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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論與方法

把方言學與社會語言學緊密聯系起來

張振興

提要  方言學和社會語言學是兩門獨立的語言學學科。但是這兩個學科的性質,決定了它們之間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本文以疍家話性質、客贛方言的關系、異性同稱現象為例,給予簡略說明。最后提出要把方言學和社會語言學緊密地聯系起來,共同促進這兩個學科的發展和提高。

關鍵詞  方言學;社會語言學;學科;聯系


1.從社會語言學說起

社會語言學是一門把社會現象和語言學結合在一起的學科。

社會語言學首先把語言當作一種社會現象,從社會學的視角把語言放在整個社會中加以考察,又反過來從語言的變化與發展中去探究社會生活的某些傾向或規律。語言是社會語言學的核心因素,是研究社會的必經之路。

著名社會學家和語言學家Ralph W. Fasold于1990年曾經出版過兩部有名的姊妹篇專著,一部叫The Sociolinguistics of Society,另一部叫Sociolinguistics of Language(Basil Blackwell Ltd.,1990)。前一部是從社會的角度討論社會語言學,說到社會政治、經濟、文化諸因素對語言所構成的影響,并深入討論了語言由此所產生的變化。后一部是從語言的角度討論社會語言學,說到語言本身的因素對社會所構成的影響,以及由此引起的語言自身的某些變化,例如“洋涇浜”和“克里奧爾”等語言現象。這些語言現象都是跟社會生活的各種因素密切相關的。可見,討論社會語言學的時候可以有完全不同的側重面。非常有意思的是,這些不同的側重面,有意無意地幾乎成了西方社會語言學與中國社會語言學的分界線。美國著名社會語言學家拉波夫(Labov,William)早年寫過兩篇很有名的著作,一篇是論文,發表于1963年的《音變的社會促動因素》(The Social Motivation of Sound Change. Word,19:273—307),很詳盡地討論了語言當中的音變現象是由什么樣的社會因素造成的。

另外是一部專著,發表于1966年的《紐約市英語的社會層次劃分》(The Social Stratification of English in New York City. Washington,DC:Center for Applied Linguistics),以340個選樣對紐約市的英語進行了方塊切割式的詳細調查,說明了紐約不同社會層次中所使用的英語的差別,以及這些差別在語音、詞匯和語法等各個方面的具體表現。這些主要都是從語言的角度研究社會語言學的。后來的西方社會語言學家,大多遵循拉波夫的方法來研究社會語言學。他們追求研究語言的“變異”(variation)與“共性”(universals),在他們的作品里雖然有大量的圖表數據,以及十分煩瑣的統計數字,但討論的問題卻是非常嚴謹、非常有說服力的。這一點給語言學家、社會語言學家都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中國社會語言學走的是另外一條道路。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中國社會語言學的興起比較晚,著名語言學家和出版家陳原先生為此做出了重要的貢獻。陳原先生1979年出版了《語言與社會生活》,1983年出版了《社會語言學》。后來這兩本書同時收入《陳原語言學論著》卷一(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這兩本著作標志著中國社會語言學已經開始走向成熟。《語言與社會生活》討論了語言與社會、語言的靈物崇拜、語言污染與凈化、語言的吸收功能、委婉語、詞匯學與辯證法等若干問題。《社會語言學》首先定義社會語言學為“一種邊緣科學”,至于跟什么學科“邊緣”,并沒有詳細說明。不過書里討論了語言是一種社會現象、語言作為一種交際工具、語言作為思想的直接現實、語言是一種信息手段等四個大的理論問題。然后接著討論手勢語言、階級語言、語言符號與非語言符號、非語言交際與形象思維等若干具體問題。

不用多少比較就可以看出,陳原先生這里所研究的社會語言學,內容非常廣泛,跟拉波夫等人所研究的西方社會語言學是有明顯區別的。

不過,陳原先生學識豐富,廣征博引,文采飛揚,舉例就在你身邊,他這兩本著作很快風行學界,很為中國社會語言學立綱張目。最近二十來年中國社會語言學的發展,基本上是沿著這個方向走的。

