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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壹·山水(1)

三峽 一滴水有多苦

一滴水在一只干癟的下巴上晶瑩地閃爍著。

一位老人感覺到了它的分量,伸出虬痕斑駁的手,仿佛從砂礫中尋到一?,旇?,輕輕捋下水滴,小心翼翼地捧起來,送到自己的唇邊。

關于水,這是我記得最為細致的細節。記得她的地方,是在新灘,那是三峽中最險要之所在。下船后跨過晃蕩不已的跳板,再穿越所謂碼頭上的十幾塊巨石,才有一道人工開鑿的石階通往位于半山腰小鎮。老人就坐在石階上。因為枯水,又因為老人的手過于蒼老,那石階,愈發顯得太高。坐在石階的三分之二高處的老人,拿著一只不知用過多少次的舊礦泉水瓶,半瓶凈水映照出一江濁浪,她卻絲毫沒有詩中所形容的飲馬長江樣子,目光渾濁涌動的全是干枯燥渴。

去過多少次三峽,我已經記不太清了。主要是不愿意一一細想,總覺得只須記住那份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大江大水就夠了。譬如我們每天睜開眼睛都要面對的許多日常世俗,有多少是能長久地留在心里而永世不忘哩!是否記得去過三峽的次數真的不重要。那些一輩子活在三峽里,從沒有離開過的人,難道可以說他們只到一次三峽嗎?所以,一個人除了永生與某個地域相生相守外,在不得不有來有去的時候,重要的是對這一類與靈魂有約的事物刻骨銘心。

或是逆水行舟,或是順流而下,這是一般人去三峽慣用的方式。最初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嘗試的,后來,之所以棄舟楫而登陸,行走在陡峭的大江兩岸,就在于我見到了這位將自身掛在陡峭江岸上的老人,以及這樣一滴掛在宛如用江中礁石刻成的下巴上的凈水。老人雙肩上的背簍里裝滿了許多故事,有她自己的,也有別人的,還有與任何人都不相干,只屬于眼際里唯一的峽江和數不清高山大嶺中的苦樂情殤。

浩蕩的大江,浩蕩的大水,浩蕩的大船,一個人用盡游歷的目光也只能看到三峽的雄奇瑰麗,也只有懂得了背簍,才能懂得鄉間的苦礪亦即這山水般蕩氣回腸。在那些三峽大壩截流前所剩寥寥無幾的年份里,這樣的背簍給當地女人平添了更多的憂傷。每每與她們相遇,看得見那一雙雙的眼神,其中復雜,宛如高山上絕不放過天上落下來每一滴雨水的無底天坑。曾經在心里閃過這樣的描寫,背簍之于三峽中的女人,是秀目,是玉乳,是美臀,出門時雙肩不負背簍的女人是不完整的。還進一步認為總也不離女人肩上的背簍,是人在這樣的山水之間得以養育與繁衍的子宮。無論如何來看,在表面,在一江兩岸亙古不變的背簍仿佛是山里女人肌體一部分。就像那位坐在石階上的老人,人坐在第一級,背簍墊在第二級,同時靠著第三級。不管外來者如何看,她自己分明是在享受著一份人生的愜意。

與空蕩蕩背簍相依相偎的老人,不錯過一滴凈水的老人,在江邊,當然會有自己的追憶。她將過去的一切從山上背下來,又將一切的過去從江邊背回去。無須多問,從一滴水里就能知曉,老人年輕時同所有女子一樣,嫁到別人家,滿三朝的那天早上,就得背上背簍,從高高的山上下來背一桶江水回家,如此多日,直到練就了一滴不漏的功夫,才算得上是婆婆的媳婦,丈夫的女人。那時候的新娘子才敢在丈夫面前笑一笑,再放心大膽地在丈夫的懷里做一回真正的女人。

只有走在那破碎的山路上,才曉得緊鄰長江的這些大山是如此的害怕干旱。半個月不見雨水落下來,那些大大小小的天坑就會比人還焦渴,張開大嘴拼命地吮吸著有可能變成水滴的每一絲潮氣。女人們紛紛背上背簍,出家門一步一步地沿著陡峭山崖下到江底,將水桶灌滿后放進背簍,然后又一步一步地爬向突然變得遠在云端的家中。

