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小說
時間和數字是冷酷無情的,像兩條鞭子,懸在我們的背上。
先講時間。如果說國家實現現代化的時間是二十三年,那么咱們這個給國家提供機電設備的廠子,自身的現代化必須在八到十年內完成。否則,炊事員和職工一同進食堂,是不能按時開飯的。
再看數字。日本日立公司電機廠,五千五百人,年產一千二百萬千瓦;咱們廠,八千九百人,年產一百二十萬千瓦。這說明什么?要求我們干什么?
前天有個叫高島的日本人,聽我講咱們廠的年產量,他晃腦袋,說我保密。當時我的臉臊成了猴腚,兩只拳頭攥出了水。不是要揍人家,而是想揍自己。你們還有臉笑!當時要看見你們笑,我就揍你們。
其實,時間和數字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只要你掏出心來追求它,它就屬于你。
——摘自廠長喬光樸的發言記錄
出山
黨委擴大會一上來就卡了殼,這在機電工業局的會議室里不多見,特別是在局長霍大道主持的會上更不多見。但今天的沉悶似乎不是那種干燥的、令人沮喪的寂靜,而是一種大雨前的悶熱、雷電前的沉寂。算算吧,“四人幫”倒臺兩年了,一九七八年又過去了六個月,電機廠已經兩年零六個月沒完成任務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全局都快要被它拖垮了。必須徹底解決,派硬手去。派誰?機電局閑著的干部不少,但頂戧的不多。愿意上來的人不少,愿意下去,特別是愿意到大難雜亂的大戶頭廠去的人不多。
會議要討論的內容兩天前已經通知到各委員了,霍大道知道委員們都有準備好的話,只等頭一炮打響,后邊就會萬炮齊鳴。他卻絲毫不動聲色,他從來不親自動手去點第一炮,而是讓炮手準備好了自己燃響,更不在冷場時賠著笑臉絮絮叨叨地啟發誘導。他透徹人肺腑的目光,時而收攏,合目沉思,時而又放縱開來,輕輕掃過每一個人的臉。
有一張臉漸漸吸引住霍大道的目光。這是一張有著礦石般顏色和獵人般粗獷特征的臉:石岸般突出的眉弓,餓虎般深藏的雙目;顴骨略高的雙頰,肌厚肉重的闊臉。這一切簡直就是力量的化身。他是機電局電器公司經理喬光樸,正從副局長徐進亭的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在手里擺弄著。自從十多年前在“牛棚”里一咬牙戒了煙,從未開過戒,只是留下一個毛病:每逢開會苦苦思索或心情激動的時候,喜歡找別人要一支煙在手里玩弄,間或放到鼻子上去嗅一嗅。仿佛沒有這支煙他的思想就不能集中。他一雙火力十足的眼睛不看別人,只盯住手里的香煙。飽滿的嘴唇鐵閘一般緊閉著,里面堅硬的牙齒卻在不斷地咬著牙幫骨,左頰上的肌肉鼓起一道道棱子。霍大道極不易覺察地笑了,他不僅估計到第一炮很快就要炸響,而且對今天會議的結果似乎也有了七分把握。
果然,喬光樸手里那支珍貴的“郁金香”牌香煙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一堆碎煙絲。他伸手又去抓徐進亭的煙盒,徐進亭擋住了他的手:“得啦,光樸,你又不吸,這不是白白糟蹋嘛。要不一開會抽煙的人都躲你遠遠的。”
有幾個人嘲弄地笑了。
喬光樸沒抬眼皮,用平穩的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口吻說:“別人不說我先說,請局黨委考慮,讓我到重型電機廠去。”
這低沉的聲調在有些委員的心里不啻是爆炸了一顆手榴彈。徐副局長更是驚詫地掏出一支香煙主動地丟給喬光樸。“光樸,你是真的,還是開玩笑?”
是啊,他的請求太出人意料了,因為他現在占的位子太好了。“公司經理”——上有局長,下有廠長,能進能退,可攻可守。形勢穩定可進到局一級,出了問題可上推下卸,躲在二道門內轉發一下原則號令。愿干者可以多勞,不愿干者也可少干,全無憑據;權力不小,責任不大,待遇不低,費心血不多。這是許多老干部夢寐以求而又得不到手的“美缺”。喬光樸放著輕車熟路不走,明知現在基層的經最不好念,為什么偏要下去呢?
喬光樸抬起眼睛,閃電似的掃過全場,最后和霍大道那穿透一切的目光相遇了,倏地,這兩對目光碰出了心里的火花,一剎那等于交換了千言萬語。喬光樸仍是用緩慢平穩的語氣說:“我愿立軍令狀。喬光樸,現年五十穴歲,身體基本健康,血壓有一點高,但無妨大局。我去后如果電機廠仍不能完成國家計劃,我請求撤銷我黨內外一切職務。到干校和石敢去養雞喂鴨。”
這家伙,話說得太滿、太絕。還無疑是一些眼下最忌諱的語言。當語言中充滿了虛妄和垃圾,稍負一點責的干部就喜歡說一些漂亮的多義詞,讓人從哪個方面都可以解釋。什么事情還沒有干,就先從四面八方留下退卻的路。因此,喬光樸的“軍令狀”比它本身所包含的內容更叫霍大道高興。他欣賞地抬起眼睛,心里想:這位大爺就是給他一座山也能背走,正像俗話說的,他像腳后跟一樣可靠,你盡管相信他好了。就問:“你還有什么要求?”
喬光樸:“我要帶石敢一塊去,他當黨委書記,我當廠長。”
會議室里又炸了。徐副局長小聲地沖他嘟囔:“我的老天,你剛才扔了個手榴彈,現在又撂原子彈,后邊是不是還有中子彈?你成心想炸毀我們的神經?”
喬光樸不回答,腮幫子上的肌肉又鼓起一道道肉棱子,他又在咬牙幫骨。
有人說:“你這是一廂情愿,石敢同意去嗎?”
