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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睜大眼睛睡覺(1)

九年了,南京漂亮了。我進去的時候南京橫著的是水泥,豎著的還是水泥。九年的工夫南京就變漂亮了。灰溜溜的南京成了彩色的南京,慢吞吞的南京成了迅速的南京。我站在新街口,心情棒極了。那時候新街口只有金陵飯店,它一柱擎天,而現在,金陵飯店凹陷在一大堆建筑物中間。樓高了,人就變矮了,但我們的目光學會了仰望與遠眺。夕陽很好,它在漢中路的最西頭。夕陽是多么的大,多么的扁,多么的艷。九年了,夕陽被粉刷一新。

現在是黃昏,我又回到了南京。我要說,漢中路最西頭的不是落日,而是初生的太陽。我的一天業已從黃昏開始,我的日出正在黃昏款款而上,你瞧瞧西邊的日出是多么的美。她是妹妹。

我決定去找我的堂哥,家我是不想回了。九年里頭我的父母沒有到采石場看過我一次,謝天謝地,我再也不用聞他們身上的咸魚味了。我扔掉煙頭,深深咳了一口痰,吐完了我就去找我的堂哥。一個佩紅袖箍的老頭走到我的身邊,指著地面扯下一張小紙片,說:“兩塊。”我含著痰,很迷人地對他微笑。我感謝他,南京不是煙缸和痰盂。我把痰咽下去,躬下腰撿起地上的煙屁股,丟在他的鐵簸箕里頭。我的心情好極了。我都覺得自己像個十二歲的少女了。我摸了摸老頭的腮,還有脖子,很迷人地對他微笑。他的身上一點咸魚的氣味都沒有。

堂哥不在家。只有一個陌生的女人和孩子。我的堂嫂我認識,這個女人我倒是沒有見過。小孩很機警地盯著我,而女人則開始詢問我的名字。我眨了幾下眼睛,很不好意思。我一下子想不起我的名字。我笑笑,說:“我找姜二。”小孩抱著女人的大腿,十分機靈地從女人的襠部伸出腦袋,大聲說:“我爸爸打麻將去了。”這孩子不錯,將來是個干警察的料。我從小孩的臉上看到堂哥與女人的混雜神情。堂哥換老婆了。生活真是好,連堂哥這樣的鳥男人也換老婆了。那會兒只有藝術家們才可以以舊換新的。堂哥在打麻將,這很好。打麻將的人一下場子肯定回家。我可以等他。我有時間。在我看來一個小時與兩個小時完全等同一個跳蚤與兩個跳蚤。時間算什么?人家法官在法庭上一把就給了我九年。有時間這東西陪我,我就不白活。剛到采石場的時候時間還給過我一次尊嚴,有一個下關來的家伙居然在我的上風放屁,把氣味都弄到我這邊來了。我警告他,我九年,你兩年,下次放屁的時候看看風向。弄得這小子就跟女大學生似的,——時間這東西大部分情況下對我還是不錯的。

我站在路燈底下,與我的身影共度良宵。我的影子一會兒短,一會兒長。這種變化關系很像青春期的某種生理動態。它讓人愉快,卻又無從著落。大學一年級的那個春天我老是被這種感覺牽著走。在我無從著落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每一個姑娘都那么嬌好迷人。這怎么可能?可她們就是毫無根據地瞎漂亮。為此我專門請教了我的堂哥,這家伙一反常態,順口就蹦出了兩句文雅的話,第一句是“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第二句則是“生命之樹常青”。這兩句話被堂哥弄得跟生理衛生術語似的,直接涉及到我身體內部的某種隱秘。我變得焦慮而又熱烈。在我兀自充血、伸長的時候,太陽是新的,而生命之樹是綠的。

可我身邊的女孩子們越來越傲慢了。她們仗著胸前的一對乳房完全蔑視了我的焦慮。我不能怪她們。要怪只能怪我的父親。這個賣咸魚的小販子居然把他的買賣做到我的學校來了。他動不動就以“家長”的身份竄到我們學校的膳管科,讓我們的食堂“只進”他的貨。這個榆木腦袋的男人居然賄賂起我們的科長來了。我們的科長是什么人?人家是預備黨員,當天下午我們的科長就把一千塊錢連同咸魚氣味一起送到校長室去了。什么樣的黨員你不能賄賂?你偏偏要賄賂預備黨員?臭咸魚的氣味彌漫了我的校園。我的臉面被那個榆木腦袋的男人丟盡了。父親把一身的咸魚氣味留給了我,這讓我抬不起頭來。你說女孩子們在我的面前如何能不傲慢?你說女孩子們的乳房如何能低下它們的頭?我的太陽變成了一輪咸太陽。

