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顧府大小姐的貼身丫頭珍兒已經起床，她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忙里忙外。殊不知，睡在里屋閨閣里的大小姐顧婉如已醒來多時。

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不禁莞爾一笑：

“這丫頭，比我還心急。”

“小姐，您醒啦。

珍兒一臉喜色地走了過來：

“你看，首飾已經選好，這串上次林太太送來的翡翠珠花最襯小姐膚色，還有這串玉色的珊瑚耳墜。

可是衣服，我實在不知該選哪件……

這件織金花繡的綢緞羅裙是小姐最愛，可實在穿了太久，瞧著似乎有點舊了….

或者，這件粉色的羽紗裙……”

“我知道了，先伺候我梳洗吧，瞧你這般心急火燎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呢。”

“可不是大日子嗎，珍兒幼時便跟著您，伺候您，小姐的幸福就是珍兒最大的幸福，今兒林少爺……”

她只顧著自己滔滔不絕，卻沒注意到林婉如臉上已是一片緋紅：

“不許再說了，你這丫頭，怪我和我母親一直縱著你，越發沒大沒小，竟然直接提他……”

話音未落，婉如自己倒羞紅了臉。

這個”他”字從自己嘴中說出，似乎有些不妥。雖說兒時兩家父親做主，定下了自己和林家二少爺的這門親事，可畢竟已是十幾年未曾謀面，上次相遇還是孩童時。

林家老爺和父親既是同門師兄，也是生死摯交。當年同一天進的玉坊，從學徒伙計做起，是師傅最鐘愛的兩個愛徒。

林顧二人一起經歷過晚清戰亂，那日八國聯軍進城，京城一片混亂，二人眼睜睜見著師傅經營半生的玉器作坊在自己面前被搶劫燒毀一空。

痛定思痛，實在不忍心，也不甘心師傅大半輩子的心血付之一炬。

政局稍穩后，憑借多年的勤奮和雕琢玉器的天賦，以及過人的商業頭腦，師兄弟二人嘔心瀝血，歷經近20年磨難，終于各自擁有了京城最大的兩家玉器店：林瑞齋和顧寶坊。

雖是同行，但這基業是二人一起攜手打拼出來的，早已視對方為一榮具榮，一損俱損的過命兄弟。

這林家老爺只有一位夫人，生兩子，分別喚林子正和林子英。子正較為年長，子英與婉如同齡，兒時便由兩家父母做主，定了親。

婉如正思忖著，窗外傳來母親房中李媽媽的聲音：

“大小姐可曾洗漱好了？夫人房中早飯已經擺好，請大小姐快快過去。

來了來了，李媽媽話音未落，珍兒便迎了過去：

”媽媽您看，我們大小姐今日美不美？

婉如穿上了珍兒精挑細選的那件羽紗裙，淡雅的粉色趁的膚色十分白皙，她五官秀麗，身段高挑，烏黑秀麗的長發垂到腰際，額頭一排劉海襯得她很是俏皮可愛。

她本就是相貌出眾的女子，從小蒙受父母精心呵護，勤讀詩書，自是德才兼備的大家閨秀，如今又在繁花似錦的年齡，連李媽媽都不由驚嘆，幾日不見，大小姐越發光彩照人了。

顧太太端坐在房中，只等女兒來了一起用早膳。

她年輕時也是個美人，雖說現已年過40，可臉上絲毫看不出衰老的痕跡，這得益于她的善良寬厚。

顧太太與顧老爺雖說當年是媒妁之言，可二人第一次見面，便彼此甚覺親切，似乎對方就是自己冥冥中等待的佳偶。

兩人結婚已有20年，感情越發深厚，唯一的不如意便是顧太太生產婉如之時歷經兇險。

雖逃過一劫，母女平安，但身體受損，日后請了諸多名醫精心調理，但均被告知，已無再次懷孕的可能了。