我的意思并不是要在這里評論西方社會語言學和中國社會語言學的是非優劣。這只是由于社會背景和學術環境的不同,所產生的觀察問題、研究問題的側重點不同而已。中國社會語言學發展本身的事實,已經說明了這一點。何況,近年來已經出現了雙向連接的良好勢頭。例如我曾不揣冒昧,試著寫過一篇《語音演變例外的社會調查》(《中國社會語言學》2001年第1期),就是試圖以西方社會語言學的慣常方法,來研究方言中的某些語音演變例外現象的。我知道其他的一些學者也做過同類的研究。

2.方言研究與社會語言學結合的實例

明白了西方社會語言學和中國社會語言學的大致情況以后,我們可以進一步討論漢語方言學與社會語言學的關系。主要舉幾個例子。

2.1  關于疍家話

疍家是一個具有特殊的社會文化背景的族群。它分布于浙江、福建、湖南、浙江、廣東、廣西、海南等東南各省區,主要分布于沿海沿河地域。“疍”文獻上又寫作“涎、蜒、蜑、旦、蛋、但”。 光從命名用字上已經可以窺見疍家族群的特殊性了。

根據研究,文獻典籍中關于疍家疍民的記載,最早見于《三國志·黃蓋傳》。黃蓋為吳國五陵太守時,“武陵蠻夷”的“巴、醴、由、涎邑侯君長,皆改操易節,奉禮請見,郡境遂清”。這里的“涎”就是指的疍家。其后,關于疍家族群的記載不絕于文獻典籍。如《隋書》卷八十二“南蠻傳”:“南蠻雜類。與華人錯居,曰蜑,……俱無君長,隨山洞而居,古先所謂百越是也。” 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寰宇記俗有四民,……四曰蜑戶,舟居穴處,亦能漢音,以采海為生。”

但是,關于疍家的族系問題長期以來都是學術界爭議的焦點。從歷史記載來看,疍家一直被認為是屬于蠻夷一類的我國古代南方少數民族。一直到民國時期的羅香林《唐代疍族考》、陳序經的《疍民的研究》等很多重要論著,都持有這個看法。

以上的這些看法都是從社會學或民俗學的角度考察的結果。可是一旦從語言學的角度看問題,就很不一樣了。

我們都知道,疍家人說的話稱為“疍家話”,有的也自稱“船上話”。宋代周去非《嶺外代答》提到廣西欽州一帶的疍家“語似福廣,雜以廣東西之音”。這里雖然語焉不詳,但已經很清楚地說出了疍家話應該是一種漢語的方言,而不會是一種少數民族的語言。

清代屈大均《廣東新語》卷十一認為,廣東的疍家人說的是一種不正確的廣州話,如把“飯”說成“邁”,把“筋”說成“梯”,把“碗”說成“愛”,把“瓦盆”說成“把浪”等等。民國時期社會學家、民俗學家伍銳麟在《三水河口疍民調查報告》中指出,河口疍民的語言與三水縣陸地居民的語言在語音和詞匯上存在一些差別。這個話也就是說,跟陸地居民的語言基本上是相同的。往后的社會民俗學者、語言學者也有很多關于疍家語言的記述。例如林語堂、陳序經、劉錫蕃等,都說到閩粵桂一帶疍家人所說的語言,幾乎都跟當地陸上居民所說的漢語方言基本一致。

早期社會民俗學家、語言學家對疍家話的初步認識,得到了后來的方言學者田野調查的證實。例如梁猷剛對廣西北海市附近海島及沿海疍家話的調查,“跟粵語比較接近”;黃谷甘調查了海南島三亞市附近的疍家話,證實屬于粵語,和廣州話比較,有許多共同點。

對疍家話做最詳細描述的是白云教授的一本重要著作《廣西疍家話語音研究》。這本著作描述了廣西境內北海、貴港、桂平、賀州、懷遠、南寧等十一處桂南疍家話的語音系統,以及毛村、恭城、平樂等五處桂北船民話的語音系統。該書指出:桂南疍家話屬于粵語系統,桂北船民話屬于桂北平話系統。