有一天,一位女子背著水走到一處山崖下,忽然聞聽到頭頂上有一群家畜在吼叫。女人曉得那些畜生聞到了水的氣味,不敢往上爬,等了許久,畜生們不但不肯離開,最渴的一頭牛等不及了,竟然一頭闖下崖,摔死在女人面前。天要黑了,女人開始哭泣著往這必經之路上爬,她明白接下來會是何種局面。剛剛露頭,家畜們就沖上來將她撲倒,背簍里的江水全都潑在巖石上。牛們、羊們和豬們,拼命地將自己的長嘴巴貼上去,吸啊吸,舔啊舔,舌頭磨破了,巖石上變得血紅一片也不見它們有片刻歇息。

又有一天,一位剛剛出嫁的女子,從那高高的山上急匆匆地下來了。見到江水,女子忙不迭地將焦黃的臉洗成讓男人見了心愛心疼的嫩紅,又用梳子蘸著江水將蓬亂的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將全家的饑渴背在肩上的女子,從早上下山,天近黃昏時才到家門,她一高興,忍不住叫了一聲。她沒說我回來了,而是說水回來了。那一刻,她放松了警覺,也是因為太累,不太高的門檻突然升起來許多,腳下一絆,一路沒有潑過一滴的水頓時沒了,潑在地上,青煙一冒,轉眼之間就只有門前青石板的低凹處還有一點水的殘骸??粗患依闲∨吭谇嗍迳咸蚰欠e水的樣子,女子一聲不吭地拿上一根繩子,將自己吊死在屋后的樹林里。

新結識的本地朋友說這些事情時,目光一直盯著江南岸的高山大嶺。想要從那些自然的皺折中找到散居的人家,唯一線索是炊煙。后來的一個五月天,我獨自一人再次來到這一帶時,連接江水與陸地的石階上仍然有背著背簍的老少女人在攀行,我沒有找到那顆掛在老人下巴上的水滴,卻看到了更多如水一般的汗珠密布在女人的前額上,不時地,女人伸手抹下一把,重重地摔在石階上。一陣叭叭的響傳來,那是江水上漲時拍拍打打的聲音。

那天黃昏,我走向無人的水灣,與眼前早早黑下來的大山一道泡在冰涼的江水中,感覺中那些高不可攀的去處變得更加遙不可及。相對于一座山,無論從何種角度去接近,所能抵達的只能是她的背影。一滴水也是如此,無論如何地想象她有多苦、有多深和有多寬闊,到頭來所能記下的唯有那一點點的背影。

人性的山水

夏天帶給一個人的最大變化是性情。有冷雨也好,沒有冷雨也好,只要是夏天,誰敢說自己的情緒仍舊一如秋天的浪漫、春天的激蕩!只有山水如是。在山水面前,人的夏季,如同穿過空谷的清風,用不著躁動的喧囂,也用不著迷惘的委頓。峰巒上厚厚的綠,是一種難得的沉思,流響中湍湍的清,則是一番久違的行動。正是因為這樣的夏季,它讓我由衷的想到,假如沒有那個獨立于人類許多行為遺憾之外而繼續著自然意義的九畹溪,人性的范疇,或許就要缺少一些季節。

已經發生的記憶里,長江三峽是不會不存在的。幾年前,在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經歷里,我曾多次出入于此。這樣的寫作,總會讓我理解許多文字以外的存在和不存在。譬如那座只存在于歷史與記憶中的三峽,除了那多多少少的傳說還能讓我們閉目徜徉,捫心想往,所有正在使人親眼目睹、親臨其境的風景,早已成了人與自然共同擁有的一份無奈。在歷史中讀三峽,是何等偉大,何等雄奇!曾經的水是無羈的,曾經的江是魔幻的,曾經的峭壁敢于蔽日問天,曾經的男女慣于駕風戲浪。真正的三峽是有生命的。只有當我們察覺到這一點時,這種自然風采中的俊杰,才會通過一個個心靈通向永恒。只可惜,昔日一次次咬斷船桅的活生生的浪頭,在現代化的高壩面前無可救藥地變得平淡無奇。只可惜,昔日一場場考驗男性膽略女性意志的水道,在邁向平庸的舒適里心甘情愿地消沉了自我??帐幍乃焐希挥腥ツ沁b遠得早已看不見摸不著的境界里,才能聆聽浩浩蕩蕩的橈夫們的歌唱。繁茂的世界里,任我們如何深情地摟抱那如椽的纖夫石,也無法感受到所有灘姐都曾留下過的懷抱的溫暖。

寬厚的過去文化,孕育了幼小的現在文明。渴望成長食欲過盛的現在文明,反過來鯨吞掉作為母體的過去文化。歷史的老人啊,為什么總是以這樣的方式來教導青春年少的時代哩!

