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 (意大利)伊塔洛·卡爾維諾
- 11833字
- 2019-03-25 09:36:18
第一章
你即將開始閱讀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新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先放松一下,然后集中注意力。拋掉一切無關的想法,讓周圍的世界隱去。最好關上門,隔壁老開著電視。立即告訴他們:“不,我不要看電視!”大聲點,否則他們聽不見。“我在看書!不要打擾我!”也許那邊噪音太大,他們沒聽見你的話,你再大點聲,怒吼道:“我要開始看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新小說了!”你要是不愿意說,也可以不說;但愿他們不來干擾你。
找個最舒適的姿勢吧:坐著、仰著、蜷著或者躺著。仰臥、側臥或者俯臥。坐在安樂椅上、長沙發上、搖椅上、躺椅上、睡椅上。躺在吊床上,如果你有吊床的話。當然也可以躺在床上,或者躺在被窩里。你還可以頭朝下拿大頂,像練瑜伽功。當然,書也得倒過來拿著。
是啊,理想的閱讀姿勢是找不到的。過去人們曾站在閱讀架前看書,習慣站著。他們習慣站著不動。騎馬騎累了,他們就那樣站著休息。以前還從來沒人想到騎在馬上看書;可今天,騎坐在馬鞍上看書,把書放在馬背上或者用特制的馬具把書掛在馬耳朵上,好像對你挺有吸引力。兩足插在腳鐙里看書應該是個非常舒適的姿勢。要從閱讀中得到享受,首要的條件就是把兩只腳抬起來。
喏,干嗎愣著?伸直腿,抬起腳,蹺到一個軟墊上,蹺到兩個軟墊上,蹺到沙發扶手上,蹺到沙發上,蹺到茶幾上,蹺到寫字臺上,蹺到鋼琴上,蹺到地球儀上。先脫掉鞋子。如果你愿意,就把腳蹺起來。如果不愿意,那就把鞋穿上。別站在那里,一只手拿著鞋,一只手拿著書。
調一調燈光,別讓它太刺眼。現在就做,因為你一旦讀上癮,就顧不上這些了。不要讓書頁籠罩在陰影里,那會使一團黑字襯在灰色的背景上,像一群整整齊齊的老鼠;當心別讓燈光太強,像南方中午的日光那樣直射在慘白的書頁上,吞噬細小的文字。預先想想哪些事情可能會中途打斷你的閱讀。你如果抽煙,要把香煙和煙灰缸放在手邊。還有什么事呢?要小便?嗯,這你知道該怎么辦。
你不要期待這本書里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你是個原則上不對任何事情抱任何希望的人。可有很多人,有比你年輕的,也有比你年長的,希望獵奇,從書本中,從其他人那里,從旅游中,從各種各樣的事件中,從未來的一切之中獵奇。你則不然。你知道,如果可以抱什么希望的話,那就是希望避免災難降臨。這是你從個人經歷、國家大事乃至世界大事中得出的結論。那么,你怎么看待書籍呢?喏,正因你在其他領域都不抱希望,你認為在書籍這個有限的范圍內應該讓自己名正言順地享受一下青春時代的憧憬,你的愿望在這里可能會實現,也可能會破滅,但是失望的風險不會太嚴重。
就這樣,你在報上看到《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出版了。這是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新小說,他有好幾年未發表小說了。于是,你上書店里買了一本。很好。
你在書店的櫥窗里一眼就認出這本書的封面,上面是你正在尋找的書名。循著你的目光,你擠進那家書店,走過厚厚一堆你沒有讀過的書,它們都皺著眉頭從柜臺和書架上向你投來威嚇的目光。但是你知道,絕不能害怕它們,因為它們之中有許多你可以不看的書,有許多并非為了讓人閱讀的書,還有許多尚未打開就已經讀過的書,因為它們屬于還沒寫出來就被讀過的范疇,這些書綿延數英畝。你跨越城墻的外圍,然后遭遇一隊步兵的攻擊,這就是如果你有不止一條命,你一定會讀的書,可惜你時日不多矣。你快速運動,繞過它們,進入別的方陣:這里有你想看但首先要看過別的書后才能看的書;有價格昂貴必須等到書價打折時,或者必須等到出平裝袖珍本時你才買的書;有你可以向人借到的書;有大家都讀過因此你也似乎讀過的書。擊退這些書的進攻之后,最后你來到其他軍隊堅守的城堡的塔樓下,這里有:
