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要你死于一事無成:給女兒的17封告別信(2018全新修訂珍藏版)
- (阿富汗)法齊婭·庫菲
- 8062字
- 2019-03-20 11:06:39
真主讓我活著有他的理由
1975年/
從出生的那天起,我就注定是個“該死的人”。
在35年的生涯里,我無數次直面死亡,但至今仍然活得好好的。我不知道為何如此,只知道真主讓我活著一定有他的理由?;蛟S他想讓我來管理這個國家,帶領它走出腐敗和暴力的深淵;或許他還想讓我好好做一個母親。
我父親有23個孩子,我是第19個,也是我母親生的最后一個孩子。母親是父親的第二個妻子,懷我的時候,她已有七個孩子,養育這么一群孩子使她疲憊不堪,偏偏在這個時候,父親新娶了一個年輕的妻子,令她十分沮喪,所以她真的不想把我生下來。
我是在田間出生的。每年夏天,母親都會和一幫仆人到附近最高的幾個山峰上去放牧旅行。因為那里的草甜美可口,他們就在那放牧奶牛和綿羊。這是她能夠出門的好機會,而且一走就是好幾個星期。她負責安排整個行程,帶上充足的干果、大米、食用油,夠一幫人在外頭吃上三個月。行前的準備和收拾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每一件事的準備工作都做到了極致,然后,大家才騎著馬和驢起程,穿越山道,尋找更高的山峰。
母親喜歡這樣的旅行。騎馬穿過一個個村莊,暫時擺脫家庭和家務的枷鎖,呼吸著新鮮的鄉間空氣,她的神情也很明顯地輕松了起來。
在當地有一種說法,一個女人越強大、越有激情,她穿上蒙面長袍騎在馬背上就越好看。人們也常常夸獎說,沒有人騎在馬背上比我母親更好看。她騎馬的時候背部挺直,端莊高貴,自有一種風格。
但是,1975年我出生的時候,母親并不怎么開心。13個月之前,她站在我們家的呼利大宅門口,觀看一場婚禮。呼利大宅是一間單層的大房子,墻壁全是泥巴做的。母親就站在大宅的黃色大門口,看著一群迎親隊伍沿著山路蜿蜒而下,迂回著朝我們村中心走來。新郎是我母親的老公。我父親正迎娶第七個妻子,一個才14歲的女孩。
每次他再婚,母親總是很受傷——盡管父親開玩笑說每次迎娶一個妻子,我母親都會越發漂亮。在所有的妻子當中,父親是最愛我母親貝比簡(字面意思:漂亮寶貝)的。但是,在我父母所處的山村文化里,愛和婚姻幾乎完全不搭界。結婚是為了家庭、傳統、文化,服從這一切比任何個人的幸福更為重要。在當地,沒有人需要愛,沒有人去感受愛。愛情只會招惹麻煩。人人都認為,幸福在于不加懷疑地履行個人的責任。我父親想當然地認為像他這樣身份的人有責任娶不止一個老婆。
那天,母親站在呼利大宅大門后面的大石階上,看著十幾個人騎著馬從半山腰緩緩而下。父親穿著上好的白色夏爾瓦克米茲(一種及膝外衣)和棕褐色馬甲,還戴了羔羊皮帽。他騎的是白馬,馬勒上掛著淺粉紅、綠色、紅色的羊毛流蘇,晃來晃去。旁邊是幾匹小馬,馱著新娘和她的男性親戚。這些男人都穿著長袍,負責護送新娘到新家去。在這個新家里,她要跟我母親和其他把我父親當丈夫的女人一起相處。我父親身材矮小,雙眼瞳距短,胡子修剪得整整齊齊,此刻正大方地朝那些迎接他、觀看婚禮盛況的村民們微笑,并一一握手。村民們交頭接耳,“瓦基勒·阿卜杜勒·拉赫曼來了”,“瓦基勒·阿卜杜勒·拉赫曼新娶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妻子”。他的民眾都喜歡他,是打心眼兒里喜歡。