我開始逃課。大街上的女孩子又多又好。我在自行車上跟蹤自行車上的女孩。她們的頭發,她們的腳脖子,她們踩動自行車臀部的線條所呈現出來的替換關系,她們的氣味,這一切都讓我癡迷。有時候,一個出色的女孩子能決定一條大街的狀況,在她經過的時候,街心的空氣會無比精妙地顫動起來,而她一拐彎,大街就重新回歸到先前的樣子,破舊、混亂、骯臟不堪。我跟在她們的身后,她們渾然不覺。這是多么令人沉醉,多么令人心碎!

我終于發現了她。在鼓樓廣場至科技賓館的那條路上,我發現了她。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歸納出她經過這段路口的時間規律。但是不行。她像狐貍一樣蹤跡不定;偶爾,她還像蛇那樣回回頭。她的眼睛有些瞇,眼角有些吊。在我跟蹤過的女孩當中,她是最閃爍的一只狐貍,她是最柔媚的一條蛇。當她出現的時候,我悄悄跟上去,與她并肩而行。我們一起順著斜坡向下滑行,我感覺得到空氣的精妙顫動。我用余光瞄著她,風從迎面撲過來,她的眼睛有些瞇,眼角有些吊,齊耳短發被風托起,露出她明凈的額與半透明的耳廓。我決定行動。我一次又一次地準備行動,但一次又一次地放棄了行動。羞于啟齒使我的勇氣最終成了嘲弄自己的笑柄。為此我精疲力竭。我最終選擇了一種最優雅、最得體的方式,我到新華書店抄了一首詩與一段樂譜,把它們組合在一起。我發明了一首最動聽的歌。我要把這首歌獻給我的狐貍,我的蛇。

激動人心的時刻終于來到了。她又一次出現在鼓樓廣場。我跟上去,行至科技賓館的時候我突然加速,然后,在她的身后握緊了剎車。十字路口的紅燈亮了,她顯然注意到我了,有些吃驚。我立即從懷里取出那首歌,丟在她的車簍里頭。她撿起來,側著腦袋,鼻尖亮晶晶的。只看了幾秒鐘她就微笑了:“給我的?”我像藝術家那樣點了點頭。“詩是好詩,”她說,“音樂也是好音樂。”她把歌譜放回到我的車簍里,一邊蹬車一邊回過頭來對我說:“不過伯拉姆斯從來沒有給徐志摩譜過曲。”

我傻坐在坐墊上,羞愧難當。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做這種愚蠢透頂的事,只有一種解釋,一個人在單相思的時候腦子里面全是屎。紅燈第二次閃亮了,我回過神來,勇猛地沖了上去。整條路上響起了汽車的剎車聲。滿世界都在剎車。這個世界完全沒有必要這樣車輪滾滾。都他媽給我停下來。都他媽給我退回去。

深夜三時,我的堂哥出現了。在無人的街心堂哥的身影有點類似于覓食的夜行動物。我走到堂哥的面前,他抬起頭,愣了一下,后退了一小步。堂哥盯著我,很緩慢地笑了。堂哥把我重新打量了一遍,雙手在我的肩膀上很重地拍了兩下。我突然有點想哭,但立即就忍住了。堂哥掏出香煙,我們在深夜三時的路邊點煙,大口大口地吸。我們的耳邊是疾速而駛的小汽車,“呼”地一下,“呼”地又一下。

堂哥從上衣的內側掏出一把現金,隨手招了一輛出租車,對我說:“走,陪你花點錢去。”

小姐為我們端來了煙和酒。煙,還有酒。它們既是一種享受,也還是一種自由。我們一支一支地吸,一口一口地喝。它們給了我為所欲為的好感受。在采石場,我們時常為一支煙或一口酒而斗智斗勇,我們為它出拳,我們為它流血。而現在,煙在巴結我,酒在巴結我。它們讓我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活躍起來了。煙和酒是我們的滋補,男人離不開它們。我一手夾煙,一手執瓶,就了煙喝酒,就了酒吸煙。活著好,自由更好。煙和酒很快就讓我的感受力回到各自的器官上去了。我以為它們死了,它們沒有。它們在我的體內,年輕、活躍,還是那么貪。為香煙干杯,為酒精干杯。我的身邊沒有警察,沒有眼睛,明天上午沒有起床號逼我起床。幸福的血液在往我的頭上沖,我感到一陣酥麻。真他媽想哭。神仙也不過這樣。

