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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何在

正始之后,是元康。殺戮依然兇殘而頻繁,并且那帶血的刀鋒最終指向了司馬氏家族內部。這期間的文人有所謂的“三張二陸兩潘一左”,有什么賈謐的“二十四友”,還有那由當代豪富、才情也勃發的石崇主持的,盛極一時、熱鬧非常的“金谷詩會”——西晉的皇室雖然沒有文化與教養,其開國之初的文壇倒也熱鬧。連劉勰也贊美說:“晉雖不文,人才實盛:茂先搖筆而散珠;太沖動墨而橫錦;岳、湛曜聯璧之華;機、云標二俊之采;應、傅三張之徒;孫、摯成公之屬,并結藻清英,流韻綺靡。”(《文心雕龍·時序》)從人數而言,從聲勢而言,從文的自覺與作品的數量而言,不僅為一時之盛,而且可以說是超越前代了。

但非常可惜的是,文學是以質量勝而非以數量唬人的。與建安、正始的凜凜風骨颯颯風力比,元康之際的作家們很像是文學市場上的趕集者、打群架者、賣弄風情者。而在政治上,在為人上,他們的表現更為糟糕,完全是孔子所鄙視過的“患得患失”的“鄙夫”:

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茍患失之,無所不至矣。”(《論語·陽貨》

是的,為了“得”,他們爭;為了保住所得,他們也往往真是“無所不至”,不擇手段。他們的才華可能并不比前代詩人差,但他們的心胸與境界和他們朝廷的道德水準一樣,和前代有不小的差距。他們的創作,既是炫耀自己的才華,展示自己的才華,卻也因此糟蹋了自己的才華。他們大量制作擬詩,擬古人、擬樂府、擬形式、擬題材,這表明他們對現實生活的規避。對現實生活而言,他們是一群超級鴕鳥。更可怕的是,他們對現實感受能力的退化與喪失:他們已經無法在現實世界中找到感動與感觸了,從而現實生活中的苦痛與歡樂便從他們的文學題材中消失了,現實生活竟然不再是他們文學的對象。他們把文學雅化了,把文學變成了象牙塔中的智力游戲,而文學創作則成了一種與古人和與朋友之間的智力競賽。比如陸機,在他的所有作品中,我們找不出他經歷過的眾多社會政治大變故的影子,倒是找出了一大堆的擬詩。他的生活是那么一團糟,危機四伏,朝不慮夕,但他的詩卻那么超然——他那么矜持地表現自己趣味的高雅和智力的高超,大家只要去讀讀他的《文賦》及《演連珠》等等,就可知我言不虛。

對了,除了擬詩,還有朋友之間的唱和。是的,這也是一個唱和詩大量涌現的時代。他們需要在不斷的唱和中給自己壯膽,更兼吹吹拍拍,把彼此都弄得舒舒服服。文學,在他們看來,是一種貴族化的修養,是他們貴族沙龍的身份證,“金谷雅集”與“二十四友”都是有門檻的,只有會玩文學這一手的,才能廁身其間。他們既有著曹丕曾經批評過的“文人相輕”的毛病,又染上了更可惡的“文人相拍”的惡習,拉幫結派,自造聲勢,自抬并互抬身價。他們的才華就在這些近乎無聊的互相炫耀中被葬送掉了。

《詩品》評張華詩云:“兒女情多,風云氣少”,“巧用文字,務為妖冶”。實際上這可以看作是此時作家的普遍習性。張華在那個時代算是木秀于林的人物了,他的文學趣味尚且如此,何況他人?悲懷壯烈的功業感慨沒有了,哀感流涕的憂生之嗟也沒有了,一切都在轉向麻木與平庸。道德的麻木與思想的平庸往往是孿生的時代之子。這確實是一個麻木與平庸的時代,沒有大思想家(倒有幾個鬼聰明式的沾沾自喜的人物),文壇上也沒有大作家(有的是一些小白臉式的風流才子)。沒有大思想家大作家的時代是黯淡的,寂寞的,無個性的,大家都在追求平庸中的小玩意、小花樣,并沾沾自喜。