父親全名瓦基勒·阿卜杜勒·拉赫曼,是阿富汗國會議員,代表巴達赫尚省人民,就跟今天的我一樣。在我們父女倆成為國會議員之前,我父親的父親阿扎姆沙阿是社區領袖,部落里的長老。據家里人回憶,在當地擔任公職,參與政治一直是我們家族的傳統和榮耀??梢赃@么說,政治就如流經群山和巴達赫尚省峽谷的河流,在我的血脈里靜靜地流淌著。
我的姓和名取自巴達赫尚省的庫夫區和達爾瓦茲區。這兩個地區偏僻多山,即使在今天,從省府城市法扎巴德坐汽車到該地也得花上三天時間,這還是在天氣良好的情況下。到了冬天,山上的道路根本沒法通行。
我爺爺的工作職責是幫助人們解決社會問題和實際問題,在群眾和中央政府駐扎在法扎巴德的辦公室之間建立聯系,和省里的區域長官辦公室一起向人們提供服務。他從山巒起伏的達爾瓦茲區到法扎巴德政府當局辦事,唯一的出行方式就是騎驢或者騎馬,通常需要花一個星期到十天的時間。他的一生中從來沒坐過飛機,也沒開過汽車。
當然,我爺爺絕不是唯一一個以這么一種原始的方式出行的人。鄉親們來往大一點兒的鎮的方式也是局限于騎馬或步行。農民買種子、到市場上賣牲畜、病人去醫院、因嫁娶而分開的家庭要互相往來探望,靠的也都是這兩種方式。在這些山區,也只有暖春或者夏天的幾個月才可以出行,而即使是在這段時間里也是險象環生。
最兇險的地方要數阿坦加橫渡。阿坦加是一座大山的名字,阿姆河就從它邊上流過。這條清澈的水道正好是阿富汗和塔吉克斯坦的分界線,雖然美麗,卻也非常危險。春天,積雪融化,雨水充沛,河水暴漲,形成一系列湍急的水流,足以致人于死地。阿坦加橫渡由一系列粗糙的木梯系在兩側的山上而成,供人們從一側爬上去,從另一側爬下來。
這些梯子的橫檔很窄,搖搖晃晃,又特別滑。腳下一絆,人就會直接落入水中,被湍流一沖,必死無疑。想象一下,你從法扎巴德購回一袋七公斤重的商品,要么是大米,要么是鹽,也有可能是油,你們一家人全靠這些東西過一個冬天,你負重徒步走了一個星期已經疲憊不堪,此刻還要冒著生命危險,通過一個危險重重的關口,而這個地方或許已經奪去了你許多朋友和親戚的性命,這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我的爺爺實在不忍心看著人們就這樣年復一年地被奪去生命,于是就盡其所能要求政府建造一條像樣的公路和安全一些的渡口。盡管他在巴達赫尚省比大部分人富有,但他只不過是個身居偏遠鄉村的地方官。他最遠也只到過法扎巴德,沒有辦法也沒有權利前往喀布爾,那里才是國王和中央政府的辦公地點。
爺爺知道,在他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什么實質性變化的了,于是就讓最小的兒子接手他的位置去參加競選。爺爺開始訓練我父親從政的時候,他才不過是一個小孩。多年之后,有一天,當我父親經過了無數個月的不懈游說,終于實現了我爺爺的夢想,那就是在國會里成功說服政府在阿坦加隘口修建一條道路。
說起這條路,有一個非常著名的故事,講的是我父親和查希爾國王為了這個項目而吵架的事。父親站在國王面前,說:“國王陛下,這條路計劃了多少年了?可如今什么行動都沒有。你和你的政府官員雖然有規劃討論,但現在卻不守諾言?!北M管國會那時由選出的代表組成,但真正掌握國家治理權的仍然是國王和大臣。很少有人當面批評國王,除非那人實在非常勇敢,要不就是莽夫。國王摘下眼鏡,嚴厲地盯著我父親看了好一會兒,說:“瓦基勒大人,你最好記住,你現在是在我的宮殿里?!?/p>