你早已計劃要看的書;
你多年來求之不得的書;
與你現在的工作有關的書;
你希望放在手邊隨時查閱的書;
你現在雖不需要也許今年夏天要看的書;
你需要放在書架上與其他書籍一起陳列的書;
你莫名其妙令人費解地突然感到很好奇的書。
你終于把一個無限的數量縮減為一個有限的數量,心中感到一定程度的輕松。當然,你在攻克這個堡壘時還會遇到另外一些埋伏,例如你早已看過現在需要重看的書,你一直謊稱讀過現在需要下決心一讀的書……
你左躲右閃,終于進入這個碉堡的核心——作者或題材吸引你的新書。即使在這個核心之中你也可以采用區分的辦法把這里的書分為:作家或題材不算新的新書(對你而言或對大家而言)和作家或題材完全陌生的新書(至少對你如此),并根據你對新與不新的愿望和要求(即,你是在非新的東西中尋求新的東西呢,還是在新的東西中尋求非新的東西)來確定這些書對你的吸引力。
這一切只意味著,你迅速瀏覽了書店里陳列的圖書書名,徑直走向一摞散發著油墨味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抓起一本拿到交款處付款,這樣就確定了你對它的所有權。
你茫然地向周圍的圖書又看了一眼,便走出書店(或者說得更確切些,周圍的圖書怏怏地望著你走開,仿佛一只只丟失后被收容在市政府特意設置的籠子里的狗,看見一個同伴被其主人認領后牽著鏈子救走了)。
這本剛剛出版的書使你感到特別高興,因為你手里拿的這本書不是一本通常的書,而是一本新書,它的新也可能像工廠里剛剛生產出來的產品一樣,只是一種外表上的新。新書初綻的花朵,直至護封開始變黃,直至一層薄霧落在書頁上方,直至封皮起折,才會飄落,在圖書館轉瞬即逝的秋日里。不,你希望得到的不是這種新,而是真正的新,希望它不僅今天是新的,而且永遠是新的。你希望讀完這本新書之后,能夠留住這種最初的新的感覺,并且永遠不再去探索新、追求新了。這回你能如愿以償嗎?不知道。讓我們先看看它最初給你的印象吧。
也許在書店里你就開始翻閱這本書了。也許你沒能翻閱,因為它那時還包在蠶繭般的玻璃紙里。現在你站在公共汽車上,擠在乘客之中,一只手抓著車上的扶手,你開始用另一只手撕開包裝紙,你的動作有點像猴子,像一手抓住樹枝一手剝香蕉皮的猴子。喂,你的胳膊肘碰著人了;向人道歉!起碼應該這樣。
也許書店老板沒有把書包上,而是給你放在塑料袋里了。這樣就簡單多了。你坐在小車方向盤后,汽車停在交通信號燈下;你從塑料袋里取出書,撕開外面的透明玻璃紙,開始閱讀開頭的幾行。這時喇叭齊鳴:綠燈,你堵塞交通了。
你坐在辦公桌前,把書放在一堆文件中間,仿佛隨意丟在那里。過了一會兒,你把文件移開,這本書便出現在你的眼前。你漫不經心地打開書,把兩肘撐在書桌上,雙手握拳支撐著太陽穴,好像在聚精會神地研究文件,其實你在試讀這本小說的開頭幾頁。漸漸地你把脊背靠向椅子背,把書捧到鼻尖下,進而把椅子傾斜,使其支撐在兩條后腿上,并抽出寫字臺一側的一個抽屜,把腳蹺上去(腳的位置在閱讀時十分重要),最后你干脆把腿伸到寫字臺上,蹺到尚未辦理的文件上。
但是,這樣未免有點不恭敬吧?當然不是說你對工作不夠恭敬(誰也不會對你的工作效益說長道短;我們假定你的工作屬于非生產性活動的范疇,這種活動在國民經濟和世界經濟中占了大部分),而是說你對這本書不夠恭敬。如果你認為工作應該一絲不茍(不管是出于對工作的愛好還是迫于生計),應該有所作為、利人利己(不論是存心地還是無意地),如果你屬于這種人的話,那就更糟糕了;你把這本書當做護身符或吉祥物帶到你的工作崗位上,就會斷斷續續地受到它的引誘,每次都會使你的注意力有幾秒鐘時間離開你的主要對象,例如計算機房里的打孔機,廚房里的爐灶,推土機上的操縱桿,或者是躺在手術臺上打開腹腔露出肚腸的患者。