“兒女情多,風云氣少”,這是思想上的轉變,一變而為無志向;“巧用文字,務為妖冶”,這是興趣上的轉變,一變而為沒出息。可以說,他們都是在掩耳盜鈴式地小心避開倫理上的痛苦,而沉入感性形式的歡愉。但無道德痛苦感的人是無道德感的,沒有良心的刺痛也不會產生責任心,試圖避開倫理上的痛苦必然降低他們作為作家的價值。因此,他們中的大多數不獨不讓我們尊敬,甚至連同情也勉強了,雖然他們的遭遇甚是悲慘——死于殺戮的就有張華、陸機、陸云、潘岳、石崇、劉琨……但除了張華與劉琨外,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不是為了正義而死,甚至也不是為了他們自身抱持的價值而死。也就是說,他們是不專一的、無執著的,除了張華、劉琨等極少數幾人外,他們遭遇的悲慘使我們惋惜,但他們人品的卑賤也讓我們厭惡。可以說,這簡直是一個“一塌糊涂的泥塘”。

這些作家中,在藝術上可以稱得上是阮籍《詠懷》詩的繼續的,只有左思。而能夠在思想與人格上與阮籍、嵇康相比的,則一個也沒有。他們既沒有阮籍的深度,更沒有嵇康的高度。他們拒絕痛苦而追求享樂,不愿讓思想在痛苦中沉潛,不愿讓人性在苦難中淬煉,哪里能來深度?他們不愿有道德的堅持與不妥協,哪來的高度?

與此同時,在與現實的關系上,他們沒有嵇康、阮籍的反映現實的力度、反抗現實的強度,更無論嵇、阮在污濁世界中表現出來的風度。我們常說“魏晉風度”,實際上,魏有風度,而且是絕世的風度;晉哪里還有什么風度?司馬氏的恐怖政治已經壓碎了文人的骨頭,他們已經沒有了脊梁。沒有“風骨”,就一定沒有“風度”。他們倒是有了“文的自覺”,文人——知識分子的身份自覺卻沒有了。古代士人的那種“仁以為己任”“以道自任”的精神,沒有了;漢末黨錮群英們身上表現出來的救世精神與道德崇高,沒有了。

我們舉陸機一段論“死”的文字,看看他們是如何小心地避開恐懼與痛苦,為自己尋找心理安慰的:

夫死生是失得之大者。故樂莫甚焉,哀莫深焉。使死而有知乎,安知其不如生?如遂無知焉,又何生之足戀?(《大暮賦》

這顯然是對生(生存現狀——社會現實苦難)的委婉控訴。但他的著力點卻從這一層上滑開去,而滑入自我安撫中了。他們確實有拒絕對象而熱衷自慰的傾向。這一時代的作家大都是寧愿自欺欺人,也不愿直面慘淡人生的。

如果說,建安作家有志氣,他們志深筆長,梗慨多氣;竹林名士有思致,他們滿懷憂生之嗟、憤怨之情;那么,西晉的名士們則既無志,也少思。這是一個沒有志向也缺乏思考的時代,他們隨世道之波逐流,與政治之舟沉浮,聽欲望之令蹉跎。他們哪有反思的閑暇?黑暗的現實不但不能激發他們的志向,反而勾起了他們的欲望。人欲淹沒了人心,思想便成了多余的與可笑的。在那浮華世風的浸染之中,以身殉利還來不及,還要什么思想!

我們來看看,建安時期,曹操有“對酒歌,太平時”的理想,而司馬氏“三祖”(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包括晉武帝司馬炎有什么?曹操有“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的悲天憫人,有“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壯美情懷,司馬氏又有什么?他們只有殺戮與權欲!以殺戮來滿足權欲,是這個家族(可能司馬炎在殺戮異己上與乃祖不同,顯得比較寬容)的祖傳心訣。這是一個政治毒瘤一般的家族,一個反人類的家族。這個家族從殺政敵、殺異己起家,到家族自相殘殺的“八王之亂”,他們一直在嗜血。

這樣的政治實體還有什么政治信念與理想?于是,自上而下地,肉欲之徒取代了慷慨之士,西晉的政壇成了饕餮天下的餐桌,百姓成了魚肉,而西晉的文壇竟然毫無文學的良心,反而跟在嗜血的權貴之后啜食其殘羹冷炙,并以此作為他們的世俗追求。而“文學”,則只是他們的“玩意兒”。

“竹林七賢”本來就是一個偶然相合、終當必分的松散群體。現在有人懷疑這個稱謂及其所指稱的集體在當時是否真的存在,很有道理。嵇康、阮籍這樣的真名士,與山濤、王戎甚至向秀在人生態度上有著極大的區別。嵇、阮不特反對司馬氏,他們還有著對世俗富貴的蔑視。這可能是他們與山濤等人的最大、最本質的區別。阮籍《大人先生傳》言:

故與世爭貴,貴不足爭。與世爭富,則富不足先。

他追求的是“超世而絕群,遺俗而獨往”。嵇康也宣傳“外榮華而安貧賤”(《答難養生論》)。應該說,他們二人,在思想境界上,是相稱的。

而那個被嵇康絕交的山濤何許人也?他早年即對其妻說:

忍饑寒,我后當作三公。但不知卿堪作夫人不耳?(《晉書·濤傳》

其人生追求及為人趣味,與漢代小丑朱買臣一個腔調。山濤可能不貪財(他死時“舊第屋十間,子孫不相容”),但他太慕勢,不富而貴。

王戎之貪鄙,更是入了《世說新語·儉嗇》,該篇記述王戎貪鄙之狀,竟有四條。一條說他侄子結婚,他送了一件單衣,后來忍不住心疼,又要了回來。豈獨對侄子?自己的親生女兒向他借了錢,回娘家來他就板著臉,女兒知道他的毛病,趕緊還了他的錢,他的臉色才好轉,這簡直就是果戈理筆下的文學人物——《死魂靈》中的潑留希金。他最大的快樂,是用象牙為籌,算計自己的家資。這又像莎士比亞筆下的守財奴夏洛克。

戎好治生,園田遍天下。翁嫗二人常以象牙籌,晝夜算計家資。(王隱《晉書》,《世說新語·儉嗇》引

他甚至有鉆李核之舉:

王戎有好李,賣之,恐人得其種,恒鉆其核。

難怪王隱的《晉書》說他:

戎性至儉,財不出處,天下人謂為膏肓之疾。(《世說新語·儉嗇》引

這類不可思議的慳吝行為,發生在一個“既貴且富,區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屬,洛下無比”的大富大貴者身上,令人驚奇。這是既要貴又要富的人物。

向秀同樣崇尚富貴而與嵇康相反。他說“崇高莫大于富貴”(《難養生論》)。

于是,歷史進入元康,嵇康就戮,阮籍憂死,而一幫貪鄙之徒則在朝廷引路人的引領下,昂首闊步進入新時代。歷史在經過優汰劣勝之后,一批老滑頭、老貪鄙與新生代的新新人類,共扇浮華之風。一邊是何曾、何劭父子,日食萬錢、二萬錢,一代勝過一代;一邊是王愷、石崇二貴,斗富比闊,一個更比一個牛。末日狂歡開始了!

此時的政治,正如阮籍曾惡謔過的,是一條破爛骯臟、散發惡臭的棉褲襠,只有虱子才能從中找到安逸的感覺。而此時的文人們還真從中找到了安適——不,“安”沒有,“適”則是真的。末日狂歡本來就是過把癮就死,所以只要一時適性快意,“安”早就不要了。陸機、潘岳、石崇……他們都對自身處境不“安”過,但仍離不開這個“適”。這是他們的無奈,也是他們人格墮落的證明。說他們無奈,是因為他們不得不生活在其中;說他們墮落,則是因為他們涉足政壇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覺其臭,并且說服自己的良心,不斷對自己的良心重復:這就是生活!然后還能從中發現美。

晉以殺戮而得天下,其誕生之初,便無道德上的自足感;其既生之后,更無道德上的理想。當然,也不能說這時代文學的顏面掃地以盡。因為我們還是發現了落魄者左思與覺醒者劉琨。事實上,時代的文學尊嚴,往往在時代的棄子那里得到保持,這是一個令人感傷的話題。

左思(約250—約305),字太沖,臨淄(今山東臨淄)人,出身寒微,相貌丑陋而又口吃,生卒年不可確考。但他文章寫得好,相傳他用十年時間寫成的《三都賦》,曾弄得“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晉書·左思傳》)。但即便如此,由于出身庶族,在那“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士族制度下,他要在官場上出人頭地,是不大可能的。但偏他自恃才高德美,對此頗不服氣,并為之上下鉆營:先是因其妹左棻以才入宮,他也舉家遷京師,曾官秘書郎;后是投靠賈謐,得預“二十四友”之列。從皇帝到權臣,可以說,他都用了功夫。但人力雖勤,天命難違,他的升遷之志一再受挫。雄心難酬,他的內心郁積了不少怨氣,并由這怨氣轉變為傲氣、骨氣,自卑也一變而為自尊,從而使得他成為那個時代少有的、有著強烈的自我肯定的人物,成為那個時代唯一一個張揚個體并膽敢以個體的傲慢蔑視社會、蔑視強大體制的人物。有了這樣傲慢的個體精神氣質,文學所特別需要的高貴也就庶幾具備了。

