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日后，伏案司一行抵達甘州。

新柳縣縣衙的縣令姓吳，是個矮胖的中年人，聽聞汴京來人，早早候在衙門口，臉上堆著笑，額角卻滲著汗。

“沈大人，久仰久仰！”吳縣丞拱手作揖，目光在沈昭軫臉上多停了一瞬，顯然沒料到汴京城派來的居然是位女子。

趙平似乎也察覺到縣令的異樣，他居然開口解釋：“這位是伏案司幕友，沈昭軫，大理寺卿沈宏之女、白相爺的未婚妻子，特奉官家之命前來甘州查案。”

沈昭軫聽著，開始趙平還是蠻明事理的，起碼在外人面前會極力維護伏案司。直到聽見“白相爺的未婚妻子”，嚇了一個激靈，但也不好顯露出任何異樣。只能腹誹：他還真是唯既白馬首是瞻，一路上苦口婆心地勸我，現在居然直接讓我騎虎難下？太子爺這一根筋到底是跟誰學來的？官家？看著不像！既白？更不像了！

一旁的藍淵面無表情，紅驍則是一臉壞笑地看著沈昭軫。

而吳縣令聽完，臉上又恢復了諂媚的笑，畢竟大理寺卿、白相爺、官家哪個都是響當當的人物，眼前這個小姑娘可怠慢不得。

沈昭軫開門見山：“吳大人，新柳縣的案子，目前有什么新線索？”

吳縣令搓著手，引眾人入內：“說來慚愧，我們這偏遠地方，正兒八經的縣丞、縣尉都沒有，就我跟主簿兩個人，身兼數職。使勁渾身解數，但是案子至今未破。沈大人，我們是有苦說不出啊……現在也只挖出三袋尸塊，分別埋在村口三棵老柳樹下，每袋里面有八塊殘肢，一共是二十四塊。那慘狀真是不忍直視……每具殘肢都用麻袋包裹，切口整齊，像是利器所致。”

“三袋？”沈昭軫眉頭一皺，阻止了要去打斷縣令的紅驍，耐心聽他說完，自動過濾掉無用信息，“可有拼湊出完整的尸身？”

“找仵作看過了，這二十四個尸塊連半個人都拼不出來。”吳縣令搖頭，“兇手很殘忍，切得太碎了，我們甚至都不知道還有多少沒被找到……”

沈昭軫看向趙平：“能確定死亡時間嗎？”

“尸身不完整，很難，但是從尸塊的僵硬程度來看，應該不超過一個月”，趙平轉而問縣令，“甘州近來可有失蹤人口？”

“這個我們也查了。”縣令為難道，“別說近一個月了，近半年都沒有失蹤的。”

沈昭軫嘆息：“帶我們去看看尸塊。”

縣衙冰窖陰冷潮濕，尸塊都整齊擺放在木板上，蓋著白布。

趙平掀開白布：“切口雖整齊，但骨骼斷裂處有多次劈砍痕跡。”戴上羊腸手套，仔細檢查，“兇手力氣不小，但手法很混亂，像是第一次分尸。”

藍淵一言不發，紅驍不忍再看：“什么深仇大恨啊，人都死了，還分尸？切得這么小，這還缺很多吧。”

沈昭軫沉思片刻，突然問：“這三棵柳樹的位置，可有地圖？”

吳縣令連忙讓主簿取來縣衙繪制的村落地圖，沈昭軫接過，指尖在圖上輕點三處——正是已發現殘肢的柳樹位置。

她盯著地圖，忽然抬頭：“這三棵柳樹的排列，像什么？”

趙平歪頭看了好半天，不太確定地說：“像……鉤子？”

“對，鉤子。”沈昭軫目光一凝，想起柳木，“鬼宿本應為方，但卻彎曲如勾；而柳宿八星才是排列如鉤，這三點不就是鉤尖三顆星的位置嘛！”

紅驍恍然大悟：“所以，剩下的五具殘肢，應該埋在對應柳宿剩余五星的柳樹下？”

藍淵則還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或許他也跟趙平一樣想到了鉤子。但他此時看上去比往常緊張了些。

“試試看。”沈昭軫點頭，但心里卻十分不安，一切都太順利了，還不知道提供柳木之人是敵是友……

隨即讓縣令安排人手根據推測得到的位置開挖尸骸。

衙役按照星圖推算，果然在另外五棵柳樹下挖出了新的麻袋，每個麻袋內都有八個尸塊。加上之前找到的，一共是六十四塊，但是沒有頭顱。

見趙平面色凝重，沈昭軫像是知道原因：“拼接碎尸確實有難度，但是為了早日破案，我們也得盡力而為。你只管去做，我們都會從旁協助。”