兩個漂亮的小姐坐到我們的身邊來了。一個坐在了堂哥的腿上,一個摟住了我的脖子。我不明白她們為什么要對我們這樣。我不希望在這種時候有人來打攪我們的好時光。我打了一個酒嗝,順手就把她推開了。這個毛丫頭也太經不起推了,一屁股居然坐在了地上。她尖叫了一聲,隨后就圍上來三四個人。堂哥連忙站起身,張開雙臂把來人擋在了一旁。他在和他們耳語。圍上來的人看了我幾眼,點了點頭,散到一邊去了。堂哥重新坐到我的對面,笑了笑,說:

“現在是1999年了。”

我說:“我知道,現在是1999年。”

堂哥瞄了我一眼,只是笑,兀自搖了幾下頭。

“你知道個屁。現在是1999年了。”

堂哥真是傻。他以為我在采石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采石場是什么地方?這個世界上的事,什么都要在采石場結束,然后,再從采石場開始。我只是不喜歡讓人敗了我的興致。我得靜靜地抽飽了,靜靜地喝飽了。煙酒是男人的鋪墊、基礎,誰也別想打我的岔。我自由了,誰也別想打攪我。

凌晨六點,一定是凌晨六點,我突然醒來了。在采石場呆過的人身體就是時鐘,北京時間最終都會成為我們身體內部的生理感應。勞改是什么?勞改是一項借助于時間來懲治人類的科學活動,被勞改過的人全都會成為時間,時間的機件。六點整,我一骨碌就起床了,我用熟練、迅速而又專業的動作穿好衣褲,整理好床單、棉被,隨后端坐床沿,雙手平放在膝蓋上。我用最短暫的時間做好這一切,卻在腳邊意外地發現了一只臉盆。它濁氣逼人,洋溢著嘔吐物的腐爛氣味。這股氣味提醒了我,我喝酒了。是的,我喝酒了。這個發現嚇了我一大跳,——我怎么會喝酒的?我自由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的腦袋疼得厲害,它空得像一只酒瓶。我小心地打開臺燈,開燈的時候我恐怖極了。九年當中許許多多的夢都是這樣的,開關“啪”地一下,燈亮了,而我的夢也就醒了,耳邊隨后就響起了起床的號聲。但是這一次沒有。燈亮之后四周依然靜悄悄的,可我仍舊不能肯定這不是夢。我把手伸進臉盆,用指頭摳出一塊嘔吐物,塞進了嘴里。我一陣干嘔。這陣干嘔證實了我的處境。這不是夢。夢不可能比現實更惡心。

干嘔完了,我茫然四顧。床單被理得很平整,被子的四只角也方方正正的。我走上去,一把扯亂了棉被。我扒光自己,鉆進被窩,我得美美地睡上一個回頭覺。掖好被窩,我仔細詳盡地體驗著這份安心的幸福與踏實的無聊。在采石場的時候,回頭覺是我的最大奢望,那個年近七十的老賊是這么說的:“二房妻,回頭覺。”他用這兩句話概括了男人的美好人生。那時候我一次又一次地想,什么時候才能睡上一個回頭覺啊。它就在眼前。

睡吧,睡吧。

我把被子蒙在臉上,卻睡不進去。我在努力,就是睡不進去。我盡力了。有福不會享可是沒有辦法的事。人這東西賤。人不能有愿望。所有的愿望都是空的,不是愿望懸置,就是你懸置,就像你跳起來摘樹上的果子,要么兩手空空,要么兩腳空空。我睡不進去,只好第二次起床,耐了性子把床上的一切重新整理干凈,我望著我的床,長嘆了一口氣,莫名其妙地一陣后怕。自由讓我手足無措。有一個剎那我突然產生了回到采石場去的念頭,自由的日子一起向我襲來,它們像水,像海,洶涌在我的四周。我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恐,一種心安理得之后的焦灼,一種大功告成之后的無所適從。我把疊好的被子連同床單、褥子、枕頭一起提起來,在空中掄了兩圈,最后扔在了床上。床上一片混亂。我就弄不懂自由為什么會呈現出如此丑陋與零落的局面。我在屋子里快速地游蕩,最終推開了窗戶,我就想對著黎明大叫一聲:“給我來支煙吧,給我來杯酒吧!”