可見,左思并不是一個道德自律、潔身自好的人物,他是很熱衷于功名富貴的,是很眼紅于他人的春風得意的,但他由于出身庶族,很難擠上時代的餐桌分一杯羹,于是他變得憤憤不平、憤世嫉俗。而他的詩,恰因“憤憤不平”而呈現出所謂的“左思風力”,為后人特加褒獎,謂之繼承“建安風骨”;又因其“憤世嫉俗”,而被我們標榜為批判現實。當然,他詩中對門閥制度的痛恨,出自一個受其侮辱和傷害的個體之口,我們可以看成是個體對自身權利和尊嚴的維護,是對強大而冷酷體制的反抗——有了這樣的內涵,文學的骨頭也就有了。

有了文學的高貴,有了文字的骨頭,在各方面都并不杰出的左思出人意料地獲得了文學史上的地位。

非常有意思的是,《晉書·左思傳》幾乎用光了所有的文字來記敘與夸獎他的《三都賦》,卻只字不提他的《詠史》詩及其他詩歌作品。我們要知道,《三都賦》是他向社會、向體制輸誠的作品,無論在價值觀還是文學的審美觀上,這篇在當時為上流社會廣泛認可與贊譽的作品,都是在向士族的世界觀獻媚。而他的《詠史》詩則正相反:這是他在遭受士族社會的折辱之后,向其發泄不滿、不屑,并從人格上與之劃清界限的宣言。

在中國文學史上最早作“詠史”詩的,要數史學家班固,但他那被鐘嶸評為“質木無文”(《詩品》序)的《詠史》詩,實際上不過是用韻文寫成了“史”罷了,何嘗有什么“詠”?也就是說,班固的《詠史》詩,只是歷史原物,而沒有經過心靈的“過濾”,哪里能算得是詩。班固究竟不是一個詩人。直書史實,毫無感慨詠嘆,是史家本色,而非詩人風格。以后又有王粲、阮瑀的《詠史》詩,曹植的《三良》詩,但都不能別開生面,創為一體。

而左思的《詠史》,就既有“史”又有“詠”,“史”只是“詠”的材料罷了。到此,“史”就成了“詩”了。從此,“詠史”之作才有了自己的面目與主腦,而成為詩史上一大題材,也成為詩人借古諷今、抒情言志的一大手段。我們先看他的第一首:

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

邊城苦鳴鏑,羽檄飛京都。雖非甲胄士,疇昔覽《穰苴》。

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

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

這一篇哪能叫作“詠史詩”?是徹頭徹尾的“敘志詩”,從頭至尾都是在說自己,都是以第一人稱的口吻在自敘、自詡與自許,呈才、敘志、夸德乃一篇之大要:前八句寫自己文才武略俱備,接六句則寫自己報國之志,實際上也就是個人的自我實現之志;最后兩句則又把自己打扮成為一個“功成身退”的道德模范。這樣的詩,實在是不能叫作“詠史”的。里面雖然也提到幾位古人,不過是引之為喻罷了。可見左思雖然大書其題曰“詠史”,但他眼里哪里有“史”?他只有一肚皮的牢騷,一肚皮的炫耀,一肚皮的不服氣,一肚皮的不合時宜。有了這開篇第一首的自詡,下面的自傲與不服便有了根據:這樣德才兼備的人物卻“困之于勢”而不能成就功名,這世道還像話嗎?先贊自己,再罵社會,高揚自我,蔑視社會,這就是他的《詠史》八首的基本主題與價值所在。現在我們來看其二: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詩明顯地分為三層,每四句一層。第一層寫自然現象,是賦中兼比,且對比鮮明。最后一層寫歷史現象,也是對比鮮明。但無論自然現象、歷史現象,都不是作者真正要寫的,他真正要寫的是中間一層——社會現象,世胄與英俊的對比,勢與才的對比,這才是他的牢騷所在。“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兩句承上啟下,且籠罩全篇,作者的憤郁不平之氣,力透紙背。公正地說,雖然左思此作只不過是抒一己之憤慨,但因他所指斥的現象代代皆有,從而能引起后人廣泛共鳴。而他的詩亦因其對不公正歷史和荒謬現實的揭露、批判,而成為當代最強音。

最能表現出他的傲慢與自尊的可能是其五:

皓天舒白日,靈景照神州。列宅紫宮里,飛宇若云浮。

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自非攀龍客,何為歘來游?