喬光樸:“我已經派車到干校去接他,就是拖也要把他拖來。至于他干不干的問題,我的意見他干也得干,他不干也得干。而且——”他把目光轉向霍大道,“只要黨委正式做決議,我想他是會服從的。我對別人的安排也有這個意見,可以聽取本人的意見和要求,但也不能完全由個人說了算。黨對任何一個黨員,不管他是哪一個級別的干部,都有指揮調動權。”
他說完看看手表,像事先約好的一樣,石敢就在這時候進來了。猛一看,這簡直就是一位老農民。但從他走進機電局大樓,走進肅穆的會議室仍然態度安詳,就可知這是一位經過陣勢、以前常到這個地方來的人。他身材短小,動作遲鈍,仿佛他的一切鋒芒全被這極平常的外貌給遮掩住了。斗爭的風浪明顯地在他身上留下了滌蕩的痕跡。雖然剛交六十歲,但他的臉已被深深的皺紋切破了,像個胡桃核。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得多。他對一切熱烈的問候和眼光只用點頭回答,他臉上的神色既不熱情,也不冷淡,倒有些像路人般的木然無情。他像個啞巴,似乎比啞巴更啞。啞巴見了熟人還要咿咿呀呀地叫喊幾聲,以示親熱;他的雙唇閉得鐵緊,好像生怕從里邊發出聲音來。他沒有在霍大道指給他的位子上坐下,好像不明白局黨委開會為什么把他找來,隨時準備離開這兒。
喬光樸站起來:“霍局長,我先和老石談一談。”
霍大道點點頭。喬光樸抓住石敢的胳膊,半擁半推地向外走。石敢瘦小的身材叫喬光樸魁偉的體架一襯,就像大人拉著一個孩子。他倆來到霍大道的辦公室,雙雙坐在沙發上,喬光樸望著自己的老搭檔,心里突然翻起一股難言的痛楚。
一九五八年,喬光樸從蘇聯學習回國,被派到重型電機廠當廠長,石敢是黨委書記。兩個人把電機廠搞成了一朵花。石敢是個詼諧多智的鼓動家,他的好多話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人揪住了辮子,在“牛棚”里常對喬光樸說;“舌頭是惹禍的根苗,是思想無法藏住的一條尾巴,我早晚要把這塊多余的肉咬掉。”他站在批判臺上對造反派叫他回答問題更是惱火,不回答吧態度不好,回答吧更加倍激起批判者的憤怒,他曾想要是沒有舌頭就不會有這樣的麻煩了。而和他常常一起挨斗的喬光樸,卻想出了對付批斗的“精神轉移法”。剛一上臺挨斗時,喬光樸也和石敢一樣,非常注意聽批判者的發言,越聽越氣,常常汗流浹背,毛發倒豎,一場批判會下來筋骨酥軟,累得像攤泥。挨斗的次數一多,時間一長就油了。喬光樸酷愛京劇,往臺上一站,別人的批判發言一開始,他心里的鑼鼓也開場了,默唱自己喜愛的京劇唱段,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此法果然有效,不管是幾個小時的批斗會,不管是“冰棍式”,還是“噴氣式”,他全能應付裕如。甚至有時候還能觸景生情,一見批判臺搭得很高,就來一段“有本督在馬上用目觀定”,有時皮肉受點苦,就來一段《敬德裝瘋》:“為江山跑壞了能征慣戰的馬……”他得意揚揚地把自己的經驗傳授給石敢,勸他的伙伴不要老是那么認真,暗憋暗氣地老是詛咒本來無罪的舌頭。無奈石敢不喜好京劇,喬光樸行之有效的辦法對他卻無效。一九六七年秋天一次批判會,臺子高高搭在兩輛重型翻斗汽車上,散會時石敢一腳踩空,筆直地摔下臺,腿腳沒傷,舌頭果真咬掉了一塊。他忍住疼沒吭聲,血灌滿了嘴就咽下去。等到被人發現時已無法再找回那塊舌頭。從那天起,兩個老伙伴就分開了。石敢成了半啞巴,公共場合從來不說話。治好傷就到機電局干校勞動,局里幾次要給他安排工作,他借口是殘廢人不上來。“四人幫”倒臺的消息公布以后,他到市里喝了一通酒,晚上又回干校了,說舍不得那大小“三軍”。他在干校管著上百只雞,幾十只鴨,還有一群羊,人稱“三軍司令”。他表示后半輩子不再離開農村。今天一早,喬光樸派親近的人借口有重要會議把他叫來了。
喬光樸把自己的打算,立“軍令狀”的前后過程全部告訴了石敢,充滿希望地等著老伙伴給他一個全力支持的回答。
石敢卻是長時間地不吭聲,探究的、陌生的目光冷冷地盯著喬光樸,使喬光樸很不自在。老朋友對他的疏遠和不信任叫他的心打寒戰。沉了一會兒,石敢到底說話了,語音低沉而又含混不清。喬光樸費勁地聽著。
“你何苦要拉一個墊背的?我不去。”
喬光樸急了:“老石,難道你躲在干校不出山,真的是像別人傳說的那樣,是由于怕了,是‘怕死的楊五郎上山當了和尚’?”
石敢臉上的肌肉顫抖了一下,但毫不想辯解地點點頭,認賬了。這使喬光樸急切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替他的朋友否認:“不,不,你不是那種人!你唬別人行,唬不了我。”
“我只有半個舌……舌頭,而且剩下的這半個,如果牙齒夠得著也想把它咬下去。”
“不,你是有兩個舌頭的人,一個能指揮我,在關鍵的時候常常能給我別的人所不能給的幫助;另一個舌頭又能說服群眾服從我。你是我碰到過的最好的黨委書記,我要回廠,你不跟我去不行!”
“咳!”石敢眼里閃過一絲痛苦的暗流,“我是個殘廢人,不會幫你的忙,只會拖你的手腳。”
“石敢,你少來點感傷情調好不好,你對我來說,重要的不是舌頭,你有頭腦,有經驗,有魄力,還有最重要的——你我多年合作的感情。我只要你坐在辦公室里動動手指,或到關鍵時候給我個眼神,提醒我一下,你只管坐鎮就行。”
石敢還是搖頭:“我思想殘廢了,我已經消耗完了。”
“胡說!”喬光樸見好說不行,真要惱了,“你明明是個大活人,呼出碳氣,吸進氧氣,還在進行血液循環,怎說是消耗完了?在活人身上難道能發生精力消耗完的事嗎?掉個舌頭尖思想就算殘廢啦?”