一直以來,我用我的寫作表達著對失去過去文化的三峽的深深的痛惜。并試圖提醒人們,眼際里風平浪靜波瀾不驚的三峽,在人性的天平上,是深受懷疑的。不管有沒有人附和,我都要堅持。這是一種人文操守,也是不可或缺的人文責任,哪怕它何等的不合時宜!我的多年的情緒,直到那條出入在西陵峽時,名叫九畹溪的河流的被發現,才得以平緩。以心而論,緊挨著西陵峽的這條河流,能夠完好如初地保留至今就是奇跡。這樣的奇跡出現在時時刻刻都有人文的和非人文的景觀滅絕的今天,本身就能獲得不可磨滅的意義。三十六里長的一澗有情之水,用那三十二灘急速的飛泄,張揚著仿佛已在山水間絕跡的豪邁。還有三十二潭滿滿的溫柔。很顯然,如此盈盈蕩蕩,早已不是一條溪流與生俱來的,那所有的承載更多是從不遠處大壑大水中移情而來。人文情深,天地當會濃縮。若思三峽,當來九畹。乘一瀑清泉,飛流直下,耳畔里時時飄來古韻民歌,還有哪里找尋得到?這樣的時刻,沉浸其中的人性,才是最有幸的。直接地,赤裸地,狂放地,在自然界最有魅力的一側面前,作為人,除此還能做什么哩!雖然有些小巧,雖然有些玲瓏,對于早已習慣今日生活的人,懷著對三峽的情思,享受著九畹的僅有,除了感官的滿足,還應該不能忘記:這一切全是我們的幸運!

麗江 在母親心里流浪

去麗江,不管是何種年齡,一定要去聽一位歌手的歌。即便是與音樂最無緣,也能因為他的那個令人奇怪的姓氏,而多一些對這個世界的好奇。

在麗江小住,因為過年,現代情感與傳統情緒糾結得格外深,以至于意外得出一種與歷史社會無關,純屬個人的結論:這座在文化上只配與茶馬古道共存亡的小城,能夠在航天時代大張旗鼓地復活,應是無限得益于那些從來不缺少才華,也從來不缺少浪跡天涯情結的知性男女。

那天下午,從客棧里出來,隨心所欲地沿著小溪將自己散漫到某條小街。清汪汪的流響若有若無相伴著。水聲之外,其余動靜亦如此,不到近處,不用心體察,皆不會自動飄來。就這樣我走進一所“音樂小屋”。十幾年前我寫過一篇也叫《音樂小屋》的小說。眼前的小屋似乎有某種默契,我在小板凳上坐了下來,聽著彌漫在四周的歌唱,有一句沒一句地與那位開店的彝族姑娘搭著話。最終,我從她手里買走了一大疊歌碟。雖然歌碟有些來歷不明,那些歌唱卻是真情感人。據說,在這些本地制作的歌碟背后,漂泊著許多比音樂還自由的自由歌手。

小街的青石,光滑得像是從滄桑中溜出來的一頁志書。

小街的板房,粗獷得像是垂垂兮長者在守候中打著盹。

小街的空曠,幽幽地像是明眸之于女子越情深越虛無。

這時候,還沒想到,再過幾小時,就會遇上一位自由歌手。

在這段時間里,首先,天黑了,肚子餓了。接下來,在爬到一所餐館小院的二樓上看古城燈火時,因為限電,身邊一帶突然了無光明。不得不離開時,我們還是不想選擇燈光通明如長安街的四方街等,偏要沿著背街深巷,在青石板成了唯一光源的暗夜中緩緩潛行。當光明重新出現時,正好看到一處可以推門進去的酒吧。坐下后,那位男歌手為著我們這種年紀的人唱了幾首老歌。突然間,酒吧里也停電了。

點蠟燭時,聊起來,了解到他叫丑鋼。我忍不住問,這是你的藝名吧。丑鋼卻說是本名,而姓丑的都是滿族人,還說自己曾經是銀行職員,做歌手已經十幾年了。過年的麗江,一限電就是兩小時,這一次我們不想剛坐下就走。而丑鋼也拿起一把吉他,唱起他自己寫的歌——《老爸》。只聽他唱了一段,接下來我們就能跟著唱:“爸爸,我的老爸爸,那天你突然病倒了。我說爸爸,我的爸爸,你不要離開我和媽媽!”這樣的歌唱讓人心動,其理由自不待言。