總而言之,你最好克制一下急不可待的心情,等回到家里之后再打開這本書。現在可以打開它了,你待在自己房間里,家里很安靜。你把書翻到第一頁,不,翻到最后一頁,因為你首先想知道這本小說有多長。謝天謝地,不算太長。今天寫長篇小說也許是自相矛盾,時間的維度被打碎了,我們只能在時間的碎片中愛和思考,每一個時間的碎片沿著自己的軌跡運行,在瞬間消失。我們只能在某個時期的小說中才能重新發現時間的連續性,那時的時間既非靜止不動的亦非四分五裂的,那個時代僅僅持續了百年左右。
你把書捧在手里翻過來轉過去地看,看看護封與封里上的文字,都是些一般的話,沒有多大意思。對呀,任何封皮上的話都不能越俎代庖,不能告訴你應該由書本直接告訴你的東西,也不能代替你將從書中汲取的東西(盡管你可能受益匪淺也可能受益不大)。當然,把剛買來的書拿在手里反復看看外表,讀書本的內部之前先讀讀它的外部,也是新書能帶給人的一種樂趣。然而一切起初的快感都有個最佳時限,如果想使它變成一種持久的快樂,亦即閱讀的快樂,就應掌握好這個時限。
喏,你現在已準備好開始看第一頁前幾行了。你希望立即能看出作者獨特的風格。遺憾,你沒看出來。你又仔細想想,誰說這位作家有種獨特的風格呢?恰恰相反,大家都知道,他的每一本書都不相同。他的獨特性就是他的多變性。他的這部小說仿佛與他至今所寫的所有小說毫不相同,至少與你能回憶起來的他的那些小說不同。你感到失望?等著瞧吧。開始時也許你感到有點暈頭轉向,猶如你看到一個人,他的名字使你想到一種長相,可是你看到的相貌與你記憶中的長相對不上號。你往下看,覺得這本小說盡管不符合你對作者的期望,但還可以讀,它引起了你的興趣。如果你再細想想,會覺得這樣更好。如果要你選擇,你會選擇這本你還說不出個子午卯酉的書。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故事發生在某火車站上。一輛火車頭嗚嗚地鳴叫著,活塞冒出的蒸汽彌漫在本章的開頭,一團煙霧遮蓋了第一段的一部分。火車站的氣味中夾雜著一股小餐館的氣味。有人透過霧氣蒙蒙的玻璃向外觀看,他打開玻璃門,酒吧里面也霧氣騰騰的,就像近視眼或被煤灰刺痛眼睛時所看到的景象。這本小說的文字模糊,就像舊時火車上的玻璃窗戶結滿了水汽一樣,霧氣罩住了書頁。這是個冬雨淅瀝的夜晚,主人公走進酒吧,脫下潮濕的外衣,一股水汽頃刻裹住他的身軀。火車的長鳴在雨水中閃爍著寒光的鐵軌盡頭漸漸消逝。
年邁的小酒吧店員正用蒸汽咖啡機煮咖啡。咖啡機發出嘯叫,噴出水汽,仿佛店員在發出信號,起碼小說第二段的一連串句子給人這么一種印象。聽到這個信號,坐在桌邊玩撲克的人立即把排成扇形的牌往胸口上一貼,分別轉過脖子、肩膀和椅子望著這位新來者,而站在柜臺旁的顧客則端起杯子,半開著嘴唇,瞇縫著眼睛吹咖啡,或者小心翼翼地在盛滿啤酒的杯口咂口酒。貓兒拱了拱腰,收款員關上錢柜發出叮咚一響。所有這些跡象都表明這是個鄉間小火車站,陌生的面孔會立即引起注意。
火車站都大同小異,即使燈光不亮也沒什么關系,你對它們早已十分熟悉了。它們都有股火車氣味,即使火車都開走了也有火車氣味;它們都有火車站的特殊氣味,即最后一趟火車開出后的那種氣味。車站上的燈光以及你正在讀的這些句子,仿佛是為了溶化而不是凸顯那些懸浮在黑暗與煙霧之上的事物。我今天晚上在這個車站下車,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這里,可我覺得非常熟悉這里的情形。我從這個酒吧里走進來又走出去。時而是站臺的氣味,時而是廁所里濕鋸末的氣味,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就是等候火車的氣味。還有在電話亭里打電話的氣味。如果你撥的號碼沒有反應,需要回收硬幣時就能聞到電話亭的氣味。