“我指熱情的細胞消耗完了。”
“嗯?”喬光樸一把將石敢從沙發上拉起來,槍口似的雙眼瞄準石敢的瞳孔,“你敢再重復一遍你的話嗎?當初你咬下舌頭吐掉的時候,難道把黨性、生命連同對事業的信心和責任感也一塊吐掉了?”
石敢躲開了喬光樸的目光,他碰上了一面無情的能照見靈魂的鏡子,他看見自己的靈魂變得這樣卑微,感到吃驚,甚至不愿意承認。
喬光樸用嘲諷的口吻,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真是一種諷刺,‘四化’的目標中央已經確立,道路也打開了,現在就需要有人帶著隊伍沖上去。瞧瞧我們這些區局級、縣團級干部都是什么精神狀態吧,有的裝聾作啞,甚至被點將點到頭上,還推三阻四。我真納悶,在我們這些級別不算低的干部身上,究竟還有沒有普通黨員的責任感?我不過像個戰士一樣,聽到首長說有任務就要搶著去完成,這本來是極平常的事,現在卻成了出風頭的英雄。誰知道呢,也許人家還把我當成了傻瓜哩!”
石敢又一次被刺疼了,他的肩頭抖動了一下。喬光樸看見了,誠懇地說:“老石,你非跟我去不行,我就是用繩子拖也得把你拖去。”
“咳,大個子……”石敢嘆了口氣,用了他對喬光樸最親熱的稱呼。這聲“大個子”叫得喬光樸發冷的心突地又熱起來了。石敢立刻又恢復了那種冷漠的神情:“我可以答應你,只要你以后不后悔。不過丑話說在前邊,咱們訂個君子協定,什么時候你討厭我了,就放我回干校。”
當他們兩個回到會議室的時候,委員們也就這個問題形成了決議。霍大道對石敢說:“老喬明天到任,你可以晚去幾天,休息一下,身體哪兒不適到醫院檢查一下。”
石敢點點頭走了。
霍大道對喬光樸說:“剛才議論到干部安排問題,你還沒有走,就有人盯上你的位子了!”他把目光又轉向委員們,“你們的口袋里是不是還裝著別人寫的條子,或是受了人家的托付?我看今天徹底公開一下,把別人托你們的事都擺到桌面上來,大家一塊議一議。”
大家面面相覷,他們都知道霍大道的脾氣,他叫你拿到桌面上來,你若不拿,往后在私下是決不能再向他提這些事了。徐進亭先說:“電機廠的冀申提出身體不好,希望能到公司里去。”接著別的委員也都說出了曾托付過自己的人。
霍大道目光像錐子一樣,氣色森嚴,語氣里帶著不想掩飾的憤怒:“什么時候我們黨的人事安排改為由個人私下活動了呢?什么時候黨員的工作崗位分成了‘肥缺’、‘美缺’和‘瘦缺’‘苦缺’了呢?毛遂自薦自古就有,喬光樸也是毛遂自薦,但和這些人的自薦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性質。冀申同志在電機廠沒搞好,卻毫不愧疚地想到公司當經理,我不相信搞不好一個廠的人能搞好一個公司。如果把托你們的人的要求都滿足,我們機電局只好安排十五個副局長,下屬六個公司,每個公司也只好安排十到十五個正副經理,恐怕還不一定都滿意。身體不好在基層干不了,到機關就能干好?機關是療養院?還是說在機關干好干壞沒關系?有病不能工作的可以離職養病,名號要掛在組織處,不能占著茅坑不屙屎。寧可虛位待人,不可濫任命誤黨誤國。我欣賞光樸同志立的‘軍令狀’,這個辦法要推行,往后像我們這樣的領導干部也不能干不干一個樣。有功的要升、要賞,有過的要罰、要降!有人在一個單位玩不轉了就托人找關系,一走了之。這就助長干部身在曹營心在漢、騎著馬找馬的壞風氣。難怪工人反映,廠長都不想在一個廠里干一輩子,多則訂個三年計劃,少則是一年規劃,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這怎么能把工廠搞好!”
徐進亭問:“冀申原是電機廠一把手,老喬和石敢一去不把他調出來怎么安排?”
霍大道:“當副廠長嘛。干好了可以升,干不好還降,直降到他能夠勝任的職位止。當然,這是我個人的意見,大家還可以討論。”
徐進亭悄悄對喬光樸說:“這下你去了以后就更難弄了。”
喬光樸聳聳肩膀沒吭聲,那眼光分明在說:“我根本就沒想到電機廠去會有輕松的事。”
上任
機電局黨委擴大會散后,喬光樸向電器公司副經理做了交接,回到家已是晚上了。屋里有一股嗆鼻的潮味,他把門窗全部打開。想沏杯茶,暖瓶是空的,就吞了幾口冷開水。坐在書桌前,從一摞書的最底下拿出一本《金屬學》,在書頁里抽出一張照片。照片是在莫斯科的紅場上照的,背景是列寧墓。前面并肩站著兩個人,喬光樸穿淺色西裝,健美瀟灑,顯得很年輕,臉上的神色卻有些不安。他旁邊那個嫵媚秀麗的姑娘則神情快樂,正側臉用迷人的目光望著喬光樸,甜甜地笑著。仿佛她胸中的幸福盛不下,從嘴邊漫了出來。喬光樸凝視著照片,突然閉住眼,低下頭,兩手用力掐住太陽穴。照片從他手指間滑落到桌面上——
一九五七年,喬光樸在蘇聯學習的最后一年,到列寧格勒電力工廠擔任助理廠長。女留學生童貞正在這個廠搞畢業設計,她很快被喬光樸吸引住了。喬光樸英風銳氣,智深勇沉,精通業務,抓起生產來仿佛每個汗毛孔里都是心眼,渾身是膽。他的性格本身就和恐懼、懷疑、阿諛奉承、互相戒備這些東西時常發生沖突,童貞最討厭的也正是這些玩意兒,她簡直迷上這個比自己大十多歲的男人了。在異國他鄉同胞相遇分外親熱,喬光樸像對待小妹妹,甚至是像對待小孩一樣關心她,保護她。她需要的卻是他的另一種關懷,她嫉妒他渴念妻子時的那種神情。