接下來他唱起《老了》:“老了,真的感覺老了。一切都變化太大,再不說那些狂話。老了,純真的心靈老了,不過僅僅二十幾歲嗎,卻真的感覺老了。我真的老了,我已付出太多代價。天真離我越來越遠,我卻根本留不住它。我真的老了嗎,看到打架我好害怕。生存,說白了更像一種掙扎。執著,其實只是沒有辦法。理想,我已差點忘記了。對不起,我不能再唱。我感到餓了,媽媽……”

聽這一曲,恍若在小街拐彎處,與命運撞了一個滿懷。

不是能否躲得開,而是這一頭撞得有多重。是翻出幾個跟斗,或者幾個踉蹌,再不就是滿腦門金星燦爛?老了是一種命運,從年輕到老了是一種命運,剛剛年輕就覺得老了也是一種命運,只有年輕而卻沒有機會老了更是一種命運。誰想反其道而行之,從老了再到年輕,無論如何,都是癡人說夢,而不可能是命運。

曾經聽過別人說,麗江必須靠自己去甚至是無人的小街上尋找,才能發現。客棧老板亦說過,有美麗女子三年當中十幾次投宿門下,所要做的便是滿街尋找。不曉得她找到“老了”否?想來能夠讓人一生中尋找到老的,除了命運,不可能有其他。

小街與我共有過的“音樂小屋”,何嘗不是某種命運!在找到她之前,麗江小街是別處的一種言說。一旦命運撞將過來,這些便順理成章地有了事實發生。不僅僅——不僅僅是某種新艷際遇,那些太微不足道了,就像一張小面額紙幣,就能在小街上買到,扮酷的帽子與秀美披肩。重要的是在哲學辨察、史學明鑒和文學感懷之上,用雙手實實在在地撫摸到一生中無所不在的命運,順便掂一掂其重量。

在丑鋼的自由歌唱下,從憂郁到安寧只有一步之遙。

作為一名從長春到北京,再到深圳,最后來麗江并愛上麗江,不肯再走的歌手,他比自己姓氏更奇怪地從沒有用流浪一詞來形容自己。

到了需要我們離開酒吧時,被限制的電一直沒來。

于是非常情不自禁地想到:面對黑夜,無法流浪。除非流浪的人和靈魂,揣著的一粒燭光。然而,有著燭光一樣的理想,就不是傳統的流浪了。

離開麗江,回到武漢,收到丑鋼的短信?;貜蜁r,我形容他是在母親心里流浪。實際上還想說,能在母親心里流浪,最輕微的歌唱,也會是最深情的感動。一如普天之下,每個人都曾想到并說過的:我餓了,媽媽……

赤壁 赤壁風骨

拜謁東坡赤壁,最早是在一九八四年春天。

其時還住在山里,因為陪同外省兩位文學前輩,而搭乘長途客車前來古城黃州。那一次,我們沿著一條清靜的道路緩緩前行,景象分明很陌生,心里卻有一種熟悉仿佛是與生俱來。多年后,有機會在這路旁某文化單位工作,父母來小住,才曉得,自己就是在這路旁一所普通房舍里出生的。清靜的路悄然通向一扇樸素小門。門后石壁蒼紅,正在偏西的太陽,詩意地將人帶到二賦堂前。

從這以后,不記得來過多少次。在黃州的幾年間,因為相隔幾百米,不用挪步,站在窗后,就能將越來越滄桑的東坡赤壁攬入情懷。再往后,我這過客一樣的黃州之子,又一次離別去遠。偶爾有機會回來小住,不只是深情牽掛,重要的是為文之人,面對古來宗師,在品格操守上再行受戒。

要進二賦堂,須得邁過那道高潔門檻。

這樣說,非是懷想此地可曾光彩照人。坡仙顯圣處,早就是如此落寞寂寥,如此宏闊高遠,如此簡易卻淵博大千,如此素潔而霓裳萬方。雖然聽不絕大江東去風流浩嘆,清涼赤壁與清涼東坡,才是地理人文的天作之合。正是有此一段天下無雙的合璧,湯湯鄂東五水,才沒有寫成一部從頭到尾的天災人禍血腥亂世史。一段落寞寂寥,百代宏闊高遠。歷史的品質就是心靈的品質。稱為古老也不夠形容筑城久遠之黃州,歲月城池四圍,被新王朝猛將毀了又毀!又被舊皇族頑軍燒了又燒!聞風而起的暴眾和運籌帷幄的官兵,更將鄂東之地涂炭多少,敗壞江山何止千年?東坡之前,一江兩岸散落的莫不是社稷碎片。東坡往后,五水其間破碎依舊,所散落的更有家國的靈肉詩情。

天造地設,從九天降一滴甘露到某片樹葉,誰敢事先料定歸宿!