我就是小說的主人公,在小酒吧與電話亭之間穿梭。或者說,小說的主人公名字叫“我”,除此之外你對這個人物還什么也不知道;對這個車站也是如此,你只知道它叫“車站”,除此之外你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你從這里打電話沒人接。也許在某個遙遠的城市里有個電話鈴在響,但沒有人接。
我掛上聽筒,等硬幣從電話機里哐啷啷退出來,然后再回到酒吧,推開玻璃門,走向那堆剛剛洗過卻仍散發著熱氣的咖啡杯。
車站酒吧里的濃縮咖啡機一會兒發出嘯叫,一會兒噴出蒸汽,炫耀著它與火車機車的親緣關系,即它與過去的蒸汽機車和現在的電力機車有著相似的地方。我在車站上走來走去,已奔波很長時間了,因為我在這里陷入了圈套,陷入了火車站不免發生的缺乏時間概念的圈套。鐵路電氣化已實現多年了,可車站的空氣里還飄蕩著煤的粉塵,一部描述火車與車站的小說必不可免地要講到這股煙塵味兒。現在你已經看了好幾頁了,應該向你交待清楚,我在這里下車的這個火車站,是過去的火車站呢,還是現在的火車站。可是,書中的文字描述的卻是一種沒有明確概念的時空,講述的是既無具體人物又無特色的事件。當心啊!這是吸引你的辦法,一步步引你上鉤你還不知道呢,這就是圈套。也許作者還未考慮成熟,就像你這個讀者一樣,搞不清楚你最想讀什么:或許是抵達一個古舊的車站,恍若隔世,物是人非;抑或是聲光交替之間,恍惚活在今生,在眾生皆以活著為喜悅的今生世界里。在我近視或被灰塵刺痛的眼里,這個酒吧(又名“車站餐廳”)仿佛是昏暗和朦朧的,但這并不排除它實際上可能燈火輝煌,霓虹燈管發出的光和反光鏡反射的光把這里的每個角落都照得通明,音響器播出震耳欲聾的音樂,臺球桌邊和電子游戲機旁人們正在玩游戲,電視機屏幕上彩色圖像不斷變化,魚缸里熱帶魚歡快地游著,加氣管里冒出一串串氣泡。我的胳膊可能沒有提著一只塞滿東西而有些破舊的手提箱,而是推著一只裝有走輪與電鍍折疊把手的方形旅行箱。
讀者你以為我站在這個舊車站的站臺上,眼睛盯著掛鐘的指針,徒勞地要使那巨大的時針倒轉,倒著經歷那已經屬于過去的時刻。難道你就沒有想到我手表上的日歷在那個小方框里啪啪倒退,仿佛斷頭臺上被屠刀砍下的頭顱一個個從我腳下滾過嗎?不管怎么形容,結果都一樣:我手握把手,推著這只帶走輪的旅行箱在平滑的站臺上向前走,但我的手自然而然地表示出我內心的反感,仿佛這個誠實的行李箱正在對我說,它已經成為我的負擔,令我感到厭惡與疲勞。
一定是什么東西出了差錯,比如火車出了差錯,晚點了,耽誤了換車時機。也許我來時應該有人來接,來接這只箱子;它現在好像令我十分擔憂,不知是怕丟失它呢,還是急于想擺脫它。但可以肯定,這只箱子不同尋常,不能交給行李寄存處暫存,也不能隨便丟在候車室里不管。我現在看表已無濟于事,倘若有人來接我,現在人家早就走了。我想方設法使時鐘倒轉、日歷倒退都是枉然,不可能倒退到從前那個時刻了,那時這個差錯尚未發生。假若我在這個火車站上應該遇上什么人,他與這個火車站也毫無關系,只是在這里下車再換乘另一趟車離開這里,就像我一樣,本來要在這里轉車,我們兩人之中一個人應該把某種東西交給另一個人,比如說我應該把這只帶走輪的箱子交給他,可我沒能把箱子交給他,現在它留在我身邊,讓我感到棘手。那么我該怎么辦呢?唯一的辦法就是竭盡全力重新建立那已經失去的聯系。
我已經數次穿過酒吧走到前門門口朝外望,門外廣場上漆黑一團,仿佛一堵墻壁阻擋著不讓我向前。一邊是黑暗的鐵道,一邊是黑暗的城區,我只能待在這個有燈光照明的中間地帶。我能上哪兒呢?外邊那個城市還沒個名字,我們還不知道它將被排斥在這本小說之外呢,還是被包含在這本小說的文字之中。現在我只知道這本小說的第一章一直在描寫這個火車站和酒吧,遲遲不愿離開這里,我若離開這里,也未免太不謹慎,因為有人可能來這里找我,而且我也不能讓人看見我帶著這只大箱子。因此,我不停地往那公用電話里塞硬幣(它每次都給我吐出來),塞好多好多,就像打長途電話那樣。誰知道那些應該給我下指示或者說給我下命令的人現在上什么地方去了呢?我是為人辦事的,我的這副樣子不像為私事或經商而出門的人,倒有點像一個執行任務的人,像一局重大博弈中的小卒,像一部大機器中的小齒輪,小到不應該引人注意的程度。事實上我的任務是經過這里而不留下任何痕跡,可我在這里每逗留一分鐘都會留下痕跡:我若不講話會留下一個不愿開口的人的痕跡;我若講話,我的每一句話都會留下來,可能直接或間接地為人引用。也許正因為如此,作者才連篇累牘地提出各種設想而不寫下任何對話,讓我在這層由鉛字組成的密密麻麻的昏暗的掩體之下悄悄通過、逃之夭夭。