喬光樸先回國,一九五八年底童貞才畢業歸來。重型電機廠剛建成正需要工程技術人員,她又來到喬光樸的身邊。一直在她家長大的外甥郗望北,是電機廠的學徒工,一次很偶然的機會,他發現了小老姨對廠長的特殊感情。這個小伙子性格倔強,有蔫主意,恨上了廠長,認為廠長騙了他老姨。他雖比老姨還小好幾歲,卻儼然以老姨保護人的身份處處留心,盡量阻擋童貞和喬光樸單獨會面。當時有不少人追求童貞,她一概拒之門外,矢志不嫁。這使郗望北更憎恨喬光樸,他認定喬光樸搞女人也像搞生產一樣有辦法,害了自己老姨的一生。
七年過去了,“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郗望北成為一派造反組織的頭頭,專打喬光樸。他只給喬光樸的“走資派”帽子上面又扣上“老流氓”、“道德敗壞分子”的帽子,但不細究,不深批,免得傷害自己的老姨。可是他的隊員們對這種花花綠綠的事很感興趣,捕風捉影,編出很多情節,反倒深深地傷害了童貞。在童貞眼里,喬光樸是搞現代化大生產難得的人才,過去一直威信很高,現在卻名譽掃地。犯路線錯誤的人群眾批而不恨,犯品質錯誤的人群眾最厭惡。可在那種時候又怎能把真相向群眾說清呢?童貞覺得這都是由于自己的緣故,使喬光樸比別的走資派吃了更多的苦頭,她給喬光樸寫了一封信,想一死了事。細心的郗望北早就留了這個心眼,沒讓童貞死成。這使喬光樸覺得一下子同時欠下了兩個女人的債。
喬光樸的妻子在大學當宣傳部長,雖然聽到了關于他和童貞的議論,但絲毫也不懷疑自己的丈夫,直到一九六八年初不清不白地死在“牛棚”里,她從未懷疑過喬光樸的忠誠。喬光樸為此悔恨不已,曾對著妻子的遺像坦白承認,他在童貞大膽的表白面前確實動搖過,心里有時也真的很喜歡她。他表示從此不再搭理童貞。當最小的一個孩子考上大學離開他以后,他一個人守著幾間空房子,過著苦行僧式的生活,似乎是有意折磨自己,向死去的妻子表明他對她和兒女感情的純潔無瑕和忠貞不渝……
可是,下午在公司里交接完工作,喬光樸神差鬼使給童貞打了個電話,約她今晚到家里來。過后他很為自己的行動吃驚,責問自己: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自己不再回廠,事情也許永遠就這樣過去了。現在叫他倆該怎樣相處?十年前廠子里的人給他倆的頭上潑了那么多臟水啊!他這才突然發現,他認為早被他從心里挖走了的童貞,卻原來還在心里占著一個位置。他沒有在痛苦的思索里理出頭緒,他不想再觸摸這些復雜而又微妙的感情的琴弦了。得振作一下,明天回廠還有許多問題要考慮。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落到頭上,他抬起頭,心里猛地一縮——童貞正依著他的膀子站著,淚眼模糊地望著那張照片。滴落到他頭上的,無疑就是她的眼淚。他站起身抓住她的手:“童貞,童貞……”
童貞身子一顫,從喬光樸發燙的大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轉過身去,擦干眼角,極力控制住自己。童貞的變化使喬光樸驚呆了。她才四十多歲,頭上已有了白發;過去,她的一雙亮眼燃燒著大膽而熱情的光芒,敢于火辣辣地長久地盯著他,現在她的眼神是溫潤的、綿軟的,里面透出來的愁苦多于快樂。喬光樸的心里隱隱發痛。這個在業務上很有才氣的女工程師,她本來可以成為國家很缺少的機電設備專家,現在從她身上再也看不見那個充滿理想、朝氣蓬勃的小姑娘的影子了。使她衰老這么快的原因,難道只是歲月嗎?
兩人都有點不大自然,喬光樸很想說一句既得體又親熱的話來打破僵局:“童貞,你為什么不結婚?”這根本不是他想要說的意思,連聲音也不像他自己的。
童貞不滿地反問:“你說呢?”
喬光樸懊喪地一揮手,他從來不說這樣沒味道的話。突然把頭一擺,走近童貞:“我干嗎要裝假?童貞,我們結婚吧,明天,或者后天,怎么樣?”
童貞等這句話等了快二十年了,可今天聽到這句話,卻又感到慌亂和突然。她輕輕地說:“你事先一點信也不透,為什么這么急?”
喬光樸一經捅破了這層紙,就又恢復了他那熱烈而堅定的性格:“我們頭發都白了,你還說急?我們又不需要什么準備,請幾個朋友一吃一喝一宣布就行了。”
童貞臉上泛起一陣幸福的光亮,顯得年輕了,喃喃地說:“我的心你是知道的,隨你決定吧。”
喬光樸又抓起童貞的手,高興地說:“就這樣定,明天我先回廠上任,通知親友,后天結婚。”
童貞一驚:“回廠?”
“對,今天上午局黨委會決議,石敢和我一塊回去,還是老搭檔。”
“不,不!”童貞說不清是反對還是害怕。她早盼著喬光樸答應和她結婚,然后調到一個群眾不知道他倆情況的新單位去,和所愛的人安度晚年。喬光樸突然提到要回廠,電機廠的人聽到他倆結婚的消息會怎樣議論?童貞一想到能強奸人的靈魂、把刀尖捅到人心里將人致死的群眾輿論,簡直渾身打戰。況且郗望北現在是電機廠副廠長,他和喬光樸這一對冤家怎么在一塊共事?她憂心忡忡地問:“你在公司不是挺好嗎,為什么偏要回廠?”
喬光樸興致勃勃地說:“搞好電器公司我并不要怎么費勁,也許正因為我的勁使不出來我才感到不過癮。我對在公司里領導大集體、小集體企業,組織中小型廠的生產興趣不大,我不喜歡搞針頭線腦。”
“怎么,你還是帶著大干一番的計劃,回廠收拾爛攤子嗎?”