當年孤鶴橫江,驚濤卷雪,哪會相信小小鄉諺:河東三十,河西三十!水天往南,滄桑向北。涓涓細流的宿命,同樣是茫茫大江之茫茫真理!亙古長河,流盡性情之水。煙云過隙,激浪無痕。一聲吹斷橫笛,吹斷的還有江濤,空憑許多亂石流沙,枯葦殘荷,鋪陳在詩詞清流與天才赤壁之間。灘涂淺水,蝦蟹橫行,龜鱉招搖,終不過是風塵之數,成不了風流!

果然是東去大江了!不比將帥之爭以勝敗結論,王者旗下萬骨橫陳。詩文哲理以心靈為天下,以真理為至尊。前者極欲統治生命,后者唯愿生命力不斷推陳出新。美學是無需雨露的滋潤,風雅是掩映文哲的經典。赤壁之水源流五水之上,赤壁之樓風范古城四圍。黃州以遠各自擁有如蘇子東坡的奇跡:黃侃、熊十力、聞一多、胡風、秦兆陽等,風骨挺拔幾乎構成中華晚近以來的精神圣界。思哲其深,才情其遠,分明風骨相傳。本是山水的壁壘,能傲然立世,不只是鄂東學子后續之造化,亦在于詩情弟子不以先師風雅而附庸,才有東坡赤壁真如圣跡,無以落下坡仙之外半筆污墨。一江流遠,唯楚有才,鄂東為最。其言所指,當然是在風華與才情之上,沿襲楚狂屈原的孤鶴與長虹般氣節。

鄂東之地,物產中能傲視古今的是人之風骨。

有風骨的大地,拒絕生長邪惡奸佞。

生于赤壁,生長于赤壁,生生不息于赤壁,都是大道與大德的天賜。有此人文質量,一江五水終將獲得清潔與豐饒。

九寨溝 九寨重重

有些地方,離開自己的生活無論有多遠,從這里到那里又是何等的水復山重不驚也險,一切十分清晰明了的艱難仿佛都是某種虛擬,只要機遇來了,手頭上再重要的事情也會暫時丟在一邊不顧不管,任它三七二十一地要了一張機票便撲過去。重回九寨溝便是這樣。那天從成都上了飛往九寨溝的飛機后,突然發現左舷窗外就是雪山,一時間忍不住扭頭告訴靠右邊坐著的同行者,想不到他們也在右邊舷窗外看到了高高的雪山,原來我們搭乘的飛機正在一條長長的雪山峽谷中飛行。結束此次行程返回的那天,在那座建在深山峽谷中的機場里等待時,來接我們的波音客機,只要再飛十分鐘就可以著陸了,大約就在這座山谷里遇上大風,而被生生地吹回成都雙流機場。有太多冰雪堆積得比這條航線還高,有太多原始森林生長在這條航線之上,有太多無法攀援的曠嶺絕壁將這條航線擠壓得如此容不得半點閃失。也只有在明白這些以壯觀面目出現,其實是萬般險惡的東西之后,才會有那種嘆為觀止的長長一吁。

幾年前,曾經有過對九寨山地一天一夜的短暫接觸。那一次,從江油古城出發,長途汽車從山尖微亮一直跑到路上漆黑才到達目的地。本以為五月花雖然在成都平原上開得正艷,遙遠得都快成為天堂的九寨之上充其量不過是早春。到了之后才發現,在平原與丘陵上開謝了的滿山杜鵑,到了深山也是只留下一些殘余,沒肝沒肺地混跡在千百年前的原始森林和次生林中。我看見五月六月的九寨山地里,更為別致的一種花名為裙袂飄飄。我相信七月八月的九寨山地,最為耀眼的一種草會被名曰為衣冠楚楚。而到了九月十月,九寨山地中長得最為茂密的一定會是男男女女逶迤而成的人的密林。