“我知道，憑我學的那點皮毛，恐怕不行。而且，六十四塊，要拼出一具完整的尸身，難如登天……”趙平嘆息一聲，“除非——”

聞言，眾人都陷入了沉默。

“——除非為師在場。”突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隨后既白的身影便出現在大家的視線里，依然是那樣清淡如水、溫潤如玉，在清晨的微光里帶著一絲不可言喻的安寧。但是能看得出來，他風塵仆仆、疲憊不堪，連面色也略顯蒼白。

他的目光輕輕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終落在沈昭軫的身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師父，你怎么來了？”趙平立刻起身迎了上去，但不免有些擔憂，“你的傷怎么樣了？”

紅藍二人對視一眼，他們似乎并不感到意外。藍淵依舊面無表情，而紅驍則是顯得十分不屑。

既白雖然在回答趙平，目光卻轉向沈昭軫：“聽說這個案子非常棘手，放心吧，既然我來了，定會助你一臂之力。”

趙平仿佛被拋棄了，轉頭盯著沈昭軫，暗示她主動一點，別晾著既白。

而面對既白的突然出現，沈昭軫心中五味雜陳。她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也感激他此刻的出手相助。但她更清楚，大娘子的提醒并非空穴來風，既白此人，深不可測。然而，案情緊急，不容她多想，只能暫且放下心中的疑慮。

沈昭軫不敢與他對視，卻又擔心失禮，最終還是抬眼望向了對方：“感謝相爺相助，不知相爺要從哪里入手？”

見她終于跟既白說上話了，趙平非常欣慰。恰巧遇上紅驍的目光，卻在嫌棄她不夠爭氣：人家千里迢迢，身負重傷，都要來見你一面，你這一開口就問案子，你太掃興了。

趙平看見紅驍不斷地給沈昭軫眼神示意，心里一陣無語：紅驍這人總是不干正經事，雖然我也替我師父著急，但是眼下案子要緊。

于是趙平擋在了紅驍身前：“師父，你需要哪些東西，我們先去準備。”

“我們去柳樹林，先搭一個臨時的案臺。”

02

當第一縷晨曦穿透甘州柳林的密葉，師徒二人已在林間空地支起臨時的案臺，其他人先行探查柳樹林周邊。

八只麻袋，沉甸甸地排列在案臺一側，那是從八棵柳樹下挖出的，每袋八個尸塊，共六十四塊，只是頭顱仍下落不明，目前猜測皆屬同一人。

既白的眼神透著凝重，他從懷中取出一方油布包裹，層層展開，露出一套精巧工具：鋒利的柳葉刀、堅韌的牛筋線、細密的銀針，還有幾塊特制的夾板，一看便知此人經驗豐富。

“先分類標記。”既白低沉道，趙平作為助手趕忙拿起竹簽，在尸塊旁仔細比對。依據骨骼形態、肌肉紋理，將四肢、軀干、骨盆等依次歸類，每塊用朱砂筆蘸著自制墨水，在邊緣處標上序號與方位，如“左臂上段”“右腿中段”，以便后續拼接。

既白微微頷首，目光如炬，掃過案臺上雜亂堆砌的尸塊。他俯身拾起一塊，那是一截帶有肩胛骨的殘肢，骨骼邊緣尚存干涸血跡，肌肉纖維如枯萎藤蔓，依稀可辨原本附著走向。既白指尖輕撫過肩胛骨凹陷處，那是人體力壯之人的典型特征，常負重勞作，骨骼更為粗糲。又見其肌肉起始端被利刃切斷，茬口平整，應是死后被人刻意分尸。他將此塊置于“左肩臂”一類，繼而挪至另一塊，乃一段股骨，骨骺尚未完全閉合，說明逝者年齡應在弱冠上下，生前常習奔走，股骨肌肉隆起處磨損痕跡清晰可見，當是長年累月勞碌奔波所致。

在分類過程中，既白不時翻轉尸塊，查看傷口形態。某一尸塊，傷口深及骨髓，呈撕裂狀，邊緣不齊，當是鈍器重擊所致；另一尸塊，刀傷筆直，深淺有致，似是鋒利兵器一次性切斷。既白憑借這些傷口特征，推斷出尸塊在人體上的原始位置，以及致傷器械的種類，為后續拼湊提供關鍵線索。