“不錯,我對電機廠是有感情的。像電機廠這樣的企業,如果老是一副爛攤子,國家的現代化將成為畫餅。我們搞的這一行是現代化的發動機,而大型骨干企業又是國家的臺柱子。搞好了有功,不比打江山的功小;搞不好有罪,也不比叛黨賣國的罪小。過去打仗也好,現在搞工業也好,我都不喜歡站在旁邊打邊鼓,而喜歡當主角,不管我將演的是喜劇還是悲劇。趁現在精力還達得到,趕緊抓撓幾年,我想叫自己的一輩子有始有終,虎頭豹尾更好,至少要虎頭虎尾。我們這一撥的人,虎頭蛇尾的太多了。”
是驚?是喜?是不安?童貞感慨萬端。以前她愛上喬光樸,正是愛他對事業的熱愛,以及在工作上表現出來的才能和男子漢特有的雄偉頑強的性格。現在的喬光樸還是以前她愛的那個人,但她卻希望他離開他眷戀的事業。難道她愛不上戰場的英雄,離開駿馬的騎手?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沒見過五十多歲的人還這么雄心勃勃。”
“雄心是不取決于年歲的,正像青春不一定就屬于黑發的人,也不見得會隨著白發而消失。”喬光樸從童貞的眼睛里看出她衰老的不光是外表,還有她那顆正在壯年的心苗,她也害上了正在流行的政治衰老癥。看來精神上的膽怯給人造成的不幸,比估計到的還要多。這使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他幾乎用小伙子般的熱情抱住童貞的雙肩,熱烈地說:“喂,工程師同志,你以前在我耳邊說個沒完的那些計劃,什么先搞六十萬千瓦的,再搞一百萬的、一百五十萬的,制造國家第一臺百萬千瓦原子能發電站的設備,我們一定要攬過來,你都忘了?”
童貞心房里那顆工程師的心熱起來。
喬光樸繼續說:“我們必須摸準世界上最先進國家機電工業發展的脈搏。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我們是面對世界工業的整個棋盤來走我們電機廠這顆棋子的,那時各種資料全能看得到,心里有底,知道怎樣才能擠進世界先進行列。現在我心里沒有數,你要幫助我。結婚后每天晚上教我一個小時的外語,怎么樣?”
她勇敢地、深情地迎著他的目光點點頭。在他身邊她覺得可靠、安全,連自己似乎也變得堅強而滿懷信心。她笑著說:“真奇怪,那么多磨難,還沒有把你的銳氣磨掉。”
他哈哈一笑:“本性難移。對于精神萎縮癥或者叫政治衰老癥也和生其他的病一個道理,體壯人欺病,體弱病欺人。這幾年在公司里我可養胖了,精力貯存得太多了。”他狡黠地望望童貞,正利用自己特殊的地位,不放過能夠給這個嬌小的女人打氣的機會。他說,“至于說到磨難,這是我們的福氣,我們恰好生活在兩個時代交替的時候。歷史有它的階段,人活一輩子也有它的階段,在人生一些重大關頭,要敢于充分大膽地正視自己的心愿。俗話說,石頭是刀的朋友,障礙是意志的朋友。”
他要她陪他一塊到廠里去轉轉,童貞不大愿意。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你以前罵過我什么話?噢,對,你說我在感情上是粗線條的。現在就讓我這個粗線條的人來談談愛情。愛情,是一種勇敢而強烈的感情。你以前既是那么大膽地追求過它,當它來了的時候就用不著怕它,更用不著隱瞞它以欺騙自己、苦惱自己。我真怕你像在政治上一樣也來個愛情衰老病。趁著我還沒有上任,我們還有時間談談情說說愛。”
她臉紅了:“胡說,愛情的綠苗在一個女人的心里是永遠不會衰老的。”做姑娘時的勇氣又回到她的身上,她熱烈地吻了他一下。
在去廠的路上,她卻說服他先不能結婚。她借口說這件事對于她是終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且她為這一天比別的女人付出了更多的代價,她要好好準備一下。喬光樸同意了。當然,童貞推延婚期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這些。
兩個人走進電機廠,先拐進了離廠門口最近的八車間。喬光樸只想在上任前冷眼看看工廠的情況。走進熟悉的車間,他渾身的每一個筋骨眼仿佛都往外漲勁,甚至有一股想親手摸摸搖把的沖動。他首先想起了“十二把尖刀”。十年前他當廠長時,每一道工序都培養出一兩個尖子,全廠共有十二個人,一開表彰先進的大會,這“十二把尖刀”都坐在頭一排的金交椅上。童貞告訴他說:“你的尖刀們都離開了生產第一線,什么輕省干什么去了。有的看倉庫、守大門,有的當檢驗員,還有一個當了車間頭頭。有四把刀在批判大會上不是當面控訴你用物質刺激腐蝕他們,你真的一點不記仇?”
喬光樸一揮手:“咳,記仇是弱者的表現。當時批判我的時候,全廠人都舉過拳頭,呼過口號,要記仇我還回廠干什么?如果那十二個人不行了,我必須另磨尖刀。技術上不出尖子不行,產品不搞出名牌貨不行!”
喬光樸一邊聽童貞介紹情況,一邊安然自在地在機床的森林里穿行。他在車間里這樣溜達,用行家的眼光打量著這些心愛的機器設備,如果再看到生產狀況良好,那對他就是最好的享受了。比任何一對情人在河邊公園散步所感到的滋味還要甘美。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喬光樸在一個青年工人的機床前停住了,那小伙子干活不管不顧,把加工好的葉片隨便往地上一丟,嘴里還哼著一支流行的外國歌曲。喬光樸拾起他加工好的零件檢查著,大部分都有磕碰。他盯住小伙子,壓住火氣說:“別唱了。”
工人不認識他,流氣地朝童貞擠擠眼,聲音更大了:“哎呀媽媽,請你不要對我生氣,年輕人就是這樣沒出息。”
“別唱了!”喬光樸帶命令的口吻,還有那威嚴的目光使小伙子一驚,猛然停住了歌聲。
“你是車工還是撿破爛的?你學過操作規程嗎?懂得什么叫磕碰嗎?”