我明白,這些怪不得誰,就像我也要來一樣。天造地設的這一段情景,簡直就是對有限生命的一種撫慰。無論是誰,無論用何種方式來使自身顯得貌似強大,甚至是偉大,可死亡總是鐵面無私地貧賤如一,從不肯使用哪怕僅僅是半點因人而異的小動作。所以,一旦聽信了宛如仙境的傳聞,誰個不會在心中生出用有生之年蒞臨此地的念頭?每一個人對九寨溝生出的每一個渴望,莫不是其對真真切切仙境的退而求次。誰能證明他人心中的不是呢?這是一個自問問天仍然無法求證的難題。千萬里風塵仆仆,用盡滿身的驚恐勞累疲憊不堪,只是換來幾眼風光,領略幾番風情,顯然不是這個時代的普遍價值觀,以及各種價值之間的換算習慣。以仙境而聞名的九寨山地,有太多難以言說的美妙。九寨山地之所以成為仙境,是因為有著與其實實在在的美妙,數量相同質量相等的理想之虛和渴望之幻。

九寨溝最大的與眾不同,是在你還沒有離開它,心里就會生出一種牽掛。這種名為牽掛的感覺,甚至明顯比最初希望直抵仙境秘密深處的念頭強烈許多。從我行將起程開始,到再次踏上這片曾經讓人難以言說的山地,我就在想,有那么多的好去處在等待著自己初探,卻要在這么短的時間里重上九寨山地,似這樣需要改變自己性情和習慣行為,僅僅因為牽掛是不夠的。人生一世,幾乎全靠著各種各樣的牽掛來維系。其中最為驚心動魄的當數人們最不想見到,又最想見到的命運。明明曉得它有一定之規,總也把握不住。正如明明曉得在命運運行過程中,絕對真實地存在煉獄,卻要學那對九寨山地的想象,一定要做到步步生花寸寸祥云滴滴甘露才合乎心意。

牽掛是一種普遍的命運,命運是一項重要的牽掛。與命運這類牽掛相比,牽掛這片山地的理由在哪里?直到由淺至深從淡到濃,用親手制作的酥油搽一輩子,才能讓臉上生出那份金屬顏色的酡紅,與玉一樣的冰雪同輝時,于心里才有了關于這塊山地的與美麗最為接近的概念。

再來時已是冬季。嚴冬將人們親近仙境的念頭冰封起來,而使九寨溝以最大限度的造化,讓一向只在心中了然的仙境接近真實。冬季的九寨溝,讓人心生一種并非錯覺的感覺:一切的美妙,都已達到離極致只有半步之遙的程度。極目去望,找不見的山地奇花異草,透過塵世最純潔的冰雪開滿心扉。窮盡心機,享不了的空谷天籟靈性,穿越如凝脂的彩池通遍脈絡。此時此地與彼時此地,相差之大足以使人瞠目。從前見過的山地風景,一下子變渺小了,小小的,丁點兒,不必雙手,有兩個指頭就夠了,欠一欠身子從凝固的山崖上摘下一支長長的冰吊兒,再借來一縷雪地陽光,便足以裝入早先所見到的全部燦爛。

人生在世所做的一切,后果是什么,會因其過程不同而變化萬千,唯有其出發點從來都是由自身來做準備,并且是一心只想留給自己細細享受的。正是捧著這很小很小,卻燦爛得極大極大的一只冰,我才恍然悟出原來天地萬物,堅不可摧的一座大山也好,以無形作有形的性情之水也好,也是要聽風聽雨問寒問暖的。從春到夏再到秋,一片山地無論何等著名,全都與己無關。山地也有山地的命運,只是人所不知罷了。前一次,所見所聞是九寨溝的青春浮華。不管有多少人潮在歡呼涌動,也不管這樣的歡呼涌動,會激起多少以數學方式或者幾何方式增長的新的人潮。在這里,山地仍然按照既有的軌跡,譬如說,要用冬季的嚴厲與冷酷,打造與夢幻中的仙境,只有一滴水不同、只有一棵草不同、只有一片羽毛不同的人跡可至的真實仙境。

人與絕美的遠離,是因為人類在其進行過程中越來越親近平庸。能不能這樣想,那些所謂最好的季節,其實就是平庸日子的另一種說法。不見洪流滾滾激蕩山川的氣概,就將可以嬉戲的涓涓細流當成時尚生活的驚喜。不見冰瀑橫空萬山空絕的氣質,便把使人滋潤的習習野風當成茶余飯后的欣然。當然,這些不全是選擇之誤。天地之分,本來就是太多太多的偶然造成的。正如有人覓得機會,進到了眾人以為不宜進去的山地,這才從生命的冬季正是生命最美時刻這一道理中,深深地領悟到,山有絕美,水有絕美,樹有絕美,風有絕美,在山地的九寨溝,擁有這種種極致的時刻已經屬于了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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