父親嚇了一跳,意識到自己做得過了頭,于是趕緊離開宮殿,他甚至擔心在出去的路上就會被捕。但是,一個月之后,國王派來了公共工程部長到巴達赫尚省與父親會面,并籌劃修路事宜。部長到達之后,看了一眼山就說這項工程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后就沒再多說一句話,準備打道回府。父親領會地點了點頭,接著讓部長先跟他騎馬走一遭。部長答應了,兩人就并肩騎到隘口的頂端。就在部長下馬的那一刻,父親一把搶過他的坐騎,一個勁兒地往山下跑,把他一個人丟在山上過夜,讓他嘗嘗村民平時被困隘口的滋味兒。
第二天上午,父親回到山上接部長。部長勃然大怒,他身上被蚊子叮得滿身紅腫,還因為擔心被野狗或者狼群攻擊,嚇得整夜都沒合眼。但這樣的一個晚上令他對當地居民的艱苦生活有了切身的感受。于是,他同意帶工程師和炸藥來給村民建一條通道。父親建議修建的阿坦加通道至今還在。多虧了這項工程,多年來,成千上萬的巴達赫尚人才得以幸免于難。
在我父親還沒成為議員,通道也還沒修成之前,我爺爺早就任命這個小阿卜杜勒·拉赫曼為阿巴卜,也就是社區領袖。實際上這等于就把部落長老的權力賦予了一個才12歲大的孩子。父親就這樣開始承擔起解決村民們的土地、家庭、婚姻爭端的責任,誰家想要給女兒嫁個好人家、挑個好夫婿都會先跑來征求他的意見。過了沒多久,他就開始跟法扎巴德的省政府官員會面,談判衛生、教育項目,商量如何共同籌集資金。盡管他當時還只是個孩子,但這些官員深知,在我們的阿巴卜制度下,父親得到了當地居民的大力支持,所以他們不得不做好與他打交道的準備。
早期的那些年月給了我父親處理社區問題的機會,等他成人之后,很自然地就能領導社區了。他真是生逢其時,因為那個時候,阿富汗剛剛開始了民主化進程。1965年,國王決定組建民主國會,允許人民投票選舉地方代表,賦予他們從事國家決策的權利。
巴達赫尚省的人們此前一直覺得被中央政府忽視了,此刻突然得知自己的呼聲能夠得到中央的回應,非常激動。在選舉中,我父親被選為新的議會成員,是達爾瓦茲歷史上第一個進入議會的人,他代表的人們不僅僅是阿富汗最窮的,也是世界上最窮的。
巴達赫尚人雖然貧窮,但非常自豪,堅持自己的價值觀不動搖。他們像多變的高山氣候一樣狂野暴怒,也會像長在河岸上花崗巖叢中的野花那般嬌柔堅韌。
阿卜杜勒·拉赫曼就是其中的一員,所以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當地居民。他一走上新崗位就全力以赴。
那個時候,巴達赫尚省與外界的唯一聯系方式是通過收音機。父親從爺爺那里繼承了村里唯一的一臺收音機。那是一臺笨重的俄國產木質無線電收音機,上面有個黃銅按鈕。我父親第一次在喀布爾國會發言的那天,所有村民都聚集到我們家來收聽廣播。
沒有一個村民會開機、調音,除了我哥哥賈邁勒沙哈。因為丈夫當上了國會議員,我母親滿心自豪。她打開呼利大宅的大門,讓村民到家中聽他演講,還打算叫賈邁勒沙哈為她打開收音機。
可是,我哥哥那天剛好不在家。驚慌失措的母親跑遍村子去找他,就是找不到。父親的講話馬上要開始了,呼利大宅里人越聚越多,表兄弟、表姐妹、村里的長者、婦女、孩子都來了。有些人甚至還從來沒聽說過收音機,所有人都想聽聽新代表在國會上的發言。母親知道自己不能讓父親失望,但就是不知道怎么去弄那個新發明的玩意兒。
