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母親
- 夢醒之殤
- 顧盼生兮
- 3996字
- 2019-03-15 15:09:44
民國六年,12月的一個清冷早晨,天灰蒙蒙。此時顧府已更名為顧公館,似乎也是為了告別守舊,向新文化靠攏。
公館門口冷冷清清,只有一個打掃的傭人在清掃落葉。忽然,一輛人力車在門口停下,車上下來一個傭人,隨后扶著一個年邁的太太緩緩下車。
傭人扶著太太走到大門前:“煩請通告,貴公館夫人的姨母前來拜訪。”
守門人趕緊去通報,不多時,便有管家迎了出來:“我們夫人說了,姨母不用見外,直接去夫人房中聊天。”
嚴家姨母腳步匆匆,很快到了顧太太房中,夫人早在門口恭候:“姨母快請進,怎么來了也沒提前告訴我,莫非家里有什么急事?
顧太太兒時只有一個哥哥,無奈8歲那年忽然暴病,不治身亡,才十幾歲時,父母就紛紛離世,至出嫁之前那四五年光景,全靠姨母照料,感情深厚自是不言而喻。今見姨母一大早匆忙來家里,心中隱約有些擔心,難道是有什么事情?
她一邊扶著姨母上座,一邊吩咐李媽媽趕緊上茶和點心。
姨母抿了一口茶,稍微喘了口氣:“也沒什么大事,你不用驚慌,我這次來,是來和你辭別的。”
顧太太吃了一驚:“姨母這是要去哪里?”
“哎,我也是忍了很久才告訴你,之前沒說,主要是因為事情尚未確定。如今這北平越來越不太平,你姨父的染坊生意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主要他年紀大了,也是力不從心。
你大表哥幾年前去了上海,說是做的煤炭生意。也是他運氣好上天庇佑,這幾年生意越做越好。
上個月他來信,感嘆父母年事已高,你二表哥現如今也沒什么作為,家里染坊生意又不好,還不如舉家一起去上海投奔他,也好相互扶持一起照顧。”
顧太太嘆了一口氣:“這其實是好事,現在北平這邊是不太平,三天兩頭軍隊鬧,學生鬧的,我家老爺近來也是經常因為玉器店生意費心勞力,長吁短嘆。大表哥生意做的好,姨母過去自是享福。
只是…只是那上海離北京相距甚遠,只怕以后想見姨母,也不像現在這么便利了。”
嚴家姨母聽得眼圈發紅,正想找些話來寬慰,這時李媽媽來報:“二夫人來了。”
那嚴素青已到門口,她遲疑了一下,徑直走了進去,輕喚了一聲母親,行了個禮,挨著顧太太旁邊的位置坐下。
嚴家姨母似乎換了一張面孔,之前的傷感全然不見:
“你來的正好,正好也一并告訴你,我和你父親,二哥馬上要去上海投奔你大哥了,這次是舉家搬遷,染坊也已經盤出去,如果快的話,下個月就走。你大姐反正早已出嫁,日子過的也好,我們這次走,她也贊同。“
嚴素青愣了半晌:“父親母親既然都已經決定了,自然是去大哥那邊比在北平日子更好。
只是還有一事,父親怕是有些忘了,我生母,不,我二娘的墳還在染坊后面那座后山下,不知這次父親會做何安置?”