我這個人一點也不引人注意,既無姓名也無背景。讀者你之所以在下車的旅客中注意到了我并注視著我在酒吧與公共電話亭之間的穿梭行動,那是因為我的名字叫“我”。雖然你對我的了解僅此而已,但已足以促使你把你的一部分與這個你所不了解的人物“我”聯系起來。作者也是這樣,雖然他不愿談論自己,他卻決定把這部小說的主人公稱為“我”,使主人公不引人注目,因為這樣他就不需要再詳細描述主人公了;如果給主人公起個別的名字或加個什么修飾語,比起用“我”這個干巴巴的代詞來就多多少少對主人公進行了說明。作者和你一樣,寫下這個“我”字時,就把他的一部分與這個“我”聯系起來了,把他感覺到的或想像到的一部分與這個“我”聯系起來了。要在我身上找到共同點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拿現在來講吧,我的外表是個失去了換車機會的乘客,這是任何人都經歷過的事。但是一本小說開頭發生的事總要參照過去發生的事或將要發生的事,這就使得讀者你和作者他要在我身上找到共同點具有一定的危險性。這本小說的開頭愈是沒有特色,愈是時間、地點不清,你和作者他就愈會冒更大的風險來把你們的一部分與我這個人物等同起來,因為你們尚不知道我的歷史,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急于要擺脫這只箱子。
擺脫這只箱子是恢復我從前狀態的首要條件,即回復到后來發生的事情以前的狀態中去。當我說要重返過去時,意思是說:我要消除某些事件帶來的后果,恢復我原來的處境。但是我生活中的每個時刻都是由一些新的事件組成的,而每個新的事件又必然帶來新的后果,因此我愈想回復到最初的“零”位置,反而離開這個位置愈遠。雖然我現在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消除以前行為的后果并且取得了可觀的效果,好像成功在望,但是,我必須考慮到,我為了消除以前的后果所采取的一舉一動都會帶來一系列新的后果,會使事情變得更加復雜,又不得不再設法消除新的后果。因此我必須精確計算,使我的每個舉動都能做到效果最佳,后果最小。
如果不出現差錯的話,我下車的時候應該有個我不認識的人來接我。他帶著一只帶走輪的箱子,與我的箱子完全一樣,但他的箱子是空的。當行人匆匆忙忙上下火車之際,這兩只箱子應該在站臺上似乎無意地相撞。這種似乎偶然的事件是完全可以偶然發生的,但是我們有個接頭暗語,即我的衣袋里露出的那張報紙上有關賽馬的標題。那個人應該對我說:“啊,艾萊阿的芝諾贏了!”這時我們交換箱子上的把手,同時就那次賽馬輸贏的預測以及所下的賭注等交談幾句,然后各自推著箱子向不同方向的火車奔去。沒有人會注意到,但是我會拿著他的箱子,他會帶著我的箱子離開這里。
這個計劃理想之至,正因為它太理想了,所以出了點小差錯就無法實現了。現在我待在這里不知道怎么辦,成了火車站上唯一的旅客。這個車站明天早晨以前既無火車開進亦無火車開出。這段時間里這個鄉間小鎮龜縮在自己的甲殼里。車站酒吧只剩下一些本地人,他們彼此都很熟悉。雖然他們到車站來并非因為有什么事要做,但還是穿過漆黑的站前廣場來到這里。也許因為這時候附近的公共場所都關閉了,也許因為火車站在鄉村小鎮中仍然能給人們帶來一些新聞,也許因為他們仍然留戀過去那個時代,當時火車站是這個小鄉鎮與外界聯系的唯一樞紐。
