南亞各地,一律稱為“龍口細粉”,華僑多稱之為“山東粉”。我有個親戚,是閩籍馬來西亞歸僑,我在她家吃飯,她在什么湯里都必放兩樣東西:粉絲和榨菜。蘇南人愛吃“油豆腐線粉”,是小吃,乃以粉絲及豆腐泡下在冬菇扁尖湯里。午飯已經(jīng)消化完了,晚飯還不到時候,吃一碗油豆腐線粉,蠻好。北京的鎮(zhèn)江館子森隆以前有一道菜——銀絲牛肉:粉絲溫油炸脆,澆寬汁小炒牛肉絲,哧拉有聲,不知這是不是鎮(zhèn)江菜,做銀絲牛肉的粉絲必須是純綠豆的,否則易于焦糊。我曾在自己家里做過一次,粉絲大概摻了不知別的什么東西,炸后成了一團黑炭。“螞蟻上樹”原是四川菜,肉末炒粉絲。有一個劇團的伙食辦得不好,演員意見很大,劇團的團長為了關(guān)心群眾生活,深入食堂去親自考察,看到菜牌上寫的菜名有“螞蟻上樹”,說:“啊呀,伙食是有問題,螞蟻怎么可以吃呢?”這樣的人怎么可以當團長呢?

綠豆軋的面條叫“雜面”。《紅樓夢》里尤三姐說:“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或說雜面要下羊肉湯里,清水下雜面是說沒有吃頭的,究竟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還不太明白。不過雜面是要有點葷湯的,素湯雜面我還沒有吃過。那么,吃長齋的人是不吃雜面的?

涼粉皮原來都是綠豆的,現(xiàn)在純綠豆的很少,多是雜豆的,大塊涼粉則是白薯粉的。

涼粉以川北涼粉為最好,是豌豆粉,顏色是黃的。川北涼粉放很多油辣椒,吃時嘴里要噓噓出氣。

廣東人愛吃綠豆沙。昆明正義路南頭近金碧路處有一家廣東人開的甜品店,賣綠豆沙、芝麻糊和番薯糖水。綠豆沙、芝麻糊都好吃,番薯糖水則沒有多大意思。

綠豆糕以昆明的吉慶祥和蘇州采芝齋最好,油重,且加了玫瑰花。北京的綠豆糕不加油,是干的,吃起來噎人。我有一陣生膽囊炎,不宜吃油,買了一盒回來,我的孫女很愛吃,一氣吃了幾塊,我覺得不可理解。

黃豆

豆葉在古代是可以當菜吃的。吃法想必是做羹。后來就沒有人吃了。沒有聽說過有人吃涼拌豆葉、炒豆葉、豆葉湯。

我們那里,夏天,家家都要吃幾次炒毛豆,加青辣椒。中秋節(jié)煮毛豆供月,帶殼煮。我父親會做一種毛豆:毛豆剝出粒,與小青椒(不切)同煮,加醬油、糖,候豆熟收湯,攤在篩子里晾至半干,豆皮起皺,收入小壇。下酒甚妙,做一次可以吃幾天。

北京的小酒館里鹽水煮毛豆,有的酒館是整顆地煮的,不將豆莢剪下,酒客用手摘了吃,似比裝了一盤吃起來更香。

香椿豆甚佳。香椿嫩頭在開水中略燙,瀝去水,碎切,加鹽;毛豆加鹽煮熟,與香椿同拌勻,候冷,貯之玻璃瓶中,隔日取食。

北京人吃炸醬面,講究的要有十幾種菜碼,黃瓜絲、小蘿卜、青蒜……還得有一撮毛豆或青豆。肉丁(不用副食店買的絞肉末)炸醬與青豆同嚼,相得益彰。

北京人炒麻豆腐要放幾個青豆嘴兒——青豆發(fā)一點芽。

三十年前北京稻香村賣熏青豆,以佐茶甚佳。這種豆未必是熏的,只是加一點茴香,入輕鹽煮后晾成的,皮亦微皺,不軟不硬,有咬勁。現(xiàn)在沒有了,想是因為費工而利薄,熏青豆是很便宜的。