小伙子顯然也不是省油的燈,可是被喬光樸行家的口吻、凜然的氣派給鎮住了。喬光樸找童貞要了一條白手絹,在機床上一抹,手絹立刻成黑的了。喬光樸槍口似的目光直瞄著小伙子的腦門子:“你就是這樣保養設備的?把這個手絹掛在你的床子上,直到下一次我來檢查用白毛巾從你床子上擦不下塵土來,再把這條手絹換成白毛巾。”這時已經有一大群車工不知出了什么事圍過來看熱鬧,喬光樸對大伙說:“明天我叫設備科給每臺機床上掛一條白毛巾,以后檢查你們的床子保養情況如何就用白毛巾說話。”
人群里有老工人,認出了喬光樸,悄悄吐吐舌頭。那個小伙子臉漲得通紅,窘得一句話也沒有了,慌亂地把那個黑乎乎的手絹掛在一個不常用的閘把上。這又引起了喬光樸的注意,他看到那個閘把上蓋滿油灰,似乎從來沒有被碰過。他問那個小伙子:“這個閘把是干什么用的?”
“不知道。”
“這上邊不是有說明。”
“這是外文,看不懂。”
“你在這個床子上干了幾年啦?”
“六年。”
“這么說,六年你沒動過這個閘把?”
小伙子點點頭。喬光樸左頰上的肌肉又鼓起一道道棱子,他問別的車工:“你們誰能把這個閘把的用處告訴他?”
車工們不知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怕說出來使自己的同伴更難堪,因此都沒吱聲。
喬光樸對童貞說:“工程師,請你告訴他吧。”
童貞也想緩和一下氣氛,走過來給那個小伙子講解英文說明,告訴他那個閘把是給機床打油的,每天操作前都要捺幾下。
喬光樸又問:“你叫什么名字?”
“杜兵。”
“杜兵,干活哼小調,六年不給機床膏油,還是鬼怪式操作法的發明者。嗯,我不會忘記你的大名的。”喬光樸的口氣由挖苦突然改為嚴厲的命令,“告訴你們車間主任,這臺床子停止使用,立即進行檢修保養。我是新來的廠長。”
他倆一轉身,聽到背后有人小聲議論:“小杜,你今個算碰上辣的了,他就是咱廠過去的老廠長。”
“真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喬光樸直到走出八車間,還憤憤地對童貞說:“有這些大爺,就是把世界上最尖端的設備買進來也不行!”
童貞說:“你以為杜兵是廠里最壞的工人嗎?”
“嗯?”喬光樸看看她,“可氣的是他這樣干了六年竟沒有人發現。可見咱們的管理到了什么水平,一粗二松三馬虎。你這位主任工程師也算臉上有光啦。”
“什么?”童貞不滿地說,“你們當廠長的不抓管理,倒埋怨下邊。我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在其位就謀其政嗎?不見得。”
他倆一邊說著話,走進七車間,一臺從德國進口的二百六鏜床正試車,指揮試車的是個很年輕的德國人。外國人到中國來還加夜班,這引起了喬光樸的注意。童貞告訴他,鏜床的電器部分在安裝中出了問題,西德的西門子電子公司派他來解決。這個小伙子叫臺爾,只有二十三歲,第一次到東方來,就先飛到日本玩了幾天。結果來到我們廠時晚了七天,怕我們向公司告發他,就特別賣勁。他臨來時向公司講七到十天解決我們的問題,現在還不到三天就處理完了,只等試車了。他的特點就是專、精。下班會玩,玩起來膽子大得很;上班會干,真能干;工作態度也很好。
“二十三歲就派到國外獨當一面。”喬光樸看了一會兒臺爾工作,叫童貞把七車間值班主任找了來,不容對方寒暄,就直截了當地布置任務:“把你們車間三十歲以下的青年工人都招呼到這兒來,看看這個臺爾是怎么工作的。也叫臺爾講講他的身世,聽聽他二十三歲怎么就把技術學得這么精。在他臨走之前,我還準備讓他給全廠青年工人講一次。”
值班主任笑笑,沒有詢問喬光樸以什么身份下這樣的指示,就轉身去執行。
喬光樸覺得身后有人竊竊私語,他轉過身去,原來是八車間的工人聽說剛才批評杜兵的就是老廠長,都追出來想瞧瞧他。喬光樸走過去對他們說:“我有什么好值得看的,你們去看看那個二十三歲的西德電子專家,看看他是怎么干活的。”他叫一個面孔比較熟的人回八車間把青年都叫來,特別不要忘了那個鬼怪式——杜兵。
喬光樸布置完,見一個老工人拉他的衣袖,把他拉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嗚嚕嗚嚕地對他說:“你想拿外國人做你的尖刀?”
天吶,這是石敢。他不知從哪兒搞來一身工作服,還戴頂舊藍布工作帽,簡直就是個極普通的老工人。喬光樸又驚又喜,石敢還是過去的石敢,別看他一開始不答應,一旦答應下來就會全力以赴。這不也是不等上任就憋不住先跑到廠里來了。
石敢的臉色是陰沉的,他心里正后悔。他的確是在廠子里轉了一圈,而且憑他的半條舌頭,用最節省的語言,和幾個不認識他的人談了話。人家還以為他正害著嚴重的牙疼病,他卻摸到了喬光樸所不能摸到的情況。電機廠工人思想混亂,很大一部分人失去了過去崇拜的偶像,一下子連信仰也失去了,連民族自尊心、社會主義的自豪感都沒有了,還有什么比群眾在思想上一片散沙更可怕的呢?這些年,工人受了欺騙、愚弄和呵斥,從肉體到靈魂都退化了。而且電機廠的干部幾乎是三套班子,十年前的一批,“文化大革命”起來的一批,冀申到廠后又搞了一套自己的班子。老人心里有氣,新人肚里也不平靜,石敢擔心這種沖突會成為黨內新的斗爭的震心。等著他和喬光樸的豈止是個爛攤子,還是一個政治斗爭的旋渦。往后又得在一夕數驚的局面中過日子了。
石敢對自己很惱火,眼花繚亂的政治戰教會了他許多東西,他很少在人前顯得激動和失去控制,他對嘩眾取寵和慷慨激昂之類甚為反感。他曾給自己的感情涂上一層油漆,自信能抗住一切刺激。為什么上午喬光樸一番真摯的表白就打動了自己的感情呢?豈不知陪他回廠既害自己又害他,喬光樸永遠不是個政治家。這不,還沒上任就先干上了!他本不想和喬光樸再說什么話,可是看見童貞站在喬光樸身邊,心里一震,禁不住想提醒他的朋友。他小聲說:“你們兩個至少半年內不許結婚。”
“為什么?”喬光樸不明白石敢為什么先提出這個問題。
石敢簡單地告訴他,關于他們回廠的消息已經在電機廠傳遍了,而且有人說喬光樸回廠的目的就是為了和童貞結婚。喬光樸暴躁地說:“那好,他們越這樣說,我越這樣干。明天晚上在大禮堂舉行婚禮,你當我們的證婚人。”
石敢扭頭就走,喬光樸拉住他。他說:“你叫我提醒你,我提醒你又不聽。”
喬光樸咬著牙幫骨半天才說:“好吧,這畢竟是私事,我可以讓步。你說,上午局黨委剛開完會,為什么下午廠里就知道了?”