嚴家姨母呆住了,一時間她竟有些恍惚,二娘,二娘,那個染坊的丫頭,短命的丫頭,和自己夫君生活了近10年的女人,可自己已記不清她的模樣。
她的內心忽然涌出一陣酸楚,兩人那時年少夫妻,一起吃了多少辛苦,好容易掙下了一點家業,日子也終于過的富足,他卻偏偏要這染坊的丫頭。
她攔不住,只能找大師傅來算過門的日子,大師看了面向,問了生辰八字便眉頭緊蹙,私下偷偷找了嚴老爺:“我看這姑娘命硬,和老爺是相克之人,如若真要納進門,需努力保她一生平安,不要生出任何不測。
嚴老爺半信半疑,但仍堅持娶了進門。進門后一家人善待,竟讓她一個下人丫頭享起了主子待遇。
偏偏不到10年,她自己福薄忽然染了重病。這病說來也蹊蹺,昨日還好好的用膳,第二天忽然起不來了,到了第三天,腹部腫得老大,痛的話都說不出。
嚴家趕緊找了大夫來瞧,幾個大夫看了,都吃了一驚,說是行醫半輩子也沒瞧見過這種病癥,也不是中毒的癥狀。到了第四天,已是無力回天一命嗚呼。
這染坊丫頭忽然暴病而亡,嚴家老爺這時竟信了當初算命先生的話,果然是個薄命之人。
偏偏自從她死后,嚴家開始諸事不順,染坊像是中邪了似的,日日走下坡路,勉強支撐了十幾年,如今只能忍痛棄了。
當日嚴素青生母去世,嚴老爺將其葬在染坊的后山上,本想著以后等回山東老家,再將其遷到祖墳。
然而時至今日,嚴家家道中落,只能舉家搬遷去上海投奔大兒子,嚴老爺將這一腔怨氣全怪到了那死去二房的頭上,當初若不娶這災星,何至于今日。
顧太太看著姨母沉默半日,身旁的嚴素青一臉焦急,便柔聲道:“姨母,素青說的也有道理,她生母當初也是姨父正經過門的二房,現在姨父舉家搬遷,理應遷墳帶過去安葬。
嚴家姨母這才回過神,她見外甥女語氣懇切,不好意思壞了氛圍,拼命抑制住內心的厭惡,笑道:“你們說的有道理,只是這事還是要你姨父做主才是,等我回去問他的意思吧。”
說完,便起身準備離開了。
顧太太早已吩咐廚房準備午飯,見姨母只來了這一會就要離開,心中很是不解,拼命挽留一起用午膳,無奈姨母執意要走,只說快要走了,家里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收拾打理,等到臨走之前,再過來告別。
說完,便扶著一起來的傭人,匆匆叫車離開了。
嚴家姨母回到家中,見嚴老爺正在眉頭緊蹙地出神,便將今日嚴素青提的事情如實告知。
誰知,那嚴老爺竟勃然大怒!
“你不提她還好,提了我更是生氣,若不是這短命之人,我嚴家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場,好好的染坊,我拼了命辛苦一輩子賺下來的染坊,如同見鬼了一般,一日不如一日,如今我竟混得像個乞丐,只能靠變賣這最后一點鋪面。
說是投奔兒子,可他一人孤身在外,又談何容易?照顧我們兩個也就罷了,還要給他弟弟謀營生。哎,都怪我作孽,悔當初沒聽你的話。
你去告訴那災星的女兒,讓我把那災星遷入祖墳,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到時不要擾得我嚴家祖宗不得安寧。再說,她未給嚴家生下子嗣,無功無德,論理也輪不到她入祖墳!”
嚴老爺越說越氣,他把自己的落魄遷怒于他人,竟然把最后的一絲父女親情都舍棄了。只想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重新開始,連這庶出女兒最后一面都不想再見。
嚴素青在家心急如焚地等了幾日,始終沒有得到任何消息。那日她終于忍不住,親自坐車去了嚴家,想著一方面把母親遷墳之事落實下來,另一方面也和父親倒個別,如今天下不太平,他們走后又相隔甚遠,只怕此生也難以再相見了。
嚴素青到了嚴家門口,看門人進去稟告,過了好久才出來:“姑奶奶請回吧,老爺說了,日后請您在嚴家好好過日子,不用牽掛。
遷墳之事,老爺覺得不妥,他們年事已高,此行路途遙遠,實在沒有精力再去忙這些瑣事。姑奶奶若是真的有孝心,可以在城外買塊地,將那二……二夫人的墳冢遷過去。”