堂哥借了我五百塊錢,五張百元現鈔。他向我保證,只要我悠著點,花完這筆錢之前他一定幫我找到一份差事。找差事是一個很體面的說法,說到底就是找個地方混點錢,混口飯。我得先有個能吃上飯的地方。我把堂哥借給我的五百塊錢握在手上,像捻撲克牌一樣捻成扇形,久久地凝視它們。我的心情不是被這筆錢弄好了,恰恰相反,我的心情在往下走。百元現鈔的正面是一組人物頭像,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他們緊鎖眉頭,緊閉雙目。他們面色嚴峻,憂心忡忡。畫面上的四位巨人只有毛澤東的一只耳朵,其余的都在透視的盲點上。你不要問那些看不見的耳朵在傾聽什么,那不關你們的事。你應該關注四位巨人的眼睛。一般說來,第一代職業革命家的目光隱含了貨幣的功能或命運。我望著錢,突然意識到自己并沒有自由。自由的只是我的軀殼,別的全被錢捏在掌心里。我的心情開始暗淡,我的心情像百元現鈔上四位領袖的表情一樣,沉重起來了,憂慮起來了。第一代職業革命家的表情當然就是貨幣的表情。

一上街我的心情就變樣了。大街讓人愉快。事實上,街不是由人流與車流構成的,構成大街最本質的元素應當是商品。大街只不過是商品的倉庫,一種陳列的、袒露的、誘人的商品庫。通過貨幣交換,使商品直接變成我們的生理感受。就說煙和酒吧,在付錢之后,煙就成了過癮,而酒則成了醉。我把錢捂在口袋里,時刻準備著把它們兌換成我的酩酊,我的醉,我的過把癮。我走一段,在下等酒館里坐一段,然后再走一段,再在下等酒館里坐一段。我的手上整天夾著地產的劣質香煙,它陪伴著我,直至我的舌尖完全麻木。我用兩三天的時間把南京走了一大半,看看商品,看看櫥窗,看看紅綠燈。就這么看看,這樣的日子不也挺好么。

我沒有料到會碰上馬桿。在珠江路,這條著名的電子街,我已經是第二次步行穿越了。這條東西向的大街上充滿了電腦、軟件、光盤。它們和我沒有關系。它們屬于高智商,高科技。吸引我的是那些電影光碟的包裝紙。在一些隱蔽的地方,我總能看到一些三級片,包裝紙上那些肥碩的乳房與滾圓的臀部讓我心花怒放。最讓人心潮澎湃的要數女人們的表情,她們的眼睛像嘴巴一樣閉著,而嘴巴卻像眼睛那樣瞪得老大。這種反常的閉合關系展現了一種絕對的狂放與旁若無人的肆無忌憚。我知道,那種瞬時的高級感受叫高潮,是煙和酒所無法擬就的勝境。我沒有勇氣長久地凝視女人,當然,我更沒有機會看到女人們如此快活。在珠江路的電子商店就不一樣了。我不是看女人,更不是窺陰,而是買東西。干任何事情都這樣,只要有一個合理的借口,你不僅心想事成,而且心平氣和。

除了看光盤,我當然也會到賣電腦的地方看看。電腦是新奇的。那些組裝電腦的小伙子們裝完了電腦就開始輸入程序。他們的十根指頭像鳥類的翅膀一樣對著鍵盤撲拉拉地飛動。隨著指頭的急速紛飛,屏幕上的彩色圖案和英文字母們魚貫而出,同時又稍縱即逝。此情此景簡直深不可測。它激起了我的無限崇敬。

我的肩膀被人很重地拍了一下。我吃驚地回過頭,一個男人正對著我微笑。這家伙又高大又健壯,西服筆挺,皮鞋锃亮,業已發福的身體顯得氣宇軒昂,從頭到腳一副款爺的樣子。我從來沒有過這樣有派頭的朋友。他一定是認錯人了。他一口卻報出了我的名字。接下來就熱情得要命。他把我往后拉,一直拽到他的大班桌前,幾乎是把我摁在他的大班椅上的。他掏出高級香煙,又是點火又是泡茶。我一邊機警地和他周旋,一邊用力回憶。想不起來。他不像在采石場呆過的樣子,皮膚不像。但是他熱情,這就讓我越來越不踏實了。采石場的經驗告訴我,沒有來路的熱情比沒有來路的仇恨往往還要麻煩。好幾次我都想問了,卻又問不出口。我只好堆著笑,放慢了動作抽煙,喝茶,等待某一個機會。寒暄完了,他就站起身來,拉著我去了酒吧。