語言不是民族的唯一標志,甚至都說不上是民族最重要的標志。可是把社會、語言、文化、民俗綜合起來進行研究,卻是研究民族、族群、社群的最有效方法。從社會學家、語言學家的綜合研究可以確定:疍家不是少數民族,只是漢民族的一個特殊族群。

2.2  關于客贛方言

據劉綸鑫教授研究,客家方言得名于明末清初,其名來源于民間。當時,廣東中部、西部一帶稱從嘉應州一帶遷來的移民為“客家人”,稱他們說的話為“客家話”。

也據劉綸鑫教授研究,贛語早無其名,其得名很晚,迄今不過五六十年的歷史。我們知道,贛語和湘語一樣,原來都在官話的范圍里,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才從官話里分立出來的。贛語研究的歷史大約也應該從這個時期算起。

1933年著名社會學家、民俗學家羅香林出版《客家研究導論》,為客家學的研究奠定了基礎。1934年著名語言學家羅常培發表《臨川音系》,從語言學的意義上揭開了客贛之爭的序幕。 自此之后,客贛方言的分合就成為漢語方言學幾十年來的一個老話題。至今仍見議論紛紛。就語言學的觀點來說,分合都有道理。《中國語言地圖集》從分不從合,把贛語和客家話分別立為兩個獨立的方言區。

客贛方言有許多共性。例如:

古全濁聲母今逢塞音、塞擦音,一般讀送氣音。不過黃雪貞先生指出,“辮笨渠隊贈叛站(車站)鍘”等幾個古全濁聲母字客家話今音也有讀不送氣的。這個不能簡單地說成是少數或例外。謝留文先生從方言學的角度討論了這幾個古全濁聲母字,說得很有道理。但是,問題說到這里并沒有完結。人們自然會進一步發問:這幾個字客家話為什么會讀不送氣?怎么為這幾個字的讀音畫出一個詳細的地理分布地圖,或繪制一幅年齡、階層、職業、受教育程度分布表?這個可是需要把方言學和社會學相結合的調查研究才可以辦到的。

客贛方言韻母的差別也不大。蟹攝、效攝、咸攝、山攝一二等許多客贛方言都有對立。“魚虞”之別,“支脂”之別客贛方言都有不同程度的保留。蟹攝開口四等今讀洪音也是客贛方言共同的常見現象。可是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可以提出同樣的問題:蟹、效、咸、山一二等的對立等語音現象,在地理上是怎么分布的?它們跟年齡、階層、職業、受教育程度有什么關系?單純的方言學調查研究,是無法回答這些問題的,需要社會學的調查研究來提供幫助。

又如:客贛方言有大量的詞匯是相同或相近的。但是,客家話有一些詞語,是很特別的。例如,管“我”叫“image”;管表示否定的“不”說m或?,字多寫作“唔”,多數是陽平調;“是不是”說成“係”,等等。好了,客家話這些特殊詞匯的深入研究,也離不開社會學的方法。“image”是“我”在客家話中的特殊讀音,這個讀音是怎么分布的?“是不是”說成“係”是客家話和粵語區別于其他漢語方言的共性,這個共性怎么來的?有什么樣的地理分布?

2.3  關于漢語方言里異性同稱的現象

我們都知道漢語方言里,有很多異性同稱的現象。例如:很多地方“兄弟” 和“姊妹”是同時包括兄弟姊妹的,女性和男性同稱。 陜西有的地方“姊妹”指夫妻二人,議論旁人夫妻可以說“他們姊妹二人”如何如何;有的地方妻子哭死去的丈夫,也稱“我的姊妹呀”如何如何。陜西商州管曾祖父、曾祖母都通稱為“爸爸”。其他方言叫爸爸的,商州叫“大大、達達、爹”等。北京話“姑爹”可以同時指姑父和姑母。

武漢方言伯父、伯母都叫“伯伯 p?213-21 p?03”,說伯母時指父親的嫂子或女性長輩。為了區分性別,口語里有時管伯母又叫“女伯伯”。武漢郊區黃陂管祖母叫“大”,這個字眼在很多方言里是用來稱呼父親的;管姑媽叫“爺”,眾所周知,這個字眼通常是用來稱呼祖父或祖父輩的男性老人的。武漢郊區新洲管嬸嬸叫“大”,依次叫“二大、細大”,管父母之妹叫“爺”,管父母之姐叫“伯”,而在多數的方言里,這些一般是稱之為“姑媽”或“姨媽”的。