她朝收音機走去,試了一下所有的按鈕,但是沒成功。聚集起來的人們都眼巴巴看著她,滿懷期待,她內心越來越緊張,越來越慌亂,竟至于要哭了。她想,丈夫的臉都要被自己丟盡了,要是賈邁勒沙哈在就好了。這孩子去哪兒了呢?絕望之際,她舉起拳頭猛地朝收音機上面砸了一下。神奇的是,收音機居然傳來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
她不相信自己有這么好的運氣,不過,由于音量太小,沒有人能聽清里面在講什么。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父親的第四個老婆建議拿一個擴音器來。女人們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也不知道怎么用,只見過男人們曾經用過那玩意兒。他們搬來了擴音器,放到收音機旁,想盡了一切辦法,把兩個機器連接起來。最后居然成功了。整個村子的人都聽到了我父親在國會上的現場發言。母親滿心歡喜,甚是滿足,她成功地經受住了父親的種種苛刻要求。后來,她對我說,那一天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
很快,我父親贏得了國會里最辛勤的議員的名聲。巴達赫尚省依然窮得可憐,但是,那段時期卻是阿富汗難得的好日子。國家安全,經濟、社會總體上比較穩定,但這樣的穩定局面卻是我們的鄰國不愿意接受的。阿富汗位于歐洲蘇聯、中國、伊朗、巴基斯坦之間,有人說,這樣的地理位置對阿富汗自身來說是悲,對世界來說是喜。這話非常在理。只要問問玩過里斯克征服世界游戲的人,他就會告訴你,如果你贏了阿富汗,你就贏得了通往全球其他地方的通道。此話千真萬確。那個時候正值冷戰高潮時期,阿富汗的戰略地位和地理位置已經預示了它日后的悲慘命運。
我父親直言不諱、勤勤懇懇、慷慨大方、誠實守信,恪守伊斯蘭教價值觀,不僅在巴達赫尚省,就連在整個阿富汗都受人尊敬。當然,因為拒絕向權貴行磕頭禮,又不喜歡像同儕那樣玩弄權術,他在宮廷里招致個別人的反感。不過,最重要的是,他雖然是個守舊的政治家,卻篤信擔任公職和幫助窮苦的人們是崇高的事業。
他長年累月在喀布爾工作,主張修路、建醫院、建學校,并成功爭取到資金,完成部分工程,盡管某些工程一直沒能爭取到。居住在喀布爾的統治者們沒把我們的省份當回事,所以父親很難爭取到中央的資助,這讓他極為惱火。
據母親回憶,在父親每年國會休會回家前的一個月,她就開始準備迎接了——為他準備好各種甜食和干果、打掃房子、派仆人到山上撿足夠柴火供父親回家后做飯燒菜用。每到傍晚,一頭頭驢排成一排,背上馱著柴火,走進呼利大宅的大門,母親會在那里牽引著它們把柴火運到花園角落里的一個木柴倉庫。母親做事自有一套風格,但她跟父親一樣拼命,只要還有一絲可以改進的空間,她都不會放過,總是追求完美。可是,父親從來沒有因此而感激她。在家里,他有時就是個暴君,母親身上的淤青就是拜他所賜。
父親的七個老婆中有六個是出于政治目的而娶的。通過迎娶臨近部落領導或有權勢的長老的愛女,父親巧妙地鞏固了他勢力范圍內的權力基地。我外祖父是臨近區的一位顯赫長老,之前這個區還跟我父親的村子打了一仗。父親迎娶母親之后,最終與那個區訂立了一項和平協定。
只有個別老婆是他真正愛的,有兩個還被他休了,多數都受他冷落。他一生中共娶過七個老婆,毫無疑問,我母親是他最喜歡的一個。她身材嬌小,長著一張俊俏的橢圓形臉,有一雙褐色的眼睛,一頭長發烏黑發亮,兩道眉毛整整齊齊,皮膚白皙光潔。
我母親最得父親的信任,也是她掌管著保險箱和食品儲藏室的鑰匙,父親政界朋友來訪時的飲食都是她全權負責。她帶領仆人和其他妻子,在呼利大宅的廚房里烹制出一道道噴香的燴肉飯、古斯特咖喱肉、熱騰騰的圓盤烤餅。