下午的酒吧和小姐們的表情一樣冷漠。小姐們很慵懶地走到我們的面前,問了這男人一兩句,又很慵懶地走了。他把玩著他的打火機,突然就不說話了。他的熱情與興奮一眨眼的工夫就從臉上消失了,換成一臉追憶的模樣。他在追憶的時候臉上掛上了誠懇的表情,也許還有些痛苦。后來他十分突兀地伸出了他的手,摁在了我的左手背上。我一陣緊張。悄悄將右手在褲兜里握成了拳頭。他在我的左手背上拍了幾下,一個人兀自點頭。這時候小姐送上來兩扎啤酒,他端起大酒杯,往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仰起脖子就是大一口。“要不是你當初把我從水里撈上來,我哪里有今天?”他仰起脖子又是一大口,說,“我早就成了紫霞湖的鬼了。”

我想不起來。我能肯定的只有一點,這家伙是我的初中同學,那一陣子我們經常到東郊去游泳。我們之所以選擇那兒,是因為那兒常死人。紫霞湖的深水下面有一種神秘的顏色與詭異的力量,那真是一個誘人的好地方。

“我是馬桿哪!”他終于按捺不住了,這樣大聲叫道。我想我的臉上一定太麻木了,弄得酒吧里的小姐一起對著我們這邊側目而視。

這小子是馬桿。我記起來了。他原來的長相我可是一點也記不清了,可是眉眼那一把的的確確是那個意思。我笑起來,端起了酒杯,罵了他一句。這小子現在真是出息了。我又罵了一句,我只會用罵聲來表達我對一個成功者的羨慕。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端起酒杯,喝去了一大半杯。我再也沒有想到我還做過這樣了不起的事。真是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我覺得我有點像VCD光盤上的包裝女郎,因為穿了一雙襪子就不算全裸了。我突然害羞起來,竟有些手足無措了。幸虧我處驚不亂,我伸出杯子碰了碰馬桿的酒杯,說,“多少年了,我都忘了。真的忘了。——不提這事了。”

“你是我的救——”

“不提這事了。”

我們靜靜地坐著,靜靜地喝。馬桿這小子真是趕上了,口袋里有了錢,一舉一動就有些呼風喚雨的樣子。他越是拿我當人,他就越是有個人樣。遠處的墻面上有一面鏡子,照著馬桿筆挺的背影與我的正面。鏡子真是個壞東西,它能將當事人一古腦兒送到當事人的視覺空間去。我在鏡子里的模樣實在是太糟糕了。

“你現在在哪兒混?”

“我?”我拿起馬桿的高級香煙,開始點煙。“——怎么說呢,”我說,“先從學校出來,后來去了南方,錢是掙了幾個,可又全賠了。”我在鏡子里面遠遠地看了自己一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嗨。”

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只好先開口,把這個問題岔開去。開口之后我卻發現自己實在無話可說。我的舌頭現在笨得厲害,每一顆牙齒好像全變成了鎖。我只好抽煙,喝酒,笑。我突然想起來了,馬桿這小子只和我們同過一年學,升初二的那一年說不見就不見了。我說:“你后來生病了吧,怎么就沒有了?”馬桿沒有接我的話茬,抽了一口煙,喝了一口酒,笑了笑。我在等他的回話。這時候他的手機卻響了。馬桿把他的手機拿出來,放在耳邊靜靜地聽,剛聽了幾下馬桿的臉上就恍然大悟了,好像記起了什么要緊的事,馬桿把手機伸到我的面前,對我說:“不好意思了。你瞧瞧。”馬桿一臉的苦笑,說,“你瞧瞧,——明天,明天我正式請你。明天你無論如何得給我這個面子。”

馬桿在“嘉年華”訂了包間。就我們兩個,馬桿還是為我訂了一套包間。我知道馬桿的意思,也就不攔他了。馬桿叫了許多菜,七葷八素攤了一桌子。馬桿這小子仗義,剛倒上第一杯酒他就站起來了,叫了我一聲“哥”。馬桿說:“哥,兄弟我敬你這一杯。”馬桿這樣讓我很不自在,我不習慣他這樣。但馬桿的這聲“哥”讓我感動,我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這么些年了,從來沒人拿我當七斤八兩,從來沒人把我往心里去過。這份感動真讓我猝不及防,我的眼淚都汪出來了。馬桿這小子仗義。我真想找把刀來放點血給我的兄弟看看。但小姐這時候進來了,為我們換煙缸。我抹了一把臉,說:“我們兄弟在這兒喝,你就別礙眼了。”小姐出去之后我用瓷碗換掉了酒杯,說:“兄弟。”我現在的舌頭實在是笨得厲害。我真他媽想哭。我們仰起脖子就把碗里的酒灌到肚子里去了。