嚴素青猶如晴天霹靂,想要進門親自質問父親,卻被守門人死死攔住:“老爺說了,近日身體不好,誰都不想見,您還是請回吧,不要讓小的為難了。”
她只覺萬念俱灰,當年母親死后,父親的薄情寡義她看在眼里,他既已做了決定,想讓他回心轉意,那是萬萬不可能。染房那塊地皮已經賣出,想必母親的墳冢也再也沒人理會,眼下,只能靠自己給母親安置。
也罷,如此薄幸之人,母親也未必想跟隨他去。
嚴素青回到顧家,把想買地給母親遷墳的事情告訴了顧太太。
第二日,趁著顧大人在家中休息,顧太太去與他商量。顧大人不太樂意,這嚴家的事情,原本應該嚴家去操辦,何況遷墳也不是小事,于情于理也不該我們顧家去插手。
顧太太心善,想著那日嚴素青急成那樣,定是十分在意此事,畢竟是她的親生母親,于是不斷好言相勸。顧大人拗不過,只得嘆氣:”罷了罷了,你去看著辦吧。“
顧太太回去告訴了嚴素青,嚴素青感恩萬分,只盼此事能盡快安置。
此時北平紛擾不斷,想去清靜之地買塊風水好的墳地也不是易事。顧太太本是小心謹慎之人,此事原本可以讓嚴素青去處理,但她深知,嚴素青此時恨不能傾其所有為生母置辦,然而老爺的意思她也心知肚明,若嚴素青沖動失了分寸,必然會惹他不高興。
偏偏此時,寶貝女兒染上了了風寒。
顧婉如和林家二少爺的婚期已經定在來年的四月初八,眼看這顧婉如一日比一日笑容燦爛。昨晚,珍兒不知哪里得了一件稀罕玩意,是一個會說話會唱歌的泥人,和大小姐兩人嘻嘻哈哈玩到半夜,天氣本來就寒冷,第二天婉如便涕淚橫流,起不了床了。
顧太太心急如焚,趕緊請大夫上門問診開藥,自己也沒日沒夜地守著女兒,過了七日,好容易病情有了好轉,顧太太這才松了一口氣,把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忽然李媽媽前來稟報:“二夫人來看大小姐了。”
顧太太這才想起遷墳之事,趕緊招呼嚴素青坐下。嚴素青一臉關切:”大小姐的病好些了吧?
“好多了,多虧你前天推薦的那個和春堂的李大夫,本來一直不見好,昨天吃了他開的藥,這才一兩天的功夫,竟基本痊愈了。”
“那就好,那個大夫我也是上個月才聽說,很擅長治療流感發熱這些病癥,大小姐再好好吃藥調養幾日,想必就可以徹底恢復了。”
“好好好,這也是不巧,偏偏婉如這時候生病,把你母親遷墳的事情耽擱了,你放心,這事我一直放在心上的,明兒就差人去置辦。”
嚴素青焦灼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意。忽然,李媽媽慌慌張張跑進屋:“夫人,不好了,奴婢剛剛得到了一個壞消息。”
她忽然意識到嚴素青也在房中,猶猶豫豫不敢再往下說。
“慌什么,好好說,二夫人也不是外人。”
“是。”李媽媽看了嚴素青一眼,囁嚅道:“剛才,剛才玉器店里的伙計來說,說我們二夫人娘家染坊那塊地已經賣掉了,誰知那買家竟然把染坊連同連后山上的那塊地全部鏟平,二夫人娘家母親的墳冢,怕是……怕是沒了……”
顧太太大驚失色,回頭看那嚴素青,已是驚的面無血色。
她什么也顧不上了,趕緊命人備車,只帶著李媽媽和嚴素青,連著報信的伙計飛奔過去。
到了之后,只見漫天塵土飛揚,到處一片狼藉,哪里還有什么墳冢。顧太太實在氣不過,命伙計找了買家來問話。
過了許久,一個管事的只身前來,那人知道顧家也算是京城有頭有臉的大商戶人家,倒也畢恭畢敬:“回夫人,實在是抱歉,當初這嚴家賣地給我們老爺的時候,只說這染坊連同后山那塊田地統統歸我們,任我們隨意處置,從未提起過有什么墳冢必須留著。夫人若是不信,我可以拿地契給夫人親自過目。”
顧太太自知無力回天,心里依然不甘,親自看了房契之后,也只能作罷,想是姨父太薄情,根本沒和買家提墳冢之事。哎,都怪自己近日忙于照顧婉如,哪怕早來一日,也不會有這個下場,可憐素青…..”
她滿心愧疚,都不敢去瞧嚴素青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