趙平想起《洗冤集錄》中所載的驗尸之法，書里詳述人體各部位骨骼肌肉特性，與眼前尸塊相互印證。他詢問既白之后，依書中所言，用銀釵輕探傷口深淺，以醋檢驗尸塊是否有毒，雖未發現毒素痕跡，卻也排除一層疑慮。

隨后，既白拾起一塊帶有肩部傷口的尸塊，傷口呈不規則的長條狀，邊緣有明顯的撕裂痕跡，肌肉纖維向外翻卷，骨頭也有些許的破裂。皺眉道：“這傷口邊緣不齊，肌肉和骨骼都有破裂，當是鈍器擊打所致。那兇器應是較厚實的棍棒之類，擊打時力量較大，不僅撕裂了肌肉，還導致了骨骼破裂。”

另一尸塊上，傷口形狀則截然不同。傷口狹窄而深，邊緣整齊，呈現出一種銳利的切割痕跡，刀痕直直地切斷了肌肉和血管。既白觀察后，又用銀針輕刺傷口邊緣，感受了一下阻力，道：“此為銳器所傷，兇器應是刀刃較窄且鋒利的刀具，刀身有一定長度，兇手持刀用力斬下，才造成了這般傷口。”

既白讓趙平拿出《洗冤集錄》，翻開其中記載兇器傷痕的章節，指著一處描述說道：“斧傷多呈楔形，創口較大，邊緣外翻，多伴有骨骼的劈裂；而刀傷則多為直線型，創口較深，邊緣整齊。如今這尸塊上的傷口，與書中描述的刀傷特征相符。”

在拼接過程中，既白還一直耐心地教導趙平，教給他不少實用技巧，諸如如何利用關節處的韌帶殘留判斷肢體連接順序，或是憑借皮下脂肪厚度推斷逝者生前體態等。

趙平突然看見，就在發現尸塊的柳樹下，有一灘早已干涸的血跡，血跡旁還遺落著幾縷麻纖維。于是推測道：“師父，你看這里，會不會是兇手作案后，用麻袋裝載尸塊，這麻纖維便是從麻袋上脫落的。”

“極有可能。”既白又接著說，“尸塊上的傷口多集中在頭面部和上肢，這說明受害者可能是近距離被攻擊，且兇手攻擊時較為殘忍，試圖通過多處傷口來致其于死地。”

骨骼重建是關鍵，所以接下來的工作更是重中之重。

既白輕捻銀針，穿入斷裂骨縫，再以牛筋線纏繞固定，那手法似穿梭云霧，又穩又準。遇著缺失部位，他從旁取來特制黏土，摻入搗碎的干草增韌，依著周邊骨骼輪廓，小心填補塑形。脊柱處，既白更是謹慎，用細竹片削成支架，插入椎骨間隙，再裹上黏土，力求還原脊柱曲線，為后續軟組織縫合打好根基。

接著，是軟組織縫合，十分考驗耐心。既白拿起牛筋線，針距把控在約一指寬，一針一線，將頭皮殘片拼接。他深知，稍有偏差，最終的結果就有可能差之千里。

隨后，胸腔、腹腔的復原更是精細，先用褥式縫合法，層層收緊，內部塞入曬干的棉花，模擬內臟支撐，外部再敷上一層特制的蠟膏，其以蜂蠟、豬油、松香熬制，冷卻后質地近似皮膚，簡直嘆為觀止！趙平不由得連連稱贊。

再以臨時支撐貫穿全程。既白用竹節、木條支持頸椎，用金屬網片托起塌陷胸腔，維持遺體大致形態。還用蠟像修補了手部的殘缺，依著關節走向雕琢，力求還原生前模樣。

隨著拼接推進，逝者輪廓漸顯。既白憑借尸塊肌肉附著痕跡、骨骼粗壯程度，推斷逝者生前應是壯碩男兒，常從事體力勞作，雙手有力，雙腿強健，身高約莫七尺。這些推斷，皆從一針一線、一骨一肉的拼湊中得出，為后續尋找頭顱、追查兇手提供線索，讓冰冷尸塊在拼湊中“訴說”生前故事，向著真相邁進。

待所有拼接縫合工序完成，一具相對完整的遺體靜臥案臺。雖無頭顱，但軀干四肢皆已復位，那姿態似在訴說生前不甘，又似對這離奇死法滿含冤屈。既白長嘆一聲，這背后定有復雜隱情，而他所拼湊出的遺體特征、傷口形態及致傷器械的推斷，或許就是揭開真相的關鍵密鑰，只待有緣人拾得，順著線索，揪出真兇，予這不幸逝者一個公道交代，讓其得以安息。

然后便是重復以上工作，完成剩余七具尸體的修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