馬桿不能喝。我越是勸他少喝他越是不肯。這頓酒我們喝得痛快極了。我們在一起回憶兒時的歡樂時光。我們把能回憶起來的同學全回憶起來了,我們還回憶起許多老師,他們的口頭禪,他們的習慣動作,他們心中最偏愛的女同學。馬桿的記憶力真是好得驚人,當初讀書的時候他就是我們中的狀元。大考小考永遠是第一,他不是在回憶,而是把我帶到了兒時,他把我們同學時代的美好時光全拉回來了,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馬桿后來是喝多了,上第二瓶酒的時候馬桿的舌頭已經不利索了。但是我的兄弟馬桿仗義,他堅持要把第二瓶酒打開來。我捂住他的手,他又把我的手掰開了。他的指頭上有了酒的力氣。馬桿說:“你不知道,兄弟我有話要對你說。”馬桿的舌頭不利索了,但是,不利索的舌頭說出來的才是心里話。馬桿的眼睛已經直了,他望著我。他的雙眼布滿了液汁,全是酒。很傷心的光芒在他的眼眶里四處閃爍。這樣的目光讓我害怕,我不知道這頓酒勾起了馬桿怎樣的傷心往事。我知道他喝多了。但馬桿痛心的樣子令我心碎。我說:“馬桿。”馬桿拉緊我的手,淚水終于溢出眼眶了。馬桿失聲說:“兄弟我對不起你。”我的酒也已經上來了。我不能明白馬桿在我的面前做錯過了什么。馬桿盯著他面前的酒杯,有一搭沒一搭地自言自語。馬桿說,我一直恨你。馬桿說,自從你救了我的命,這個世上我最怕見到的人就是你。馬桿說,我總覺得在你面前抬不起頭來。馬桿說,你救了我之后,我最怕的就是考試,每一張試卷的最后一道考題我都不敢做,生怕考到你的前面去。馬桿把腦袋伸到我的筷子這邊,輕聲說,——你說我原來的成績是多好,我如何能甘心?馬桿端起自己的酒杯猛地敲在桌面上,酒蹦出來,濺了一桌子。馬桿大聲喊道,可你從來不領我的情!馬桿說,初一的兩個學期剛滿我去求我的媽媽,我再也不能呆在那個學校了,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馬桿一把抓住我的手,大聲說:“你說我那時候怎么那么不懂事,你說我還是人嗎?”

我不知道我該說什么。我只能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馬桿這時候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轉過身去拿起了他的小皮包。他從小皮包里取出兩沓人民幣,新嶄嶄的兩萬。他把兩沓現金放在桌面上,推到我的面前,說:“你收下。”我說:“馬桿,”馬桿的眼睛已經紅了,說:“你收下。”我說:“馬桿!”馬桿說:“求求你,你收下。”我們就這么對視,后來馬桿就走到我的身邊來了,說:“你讓我心里頭好受一點,求求你,你收下,你還要我做什么?我求你了。”我急忙伸出手,拿起來了。我知道馬桿要干什么,我要再不拿起來我就沒臉見我的仗義兄弟了。馬桿笑起來,他笑得又傻又丑又仗義。馬桿說:“我看得出,你現在需要。”

馬桿這小子仗義。今生今世能交上馬桿這樣的朋友是我的福分。我喝多了,但我不糊涂。能交上馬桿這樣仗義的朋友是我的福分。深夜十點半鐘,我揣著馬桿給我的兩萬塊錢回家。出租車在堂哥家旁邊的路燈底下停下來,我下了車,四五個男人正圍在路燈下面下象棋。我走上去,一人發了一支香煙,執紅棋的男人抬起頭,我把煙遞到他的面前,說:“抽。”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說不抽。我說:“抽!”他又瞄了我一眼,站起身接煙。我大聲地對他說:“交這樣的朋友值不值?”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拿眼睛去看別人。我看了看四周,告訴他們每一位,“值啊,”我說,“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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