仆人和我的兄弟們站成一排,將滾燙的食物從廚房傳到隔壁的會客廳入口,父親就在里邊招待客人。婦女是不允許進入這一男人專屬的領地的。在我們的文化里,一個已婚婦女是不能夠被親戚之外的其他男人看的,因此,在這種場合下,我那些從來不需要做家務的兄弟們也只好幫忙了。
每當舉行這樣的招待會時,父親總會要求一切都辦得盡善盡美。米飯要煮得松軟,飯粒與飯粒要分開,不能粘在一起。如果達到這個標準了,他會露出滿意的微笑,為自己的好運氣、有眼光挑選了最優秀的老婆而自豪。如果發現有幾粒米飯粘在一起,他就會沉下臉,客氣地向客人打個招呼,然后走進廚房,不由分說,一把抓起我母親的頭發,從她手里奪過金屬長柄勺,朝她頭頂擊下去。母親飛快地往頭上舉起手,試圖保護自己。那雙手就這樣不知被打過多少次,傷痕累累的。有時她被打昏過去,等蘇醒過來后,不顧仆人驚恐的眼神,抓一把熱柴火灰壓在頭頂止血,然后又開始干活,確保下一次的米飯粒粒分開。
她默默地忍受著這樣的暴打,因為在她的世界里,毒打意味著愛。她向我解釋說:“如果一個男人不打他的老婆,那就表示他不愛她了。他對我有期望,只有我令他失望時才打我?!痹诂F在的人們看來,這話聽上去怪怪的,可她就是這么想的,這是她生存下去的信念。
母親決心滿足父親的期望,不僅僅是出于責任或因為恐懼,其實也是出于對他的愛。她是真心實意地崇拜我父親。
正因如此,那天,當她看到父親的第七個妻子的迎親隊伍從村子里蜿蜒走來的時候,她非常傷心。她站在臺階上,邊上的一個女仆正拿著杵在一個大石臼里搗磨面粉。她竭力不讓眼淚流出來,接著,突然奪過杵,在石臼里瘋狂地搗磨起粉來。身為家中的女主人,她通常是不干這樣的粗活的。
但即使是自憐,在今天這樣的大喜日子里也是不允許的。她要負責這次婚宴的餐飲,并且確保新娘在阿卜杜勒·拉赫曼家吃的第一頓囊括了最佳美味和最優招待,這才能與父親的身份相符合。如果她未能為自己的新情敵準備一場最豐盛的宴會,她的丈夫一定會生她的氣。
婚禮中有一個環節就是為我母親而設的。身為眾多妻子中的頭兒,她要去迎接新娘的隊伍,然后把拳頭緊緊地放在新娘頭上,以顯示自己的權力比新娘大,身份比新娘高,今后對方要聽從她的命令。她抬頭一看,新娘、新娘母親和妹妹三人一進了呼利大宅的大門,就有仆人幫她們下馬。她們脫掉了長袍,兩個年輕的女人便在眾人面前展現她們的美貌。兩人都長著齊腰的烏黑頭發,其中一個有一雙綠色的眼睛,以自信的眼神直盯著我母親,撅著嘴唇。我母親不慌不忙,把拳頭牢牢地放到她頭上。那女子大為吃驚。我父親咳嗽了一聲,又馬上笑開了。另一個女子滿臉漲得通紅。原來,我母親認錯了新娘,她把拳頭放到新娘妹妹的頭上去了。母親驚訝地迅速縮回了雙手,但已經太遲了,婚禮的隊伍已經進屋準備吃喜酒了。她唯一的一次公開展示管家權力的機會就這么溜走了。
13個月之后,我母親來到一座偏僻小山上,在一間簡易的木棚里生孩子。此時的她已經失去了最心愛的男人的寵愛,孤獨可憐。三個月前,父親新娶的年輕妻子給他生了個兒子,取名叫恩內亞特,有一張紅撲撲的臉蛋和一雙巧克力般的大眼睛,活蹦亂跳的。我母親生完我就壓根兒沒打算再生。她懷孕期間,渾身難受、臉色蒼白、筋疲力盡,正因為生了太多的孩子,她的身體也垮了。恩內亞特的母親則完全不同:因為是第一次懷孩子,她胸部堅挺,臉頰紅潤,閃爍著幸福的光芒,看上去越發漂亮。