夫妻二人開始還心存幻想，整日吃齋念佛，祈求上天能再賜一子，然而始終未能如愿。

三年后，顧太太終于想通，天意不可違，于是便做主給夫君納了一房妾。

這妾室全名嚴素青，親上加親，是顧太太姨妹，但并無血緣關系。

原來當年，顧太太姨母和姨父婚后共同吃苦打拼，耗盡多年心血，終于掙下一間大染坊。

二人育有兩子一女，本是闔家歡樂幸福美滿的時候，偏偏姨父人到中年犯了風流忌，娶了染坊的一個丫頭作了二房。

這二房育有一女，全名嚴素青。姨母雖然寒心，但秉性善良，對母女二人也算善待。

偏偏二房自己沒福，女兒8歲那年，她忽然一病不起，不久便一命嗚呼。

姨父本是薄情之人，染坊生意又忙，哪里還顧得上這庶出的女兒。

姨母即使有心，畢竟是隔了肚皮，自己又有三個親生子女需要照顧。

時間久了，這嚴素青竟落得個丫頭的待遇。

婉如三歲那年，顧太太去姨媽家做客，見這嚴素青沉默寡言，低眉順目清秀可人，惹人憐愛。

得知其已經18歲，尚未定親，便提議，納給自家老爺做二房。

姨父姨母欣然同意。

當時顧老爺的玉器生意已經在京城響當當，這素青畢竟是庶出，嫁到富貴人家做二房，已是很好的出路，更何況外甥女夫妻二人一向待人和善，自然也不會虧待她。

嚴素青過門后第二年，生下一女，取名顧婉心，再過三年，又得一子。

顧老爺終于喜獲麟兒，自是喜不自禁，親自取名顧如意，全家上下如獲至寶。

只是那顧老爺自得子之后，便幾乎不再光顧嚴素青房中了。

顧老爺本就是專一癡情之人，與顧太太從年少時便恩愛情深。夫人性情溫厚，見多識廣精明能干，全家上下料理得井井有條，婚后20年，甚得顧大人敬佩憐愛，夫妻二人愈發感情深厚，視對方為此生唯一。

當初娶嚴素青，本就是綿延香火的無奈之舉，再加上玉器生意越做越大，顧老爺一日忙過一日，似乎都忘了還有這個側室。

顧太太看在眼中，內心很是內疚不安，嚴素青一直恭順懂事，從未向顧家提過任何要求。

且為顧家誕下一兒一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至于落得年紀輕輕便守活寡的下場。

倒是服侍顧太太多年的李媽媽忍不住了：

“我的太太，您也太善良了，連我這個下人都有些看不下去。

若是那二房深得老爺心，自會恃寵生事，這從古至今，大戶人家老爺寵妾滅妻，鬧的雞犬不寧的例子還少嘛。”

顧太太嘆了一口氣：“話雖如此，可素青實在是有些命苦，她年幼喪母，又不受親生父親待見，如今在我們顧家，老爺又像是沒有這個人似的。

我唯有好好待她和她的一對子女，才算是對得起我和老爺的良心，對得起上天對我們顧家的庇佑。“

顧太太說到做到，對婉心和如意視同己出，二人從小就享受和大小姐同等的待遇。

對待嚴素青更是百般照顧，顧府上下均尊稱其為二夫人。

如意三歲生日那一天，全家人歡天喜地給小少爺做壽，顧家上至主子，下至燒火的丫頭，全是盛裝喜氣，只有嚴素青一身素雅，全身上下竟無一處姹紫嫣紅，和她24歲的年齡實在是有些不符。

顧太太看在眼里，過了兩日，趁著小姐少爺午后酣睡，去嚴素青房中喝茶：

“素青，我知道你這些年不容易，但老爺心里是有你們母子的，只是店里生意實在有些忙碌……”

嚴素青一征，眼圈似乎有些泛紅，但很快就恢復笑容：

“姐姐放心，您的意思我懂，可素青從未奢求過能得老爺心意……

姐姐待我們母子三人這般好，顧府上上下下對我又敬重，連大小姐都稱我二娘。

我知道，這些都是姐姐對我的恩賜，如果沒有姐姐，我現在還不知身在何方，過的什么苦日子。”