江陰出粉鹽豆。不知怎么能把黃豆發(fā)得那樣大,長可半寸,鹽炒,豆不收縮,皮色發(fā)白,極酥松,一嚼即成細粉,故名粉鹽豆,味甚雋,遠勝花生米。吃粉鹽豆,喝白花酒,很相配,我那時還不怎么會喝酒,只是喝白開水。星期天,坐在自修室里,喝水,吃豆,讀李清照、辛棄疾詞,別是一番滋味。我在江陰南菁中學讀過兩年,星期天多半是這樣消磨過去的。前年我到江陰尋夢,向老同學問起粉鹽豆,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

稻香村、桂香村、全素齋等處過去都賣筍豆。黃豆、筍干切碎,加醬油、糖煮。現(xiàn)在不大見了。

三年自然災害時,對十七級干部有一點照顧,每月發(fā)幾斤黃豆、一斤白糖,叫作“糖豆干部”。我用煮筍豆法煮之,沒有筍干,放一點口蘑,口蘑是我在張家口壩上自己采得曬干的。我做的口蘑豆自家吃,還送人,曾給黃永玉送去過,永玉的兒子黑蠻吃了,在日記里寫道:“黃豆是不好吃的東西,汪伯伯卻能把它做得很好吃,汪伯伯很偉大!”

炒黃豆芽宜烹糖醋。

黃豆芽吊湯甚鮮。南方的素菜館、供素齋的寺廟,都用豆芽湯取鮮。有一老饕在一個廟里吃了素齋,懷疑湯里放了蝦子包,跑到廚房里去驗看,只見一口大鍋里熬著一鍋黃豆芽和香菇蒂的湯。黃豆芽湯加酸雪里蕻,泡飯甚佳。此味北人不解也。

黃豆對中國人民最大的貢獻是能做豆腐及各種豆制品。如果沒有豆腐,中國人民的生活將會缺一大塊,和尚、尼姑、素菜館的大師傅就通通“沒戲”了。素菜除了冬菇、口蘑、金針、木耳、冬筍、竹筍,主要是靠豆腐、豆制品。素這個、素那個,只是豆制品變出的花樣而已,關(guān)于豆腐,應另寫專文,此不及。

扁豆

我們那一帶的扁豆原來只有北京人所說的“寬扁豆”的那一種,鄭板橋?qū)戇^一副對聯(lián)——“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指的當是這種扁豆。這副對子寫的是尚可溫飽的寒士家的景況,有錢的闊人家是不會在庭院里種菜種扁豆的。扁豆有紫花和白花的兩種,紫花的較多,白花的少,鄭板橋眼中的扁豆花大概是紫的。紫花扁豆結(jié)的豆角皮色亦微帶紫,白花扁豆則是淺綠色的,吃起來味道都差不多,唯入藥用,則必為“白扁豆”,兩種扁豆藥性可能不同。扁豆初秋即開花,旋即結(jié)角,可隨時摘食。板橋所說“滿架秋風”給人的感覺是已是深秋了。

畫扁豆花的畫家喜歡畫一只紡織娘,這是一個季節(jié)的東西。暑盡天涼,月色如水,聽紡織娘在扁豆架上沙沙地振羽,至有情味。北京有種紅扁豆的,花是大紅的,豆角則是深紫紅的,這種紅扁豆似沒人吃,只供觀賞。我覺得這種扁豆紅得不正常,不如紫花、白花有韻致。

北京通常所說的扁豆,上海人叫四季豆,我的家鄉(xiāng)原來沒有,現(xiàn)在有種的了。北京的扁豆有幾種,一般的就叫扁豆,有上架的,叫“架豆”,一種叫“棍兒扁豆”,豆角如小圓棍。“棍兒扁豆”字面自相矛盾,既似棍兒,不當叫扁;有一種豆角較寬而甚嫩的,叫“悶兒豆”,我想是“眉豆”的訛讀。北京人吃扁豆無非是焯熟涼拌,炒,或燜。“燜扁豆面”挺不錯。扁豆燜熟,加水,面條下在上面,面熟,將扁豆翻到上面來,再稍燜,即得。扁豆不管怎么做,總宜加蒜。