我是說現在再也不存在什么鄉間小城鎮了(也許它們從來沒有存在過),現在一切地方都可以瞬間與其他地方取得聯系,孤獨的感覺只能在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的途中才能被體會到。就是說當人們不在任何地方時才會感覺到。我現在待在這里恰好處于這種境地,被這些非外地人看成外地人,起碼我認為他們是非外地人并羨慕他們這些非外地人。對,我羨慕他們。我在這個沒有前后聯系的夜晚和這個沒有名稱的小鎮從外部觀察這里的生活,我知道我已經被排除在一切時間聯系之外,心里想著成千上萬個這樣的小城鎮,想著成千上萬個此刻被燈光照明著的地方,那里的人們任憑黑暗籠罩著一切,絲毫沒有我這些煩惱。當然他們也有他們的煩惱,他們的煩惱并不值得羨慕,但此時此刻我卻愿意與他們中的任何人交換一下位置,例如和這幾個年輕人中的任何一人交換一下位置。這幾個年輕人擬訂了一份有關霓虹燈收稅問題的請愿書,交給市政府之前要征集各商店老板的簽名,現在正在向酒吧老板宣讀他們的請愿書。
小說在這里引用了他們的一些對話,目的只是描述這個鄉村小鎮的日常生活,“喂,阿爾米達,你簽過名了嗎?”他們問一位婦女。我只能看見這位婦女的背影,看見她那鑲有裘皮衣邊的大衣腰帶與高衣領,還有那只抓著酒杯的手以及手指間縈繞升起的煙霧。“誰告訴你們說我要在我的商店門口裝霓虹燈了?”她回答說,“要是市政府打算節省路燈開支,我決不掏腰包來為馬路照明!阿爾米達皮具店在什么地方誰都知道。晚上我放下卷簾門窗,管他街道黑不黑,就這樣。”
“正是因為這個你才應該簽字。”這幾位年輕人對她說道。他們用“你”同她說話(這里的人都不使用“您”),而且夾雜著方言。他們在這里居住了不知有多久,天天相見,早已相互習慣了。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過去說過的話的繼續。他們互開玩笑,有時玩笑開得很重:“說實話,你希望馬路黑黢黢的,好讓人看不清誰上你屋里去找你吧!商店關門以后你在商店后的小屋里跟誰幽會呀?”
這些對話構成了一種模糊不清的極其微弱的背景聲音。有時也會從中露出一個詞或一句話來,對故事情節的開展具有決定意義。你若想看懂這部小說,就應該不僅接受這種低聲細語而且要善于領會其中隱含的意義。也許你現在還不能夠(我也不能夠)做到這一點。就是說,你閱讀的時候思想一方面要放松,另一方面又要高度集中,就像我這樣,坐在吧臺邊,一只胳膊放在桌面上并握起拳頭支撐著面頰,一方面專心致志地閱讀,另一方面傾聽他們的對話。現在這本小說將要丟掉既不精確又不清晰的外衣,開始交待人物的一些細節,但是,它希望傳授給你的印象仍舊是,你頭一次見到這些人物卻又似乎早已成千上萬次見過他們。我們現在待在這樣一個城鎮里,這里能夠見到的總是那些人。他們面孔上帶著一種習慣勢力,會告訴像我這樣第一次來到這里的人說,這就是這里通常的面孔,通常的線條,即車站酒吧里的鏡子日復一日地記錄下來的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過去與現在。這位婦女也許曾經是這個城鎮的美人;今天我第一次見到她,在我眼里她仍然能夠稱得上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女人。但是,如果設想我的目光就是這個酒吧里的其他顧客的目光,那么在她的面孔上就能看出一種厭倦的感覺(也許它代表了全體居民的厭倦,也代表了我的厭倦或你的厭倦)。他們從小就認識她,了解她的生活,了解她如何發的跡,也許他們中有人還同她有過一段風流史,當然那是過去的事,早被人遺忘了,但是,過去的事都在她的面孔上留下一層陰影,使她現在的面貌模糊不清。正是這些往事,別人的回憶,籠罩著她的面容,使我看到她時不能把她當做第一次見到的人看待。
車站酒吧顧客們的最大消遣似乎是打賭,對日常生活中的瑣事進行打賭。例如一個顧客說道:“讓我們打個賭,看今天誰先到酒吧來,是馬爾內大夫先來呢,還是戈林局長先來?”另一位顧客說:“我們再賭一下,馬爾內大夫來這兒以后,為了避開和他的前妻碰面,他是到一邊去打臺球呢,還是要張賽馬比賽預測表來填寫?”