湖北荊沙地區男性稱謂詞也往往用來稱呼女性。例如,天門一些地方把姑媽依次稱為“大爺、二爺”;監利、潛江稱呼嬸娘為“期爺”;洪湖有的地方稱小姑叫“幺爺”;更有意思的是,洪湖的燕窩把嬸娘叫“親爺”,把姐姐、嫂子叫“哥哥”。荊沙地區還常見男性稱謂同時用來稱呼男性和女性的。例如,洪湖的峰口、曹市、石碼頭等地,父母親都叫“伯”,為了加以區分,有時候父親就叫“大伯”,母親就叫“小伯”。

江陵、沙市一帶,孩子們把與自己父母同輩的、年齡略大的夫婦,按照姓氏分別叫作“王伯伯、李伯伯”;江陵、松滋的一些地方,統稱父親之弟妹為“幺爺、幺爹”,或徑稱為“爺、爹”。

上海話管父之姐叫“大大du13-11 du13-53”。稱曾祖輩,不分男女,都叫“太太 t‘ɑ35-55 t‘ɑ35-31”,口語里為了區分性別,曾祖母叫“女太太”,曾祖父叫“男太太”。

漢語方言里,類似這一類的現象很多。方言學工作者可以發現這些現象,記錄這些現象,但真正深刻解釋這些現象,必須以社會學、民俗學,甚至文化學的理論為基礎。

3.把方言學與社會語言學緊密地結合起來

以上所舉很簡單的例子,都說明方言調查研究跟社會語言學有密切關系。語言事實的進一步解釋經常就是社會語言學的范疇;社會語言學的研究可以大批量地取材于方言調查研究的成果。

方言學與社會語言學具有最重要的共同點。

一是方言學與社會語言學的基礎都是語言事實,缺少或沒有語言事實,從根本上就無法進行方言學與社會語言學的研究。一本好的方言學著作,最根本的一條就是具有豐富的、準確的語言事實,這是基礎。一本好的社會語言學著作,首要的一條就是充滿了大量生動的實際事例,這些生動的實例其實就是語言事實。

方言學和社會語言學都必須從這些語言事實中進行分析、討論,實現理論的升華。只有如此,才是言之有物的,才是不空洞的,才是有說服力的,也才是有理論的。

二是方言學和社會語言學最根本的研究方法是社會調查,實地調查,即調查的方法。缺少或沒有這個調查,也根本無法進行方言學和社會語言學的研究。豐富的、第一手的文獻資料和現實材料是從哪里來的?都是從作者長期的、艱苦的文獻調查和語言調查得來的。要做好方言學和社會語言學這個學問,就要下苦功夫做調查,不能偷懶。

陸游《夜讀筆記示兒詩》說:“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小工夫老始成。紙上得來總覺淺,終知此事要躬行。”可以成為方言學和社會語言學工作者的最好教條之一。

當然,我們還是要知道,方言學和社會語言學是兩個不同的學科。其研究方法、研究途徑、追求的終極目標,以及跟其他學科的關系,都有顯著的區別。有人說方言學的高級階段就是社會語言學,這個說法是錯誤的。

因此,方言學和社會語言學應該緊密結合起來。這樣,兩個學科都可以得到有效的發展和提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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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留文  1995  客家方言古入聲次濁聲母字的分化,《中國語文》第1期。

張振興  2013  《方言研究與社會應用》,北京:商務印書館。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Dialectology and Sociolinguistics

Zhang Zhenxing

Abstract  Dialectology and sociolinguistics are two separate disciplines of linguistics. However, due to the nature of these two disciplines, they are meant to be correlated with each other. This article gives a brief description of their correlation by taking the nature of Danjia dialec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akka dialect and Gan dialect, the phenomenon of homonymy of the opposite sex as examples. Finally, it is proposed that dialectology and sociolinguistics should be closely linked to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these two disciplines.

Keywords  dialectology; sociolinguistics; discipline;relationship


(張振興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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