雖然我母親懷有六個月的身孕,但她還是堅持著為產婦接生。就在恩內亞特呱呱墜地,呼吸生平第一口氣的時候,貝比簡抓起他的小手貼近自己的肚皮,輕聲禱告自己也能生這么個男孩,然后贏回丈夫的寵愛。在我們的文化里,女孩被視為一無用處。即使在今天,婦女仍然禱告生男孩,因為只有男孩才讓她們有身份,令她們的丈夫歡喜。
母親生我的時候,疼痛持續了30個小時。我出生的時候,她已經呈半昏迷狀態,聽到我是女孩時,她幾乎已經沒有力氣去流露那種失望的神情。我被抱到她跟前時,她竟然轉過臉去,抱都不要抱。我身子小小的,皮膚烏青——我本來應該像恩內亞特一樣健康可愛的。生下我之后,母親處于生死邊緣,沒有人在意我是死是活,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怎么拯救我母親身上了,我被裹進一個棉布襁褓里,放到屋外熾熱的太陽地烘烤。
我差不多在太陽地躺了整整一天,把嗓子都哭啞了,還是沒有一個人來看我。他們完全是順其自然,讓我自生自滅。我的臉被太陽灼傷得那么嚴重,以至于青春期的時候,臉頰上的疤痕都還沒褪去。
等到他們開始憐憫我,把我抱回屋內的時候,我母親已經好多了。見我還活著,喜出望外,而看到我臉上的曬傷,又非常擔憂,一改最初的冷淡,轉而迸發出母愛的本能來。她把我抱在懷里,緊緊地摟著。等我終于停止哭泣了,她倒默默地抽泣起來,暗暗發誓以后再也不讓我受一點點傷害。她似乎明白了:真主讓我活著一定有他的理由,她應該好好愛我。
我不知道那天真主為什么饒我一命,也不知道為什么從那時起他在多個場合拯救我,但我知道那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也知道,真主是真誠地祝福我,讓我從此成為貝比簡最寵愛的孩子,并在我們母女之間形成一道牢不可破的感情紐帶。
親愛的舒拉和莎哈扎德:
在你們還小的時候,我就深切體會到在阿富汗做個女孩子真難。一個新生的女孩聽到的第一句話往往是接生現場的人們對她母親說的安慰話:“是個女兒??蓱z的女兒。”這句話怎么聽都不像是一句迎接新生兒的歡迎詞。
然后,等女孩到了上學的年齡,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否被允許上學。送她去上學?她的家庭夠勇敢夠富有嗎?當她的兄弟長大了,他就能代表整個家庭,掙的薪水也可以幫助維持一個家,所以人人都希望讓兒子接受教育。而在我們的社會里,女孩子唯一的前途就是嫁人。她們在經濟上對家庭沒什么貢獻,所以,在很多人眼里,根本沒必要讓她們接受教育。
等女孩子到了12歲,親戚和鄰居開始在背后議論為什么她還沒嫁人?!坝腥讼蛩蠡榱藛??”“有誰準備娶她了嗎?”如果沒有人向她提親,饒舌的人就會說她是個壞女孩。
如果家庭成員不理會這種閑言碎語,等女孩子長到16歲,也就是法定結婚年齡,還沒給她找到一個婆家;如果讓她自由戀愛嫁給某人,或者允許她不聽從父母的安排(這是極罕見的),那么她或許還有一絲找到自己幸福的希望。但是,如果這個家庭有經濟壓力,又被閑言碎語慫恿,他們就會在她還不滿15歲的時候把她嫁出去。那個一生下來就聽到“是個女兒”的人此刻自己也成了母親;如果她生的也是女兒,那么她的嬰兒聽到的第一句話也是“是個女兒”。就這樣,一代傳一代。
這就是我人生的開端,一個文盲婦女生的“女兒”。
本來做個普普通通的女孩是我的命運,很可能也是你們的命運。但是,我的母親,也就是你們的外祖母,憑著她的非凡勇氣,改變了我們的人生軌跡。她是我心目中的女英雄。
摯愛你們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