我一生中從未和人打過賭:半小時之后會發生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怎么能把自己的生活建立在那種事無巨細都要進行非此即彼的打賭上呢?
“不,不知道。”我悄聲說道。
“不知道什么?”她問道。
我覺得這個想法可以告訴她,這不像其他想法只能我自己知道。告訴這位婦女,就是皮具店的那個老板,她坐在我的身邊,我已有好一陣子想跟她講話了。“你們這里什么都靠打賭?”
“不,不能靠打賭。”她回答道。我知道她會這樣回答我。她認為不論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對任何事情進行預測。的確,每天晚上這個時候馬爾內大夫都會關閉診所,戈林局長也會結束警察局里的工作,先后要上這里來。但是,這能說明什么呢?
“好像大家都不懷疑馬爾內大夫盡量回避與他的前妻見面哪。”我說。
“馬爾內的前妻就是我。”她回答說。“您不要聽他們嚼舌。”
你作為讀者,現在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到這位婦女身上了。其實你在幾頁書之前就已經在她的周圍轉悠了;我,不,作者也早就開始圍著這個人物轉悠了。你早就希望這個幽靈能像其他小說中的幽靈一樣漸漸現出人形,正是你的這種期望促使作者向她靠攏,也促使我(雖然我心里另有煩惱)走向她,與她交談。雖說我們開始談話,但我應盡快中止我們的談話,應該離開她,從她的身邊消失。你一定很想多了解些她的情況,想知道她的模樣,可書中告訴你的東西卻很少,她的面目仍舊被煙霧和頭發遮蓋著,必須從她痛苦和扭曲的嘴形中理解并不痛苦和扭曲的事。
“他們都說您些什么?”我問。“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您有家商店,還沒有安裝霓虹燈招牌,可我連這家商店在哪里都還不知道。”
她向我解釋說,她開的商店賣皮貨、旅行箱和旅行用品。商店不在車站貨場的廣場上,而在車站旁邊的一條街道上,靠近貨運車站的平交道口。
“您有意去看看嗎?”
“我本來想早一點到達這里。那樣我也許會穿過這漆黑的街道去看看您那燈火明亮的商店,然后走進去對您說:您如果愿意的話,我可以幫您把卷簾門窗放下來。”
她告訴我說,她早已把卷簾門窗放下了,但是她還要回到商店去清點貨物,要在那里一直待到深夜。
酒吧里的人互相開著玩笑、拍打肩膀。他們打的第一個賭已經揭曉:馬爾內大夫正邁步走進酒吧。
“今天晚上局長未到,真叫奇怪。”
馬爾內大夫走進酒吧,環視一周,抬手向大家問候;他的目光并未停在前妻身上,但他一定注意到有個陌生男人在同她講話。他一直走到大廳盡頭,背朝著酒吧大廳,掏出一枚硬幣塞進電子臺球機中。我本該不引人注意地經過這里,現在卻被人審視著,有兩雙我絕對逃避不了的、注視著一切并充滿忌妒與痛苦的眼睛仿佛照相機一樣拍下了我的一切活動。僅看看這兩雙沉重的水汪汪的眼睛就足以使我明白,他們之間發生的悲劇遠未結束:他每天晚上都要上這家酒吧來看她,為了刺激自己心里那塊舊的傷痕,今天也許是為了來看看晚上誰陪她回家;而她每天晚上到這里來是故意讓他難受,希望他對待痛苦也像對待其他事情一樣漸漸習慣起來,希望他能冷淡地對待痛苦,就像她這幾年來對待自己的生活與那些謠傳一樣。
“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希望做的事,”我對她說道,現在只好繼續跟她講下去了,“就是使時鐘倒轉。”