我在泰山頂上一個招待所里吃過一盤炒棍兒扁豆,非常嫩。平生所吃扁豆,此為第一。能在泰山頂上吃到,尤為難得。

蕓豆

我在昆明吃了幾年蕓豆。西南聯(lián)大的食堂里有幾個常吃的菜:炒豬血(云南叫“旺子”)、炒蓮花白(即北京的圓白菜,上海的卷心菜、張家口的疙瘩白)、灰色的魔芋豆腐……幾乎每天都有的是煮蕓豆。府甬道菜市上有賣蕓豆的,鹽煮,我們有時買了當零嘴吃,因為很便宜。蕓豆有紅的和白的兩種,我們在昆明吃的是紅的。

北京小飯鋪里過去有蕓豆粥賣,是白蕓豆,蕓豆粥粥汁甚黏,好像勾了芡。

蕓豆卷和豌豆黃一樣,也是“宮廷小吃”,白蕓豆煮成沙,入糖,制為小卷。過去北海漪瀾堂茶館里有賣,現(xiàn)在不知還有沒有。

在烏魯木齊逛“巴扎”,見白蕓豆極大,有大拇指頭頂兒那樣大,很想買一點,但是數(shù)千里外帶一包蕓豆回北京,有點“神經(jīng)”,遂作罷。

紅小豆

紅小豆上海叫赤豆。赤豆湯,赤豆棒冰。北京叫小豆:小豆粥,小豆冰棍。我的家鄉(xiāng)叫紅飯豆,因為可摻在米里蒸成飯。

紅小豆最大的用途是做豆沙。北方的豆沙有不去皮的,只是小豆煮爛而已,豆包、炸糕的餡都是這樣的粗制豆沙。水濾去皮,成為細沙,北方叫“澄沙”,南方叫“洗沙”。做月餅、甜包、湯圓,都離不開豆沙。豆沙最能吸油,故宜作餡。我們家大年初一早起吃湯圓,洗沙是年前就用大量的豬油拌了,每天在飯鍋頭上蒸一次,沙色紫得發(fā)黑,已經(jīng)吸足了油。我們家的湯圓又很大,我只能吃兩三個,因為一咬一嘴油。

四川菜有夾沙肉,乃以肥多瘦少的帶皮臀尖肉整塊煮至六七成熟,撈出,稍涼后,切成厚二三分的大片,兩片之間肉皮不切通,中夾洗沙,上籠蒸【左火右巴】。這道菜是放糖的,很甜。肥肉已經(jīng)脫了油,吃起來不膩,但也不能多吃,我只能來兩片。我的兒子會做夾沙肉,每次都很成功。

豇豆

我小時最討厭豇豆,只有兩層皮,味道寡淡。從來北京,歲數(shù)大了,覺得豇豆也還好吃。人的口味是可以變的,比如我小時不吃豬肺,覺得泡泡囊囊的,嚼起來很不舒服,老了,覺得肺頭挺好吃,于老人牙齒甚相宜。

嫩豇豆切寸段,入開水鍋焯熟,以輕鹽稍腌,潷去鹽水,以好醬油、鎮(zhèn)江醋、姜、蒜末同拌,滴香油數(shù)滴,可以“滲”酒。炒食亦佳。

河北省醬菜中有醬豇豆,別處似沒有。北京的六必居、天源,南方揚州醬菜中都沒有。保定醬豇豆是整根醬的,甚脆嫩,而極咸,河北人口重,醬菜無不甚咸。

豇豆米老后,表皮光潔,淡綠中泛淺紫紅暈斑,瓷器中有一種“豇豆紅”就是這種顏色,曾見一豇豆紅小石榴瓶,瑩潤可愛。中國人很會為瓷器的釉色取名,如“老僧衣”“芝麻醬”“茶葉末”,都甚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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