“這有什么奇怪,小道快于大道,文件證實謠傳。現在廠里正開著緊急黨委會,我的這根可惡的政治神經提醒我,這個會不會和我們回廠無關。”石敢說完又有點后悔,他不該把猜測告訴喬光樸。感情真是坑害人的東西,石敢發覺他跟著喬大個子越陷越深了。
喬光樸心里一激靈,拉著石敢,又招呼了一聲童貞,三個人走出七車間,來到辦公樓前。一樓的會議室里燈光通明,門窗大開,一團團煙霧從窗口飄出來。有人大聲發言,好像是在討論明天電機廠就要開展一場大會戰。這可叫喬光樸著急了,他叫石敢和童貞等一會兒,自己跑到門口傳達室給霍大道打了個電話。回來后拉著石敢和童貞走進了會議室。
電機廠的頭頭們很感意外,冀申尖銳的目光盯住童貞,童貞趕緊扭開頭,真想退出去。冀申佯裝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說:“什么風把你們二位吹來了?”
喬光樸大聲說:“到廠子來看看,聽說你們正開會研究生產就進來想聽聽。”
“好,太好了。”冀申瘦骨嶙峋的面孔富于感情,卻又像一張復雜的地形圖那樣變化萬端,令人很難捉摸透。他向兩個不速之客解釋:“今天的黨委會討論兩項內容,一項是根據群眾一再要求,副廠長郗望北同志從明天起停職清理。第二項是研究明天的大會戰。這一段時間我抓運動多了點,生產有點顧不過來,但是我們黨委的同志有信心,會戰一打響,被動局面就會扭轉。大家還可以再談具體一點。老喬、老石是電機廠的老領導,一定會幫著我們出些好主意。”
冀申風度老練,從容不迫,他就是要叫喬光樸、石敢看看他主持黨委會的水平。下午,當他在電話里聽到局黨委會決議的時候,猛然醒悟當初他主動要到電機廠來是失算了。
這個人確實像他常跟群眾表白的那樣,受“四人幫”迫害十年之久,但十年間他并沒有在市委干校勞動,而是當副校長。早在干校作為新生事物剛籌建的時候,冀申作為市“文革”接待站的聯絡員就看出了臺風的中心是平靜的。別看干校里集中了各種不吃香的老干部,反而是最安全的,也是最有發展的,在干校是可以臥薪嘗膽的。他利用自己副校長的地位,和許多身份重要的人拉上了關系。這些市委的重要干部以前也許是很難接近的,現在卻變成了他的學員。他只要在吃住上、勞動上、請銷假上稍微多給點方便,老頭子們就很感激他了。加上他很善于處理人事關系,博得了很多人的好感。現在這些人大都已官復原職,因而他也就四面八方都有關系,在全市是個有特殊神通的人物。
兩年前,冀申又看準了機電局在國家現代化中所占的重要地位。他一直是搞組織的,缺乏搞工業的經驗,就要求先到電機廠干兩年。一方面摸點經驗,另外“大廠廠長”這塊牌子在國家工作重點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以后一定是非常用得著的。而后再到公司、到局,到局里就有出國的機會,一出國那天地就寬了。這兩年在電機廠,他也不是不賣力氣。但他在政治上太精通、太敏感了,反而妨礙了行動。他每天翻著報刊、文件提口號,搞中心,開展運動,領導生產。并且有一種特殊的猜謎的嗜好,能從報刊文件的字里行間念出另外的意思。他對中央文件又信又不全信,再根據謠言、猜測、小道消息和自己的豐富想象,審時度勢,決定自己的工作態度。這必然在行動上遲緩,遇到棘手的問題就采取虛偽的態度。詭譎多詐,處理一切事情都把個人的安全、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工廠是很實際的,矛盾都很具體,他怎么能抓出成效?在別的單位也許還能對付一氣,在機電局,在霍大道眼皮底下卻混不過去了。
但是,他相信生活不是憑命運,也不是趕機會,而是需要智慧和斗爭的無情邏輯。因此,他要采取大會戰孤注一擲。大會戰一搞起來熱熱鬧鬧,總會見點效果,生產一回升,他借臺階就可以離開電機廠。同時在他交印之前把郗望北拿下去,在郗望北和喬光樸這一對老冤家、新仇人之間埋下一根引信,將來他不愁沒有戲看。如果喬光樸也沒有把電機廠搞好,就證明冀申并不是沒有本事。然而,他擺的陣勢,石敢從政治上嗅出來了,喬光樸用企業家的眼光從管理的角度也看出了問題。
電機廠的頭頭們心里都在猜測喬光樸和石敢深夜進廠的來意,沒有人再關心本來就不太感興趣的大會戰了。冀申見勢不妙,想趕緊結束會議,造成既定事實。他清清嗓子,想拍板定案。局長霍大道又一步走了進來。會場上又是一陣驚奇的唏噓聲。
霍大道沒有客套話,簡單地問了幾句黨委會所討論的內容,就單刀直入地宣布了局黨委的決議。最后還補充了一項任命:“鑒于你們廠林總工程師長期病休不能上班,任命童貞同志為電機廠副總工程師。同時提請局黨委批準,童貞同志為電機廠黨委常委。”
童貞完全沒有想到對她的這項任命,心里很不安。她不明白喬光樸為什么一點信也沒透。
冀申不管多么善于應付,這個打擊也來得太快了。霍大道簡直是霹靂閃電,連對手考慮退卻的時間都不給。他極力克制著,并且在臉上堆著笑說:“服從局黨委的決定,喬、石二位同志是工業戰線上的大將,這回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好了,明天我向二位交接工作,對今天大家討論的兩項決定,你二位有什么意見?”