素青這輩子沒什么大的理想，只希望我的婉心和如意健健康康平安長大，和大小姐姐弟三人相親相愛。

他們好，顧家上下都好，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顧太太聽得十分動容，從此愈發善待嚴素青母子。慢慢的，也開始將城外的一些田產交給嚴素青打理。

顧太太正暗自思忖，猛一抬頭，見女兒已笑盈盈地站在面前。

“娘，您又想什么呢，我餓了，飯菜可真香。”

說著，她飛一般的直奔隔壁膳房。

顧太太笑著跟了上去，兩個媽媽已經在餐桌旁伺候。春末夏初，空氣里已經開始彌漫一絲炎熱的味道。

今日早餐較為清淡，打開熱騰騰的蒸籠，里面整齊擺放著十幾幾個精致的燒賣，餡料是胡蘿卜、雞蛋、香菜末和木耳。另外還有兩碗杏仁蓮子粥和幾片薄荷糕，粥旁邊是兩碟小菜，分別是的醬伴黃瓜和炒的實令蔬菜。

婉如吃的津津有味，顧太太有些坐不住了：

“慢些慢些，姑娘家，吃飯也需有些矜持的樣兒。

“知道了，我餓了，今早收拾了好久。

對了，娘，那林家二少爺何時到？

顧太太噗的笑出聲：

”你這丫頭，越發不懂規矩。雖說你和他有婚約，但按道理，婚前你們是不能相見的。

你父親開明，說是現在已是民國，不需太在意舊時的繁文縟節，今日林家父子和夫人來我們家商議婚期，許你吃飯時見見，到時你可不許大意忘了體統。

“娘放心，女兒知道。我橫豎不會和他一桌子吃飯，到時肯定是男眷女眷分開坐。

我只需遠遠看一眼，知道他什么模樣就可以了。”

她說著，自己也覺著有些不好意思。

私下早已聽說，林家二少爺生的一表人才，且才華橫溢，性情溫和。

自幼父親和母親就把自己視若珍寶，他們精心挑選的人自是不錯。只是，自己親自瞧一眼總歸更放心些。

顧太太似乎還有些擔心：

“畢竟男女有別，待會見面時，你千萬需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林家也是大戶人家，林太太與我相交多年，我深知她最在意規矩禮節。

這次他們上門來商議婚事，必是帶著誠意的。

你們年紀也不小了，我想著，等明年開春你過了18周歲生日，我們兩家便把這婚事辦了。”

顧太太說完，不僅有些心酸，自己子女緣分淺，半生只得這一個女兒，嫁出去便是他家人。

縱然兩家是摯交隔的又近，以后怕是不可能像現在一樣日日相見了。

婉如看出了母親的心事，趕緊收回了眼角的期盼：

“母親放心，在女兒心里，父母永遠是第一位。

母親又只有我這一個親生女兒，縱然以后嫁入，我也必會將侍奉父母作為第一要務。”

顧太太聽著很是欣慰：

“好好好，你的孝順我懂，為人父母，除了子女幸福，別無他求。

但嫁人了自然要以夫家為重，夫妻二人一心一意相互扶持，生兒育女孝敬公婆。

你放心，你出嫁了我也不會過于寂寞，家里事情繁多，很多需要我親力親為，還有外面的田產物業也需要我料理。

你二娘和我情同姐妹，協助我很多事情，也是我的貼心人，婉心和如意也需要我照顧。

母親知道你心性善良單純，怪兒時我把你護的太好，沒有經歷什么挫折，以后到了別人家，凡事需要多留個心思。

顧太太嘆了一口氣：

“這些話留到你出嫁那天再說吧。來，接著吃飯，吃好了讓珍兒再替你收拾一下。

林老爺，夫人和他家二少爺許是一會就要到了，我也要換身衣服，準備迎接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