這位婦女隨便回答了一句,例如她的回答是:“那很容易,只要撥動指針就行了。”我說:“不,要在思想上高度集中,直至使時間倒流。”我是說,我不知道我真的這么說了呢,還是我想這么說,還是作者這樣闡述我喃喃自語的這些話。“我剛剛到達這里時,我的第一個想法是:也許經過我在思想上的一番努力,可以使時間倒轉。喏,我又回到了我當初離開時的火車站,它和那時一個樣,一點沒有變化。我后來的一切生活都是從那個車站開始的。那里有位姑娘,她本來可以成為我的未婚妻卻未成為我的未婚妻。她的眼睛、她的頭發還和原來一樣……”
她向四周環視了一下,仿佛要與我開個玩笑;我把下頦向她一伸,做了個詢問的姿勢;她的嘴角往上一翹,仿佛要沖我一笑卻未笑出來。怎么了?她突然改變主意了,還是這就是她的微笑?“不知道你說這話是不是對我的恭維,就算是對我的恭維吧。后來呢?”她問道。
“后來我就帶著這只箱子來到這張桌子旁,成了現在的我。”
雖然我一直惦記著這只箱子,但這卻是我第一次講到它。
“今天晚上帶走輪的四方形箱子走俏啊。”她說。
“什么意思?”我平靜地、不動聲色地問道。
“我今天賣了只這樣的箱子。”
“賣給誰了?”
“一個外地人,跟你一樣也是個外地人。他上車站乘車,帶著一只剛剛買來的空箱子。跟你這只箱子一模一樣。”
“那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呢?您難道不是賣箱子的?”
“這種箱子我在商店里擺了好久,本地人沒誰買,不喜歡,要么就是這種箱子不適用,要么就是這里的人不識貨。其實這種箱子很方便。”
“我倒不這么認為。比方說吧,如果我今天晚上想安排點好事,可我還得老惦記著這只箱子,不能想別的事。”
“那你為什么不把它寄存在什么地方呢?”
“我倒想把它寄存在一家箱子商店里。”我說。
“可以嘛。無非又多了只箱子而已。”
她站起身來,對著鏡子整整大衣衣領和腰帶。
“如果我晚些時候經過您的商店敲卷簾門,您能聽見嗎?”
“您試試看吧。”
她不與任何人打招呼,徑直走向站前廣場。
馬爾內大夫離開臺球機,向酒吧大廳中間走來。也許他想看看我的長相,聽聽別人的議論或看看他們臉上露出的奸笑。可那些人仍在打賭,賭他可能采取什么行動,毫不顧忌他能否聽見他們的談話。大家圍著馬爾內大夫的事津津樂道地暢談著,時而相互拍拍肩膀,但是他們的玩笑之中始終貫穿著對他的崇敬。這不僅因為馬爾內是大夫,是市政防疫站醫生或類似人物,而且因為他是大家的朋友,朋友遭難,大家應該與他有難同當。
“戈林局長今天來得比大家預測的都要晚。”有人說道,因為他看見局長正邁步走進酒吧。
他走進來。“大家好!”他走到我身邊,然后低頭看看箱子,看看報紙,悄聲說道:“艾萊阿的芝諾。”說完便向售煙柜臺走去。
有人在警察局檢舉我了?他是為我們組織做事的警察?我也走向售煙柜臺,仿佛也要買香煙。
“嚴被殺害了。你快離開這里。”他說。
“箱子怎么辦?”我問。
“你帶走。現在我們對這只箱子不感興趣。你乘十一點的特快火車離開這里。”
“特快火車在這里不停……”
“停。快去六號站臺。就在貨運車站對面。你還有三分鐘的時間。”
“但是……”
“快走,否則我就逮捕你。”
我們這個組織勢力很大,它可以調動警察,指揮鐵路。我推著行李箱穿過鐵軌間的人行橫道,來到六號站臺;再沿站臺往前走,卸貨處在站臺那一頭,靠近昏暗的路口。警察局長站在酒吧門口,眼睛盯著我。特別快車飛馳而來,然后減速,停車,把我從局長的視線中抹去,并帶著我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