石敢不僅不說話,連眼也瞇了起來,因為眼睛也是泄露思想上機密的窗口。
喬光樸卻不客氣地說:“關于郗望北同志停職清理,我不了解情況。”他不禁掃了一眼坐在屋角上的郗望北,意外地碰上了對方挑戰的目光。他不容自己分心,趕緊說完他認為必須表態的問題:“至于要搞大會戰,老冀,聽說你有冠心病,你能不能用短跑的速度從辦公大樓的一樓跑到七樓,上下跑五個來回?”
冀申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漠然一笑,沒有作答。
喬光樸接著說:“我們廠就像一個患高血壓冠心病的病人,搞那種跳樓梯式的大會戰是會送命的。我不是反對真正必要的大會戰。而我們廠現在根本不具備搞大會戰的條件,在技術上、管理上、物質上、思想上都沒有做好準備,盲目搞會戰,只好拼設備,拼材料,拼人力,最后拼出一堆不合格的產品。完不成任務,靠月月搞會戰突擊,從來就不是搞工業的辦法。”
他的話引起委員們的共鳴,他們也正在猜謎,不明白冀申明知要來新廠長,為什么反而突然熱心地要搞大會戰。可是冀申嘴邊掛著冷笑,正沖著他點火抽煙,似乎有話要說。
本來只想表個態就算的喬光樸,見冀申的神色,把話鋒一轉,尖銳地說:“這幾年,我沒有看過真正的好戲,不知道我們國家在文藝界是不是出了偉大的導演;但在工業界,我知道是出現了一批政治導演。哪一個單位都有這樣的導演,一有運動,工作一碰到難題,就召集群眾大會,做報告,來一陣動員,然后游行,呼口號,搞聲討,搞突擊,一會兒這,一會兒那,把工廠當舞臺,把工人當演員,任意調度。這些同志充其量不過是個吃黨飯的平庸的政工干部,而不是真正熱心搞社會主義現代化的企業家。用這種導演的辦法抓生產最容易,最省力,但貽害無窮。這樣的導演,我們一個星期,甚至一個早上就可以培養出幾十個,要培養一個真正的廠長、車間主任、工段長卻要好幾年時間。靠大轟大嗡搞一通政治動員,靠熱熱鬧鬧搞幾場大會戰,是搞不好現代化的。我們搞政治運動有很多專家,口號具體,計劃詳盡,措施有力,但搞經濟建設,管理工廠,卻只會籠統布置,拿不如具體有效的辦法……”
喬光樸正說在興頭上,突然感到旁邊似有一道弧光在他臉上一爍一閃,他稍一偏頭,猛然醒悟了,這是石敢提醒他住嘴的目光。他趕緊止住話頭,改口說:“話扯遠了,就此打住。最后順便告訴大伙一聲,我和童貞已經結婚了,兩個多小時以前剛舉行完婚禮,老石是我們的證婚人。因為都是老頭子、老婆子了,也沒有驚動大伙,喜酒后補。”
今天電機廠這個黨委會可真是又“驚”又“喜”,驚和喜又全在意料之外,還沒宣布散會,委員們就不住地向喬光樸和童貞開玩笑。
童貞、石敢和郗望北這三個不同身份的人,卻都被喬光樸這最后幾句話氣炸了。童貞氣呼呼第一個走出會議室,對喬光樸連看都不看一眼,照直奔廠大門口。
唯有霍大道,似乎早料到了喬光樸會有這一手,并且看出了童貞臉色的變化,趁著剛散會的亂勁,捅捅喬光樸,示意他去追童貞。喬光樸一出門,霍大道笑著向大家擺擺手,攔住了要出門去逗新娘的人,大聲說:“老喬耍滑頭,喜酒沒有后補的道理,我們今天晚上就去喝兩杯怎么樣……”
喬光樸追上來拉住童貞。童貞氣得渾身打戰,聲音都變了:“你都胡說些什么?你知道明天廠里的人會說我們什么閑話?”
喬光樸說:“我要的正是這個效果。就是要造成既定事實,一下子把臉皮撕破,你可以免除后顧之憂,潑下身子抓工作。不然,你老是嘀嘀咕咕,怕人說這,怕人說那。跟我在一塊走,人家看你一眼,你也會多心,你越疑神疑鬼,鬼越纏你,閑話就永遠沒個完,我們倆老是謠言家們的新聞人物。一個是廠長,一個是副總工程師,弄成這種關系還怎么相互合作?現在光明正大地告訴大伙,我們就是夫妻。如果有誰愿意說閑話,叫他們說上三個月,往后連他們自己也覺得沒味了。這是我在會上臨時決定的,沒法跟你商量。”
燈光映照著童貞晶亮的眼睛,在她眼睛的深處似乎正有一道火光在緩緩燃燒。她已經沒有多大氣了。不管是作為副總工程師的童貞,還是作為女人的童貞,今天都是她生命沸騰的時刻,是她產生力量的時刻。
剛才還是怒氣沖沖的石敢也跟著霍大道追上來了,他搶先一步握住童貞的手,沖著她點點頭。似乎是以證婚人的身份祝愿她幸福。
童貞被感動了。
霍大道身后跟著兩個電機廠黨委的女委員。他對她們說:“你們二位坐我的車先陪他倆辦個登記手續,然后再陪新娘到她娘家,收拾一下東西,換換衣服,然后送她到自己的新家。我們在新郎家里等你們。”
女委員問:“你們還要鬧洞房?”
霍大道說:“也可能要鬧一鬧,反正喜糖少不了要吃幾塊的。”
大家笑了。
喬光樸和童貞感激地望著霍局長,也情不自禁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