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

前面六句寫王侯豪宅,似有夸耀之意。但卻是俯瞰的態勢而自居高遠。他曾經從皇帝到權臣都有所巴結,現在他決絕而去了。七、八兩句似乎有“覺今是而昨非”(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之意。九、十兩句物質的貧寒與道德的高超相對照,顯示出一種“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其六)。的自我肯定。最后兩句更有“不可一世”之慨。當社會對一些群體做整體性的道德與智慧上的否定時,最好的反抗不就是他們的自我肯定嗎?

左思《詠史》之超越前人處,主要在于以己為主,而以史為輔;以今為主,而以史為證。前者擺脫了班固的敘事格局而入于抒情,是史向詩的過渡;后者則借古諷今,使詠史成為諷喻的手段,從而入于詩學正統——自《詩經》以來,“美刺”已成詩之主要功能。我前文提到左思時用了兩個詞“憤憤不平”“憤世嫉俗”,前者即指其抒情性,后者即指其諷刺特征。

西晉文士中另一位在最后終于獲得我們尊敬的,是劉琨。他本也是那幫浮華子弟中活躍的一員,他既參加過石崇的“金谷雅集”,又是著名的——臭名昭彰的——賈謐“二十四友”之一。用他自己的話說:“昔在少壯,未嘗檢括,遠慕老莊之齊物,近嘉阮生之放曠,怪厚薄何由而生,哀樂何由而至。”(《答盧諶書》)劉琨之可敬,在于他后來由象牙塔回到了生活中,并且他在那樣長期的花天酒地、燈紅酒綠中,竟還沒有喪失對現實生活尤其是生活中苦難的感受力,還沒有喪失對家國的責任心。他曾醉生夢死,荒唐萬狀,但一旦家國有難,馬上就能喚醒他的良心與責任心。殷紅的時代之血從杯酒中濡散開來,他的醉眼被刺痛了,他幡然醒來。永嘉元年(307),他出任并州刺史,此時,那些曾與他一起痛快飲酒、風流快活的人物大都已飲刃而入鬼簿:石崇、潘岳、陸機、陸云……左思也失意落魄而去了冀州,即使還沒有死,也是一病不起,茍延殘喘。而劉琨在赴并州途中,看到了什么呢?是他們以前從未矚目留意過的下層百姓:

流離四散,十不存二。攜老扶弱,不絕于路。及其在者,鬻妻賣子,生相捐棄。死亡委厄,白骨橫野……(《上懷帝請糧表》

原來麗天白日之下,竟有此等受蹂躪的生靈!他開始向朝廷為這些生靈請求糧食與布帛,對他們進行安撫與慰勞,好像只有他才想起,朝廷還有這樣的道德義務。這時,他才感到,人生一世,原不僅為一己之風流快活也。而一己之風流快活,又是何等易碎也。

當然,由于劉琨“素豪奢,嗜聲色”,又加上常年放浪生活形成的不良習慣,“雖暫自矯勵,而輒復縱逸”(《晉書》本傳),信任并放縱通音律的徐潤,并殺了性情忠直的令狐盛,迫使令狐盛之子令狐泥投奔劉聰,而劉聰遣子劉粲及令狐泥攻拔晉陽,劉琨父母遇害;后又困于石勒,窮蹙難安;與段匹約為兄弟,共保晉室,又為段所猜疑而下獄。此時,他終于走到人生的絕境了

國破家亡,親友凋殘。負杖行吟,則百憂俱至;塊然獨坐,則哀憤兩集。(《答盧諶書》

此時他的經歷與心境,就類似于建安諸子了——我們豈不是也可以說,由曹操收拾安定的北方山河,又被司馬氏家族拖入戰亂,從而西晉末年的“八王之亂”生靈涂炭,絕似漢末的董卓之亂、軍閥混戰,從而使得西晉末年的文人面臨著漢末的知識分子(如“建安七子”)極其相似的話語情境——不過,建安諸子是滿懷希望,而劉琨則只有孤獨與絕望。建安諸子在苦難里顯“風流”,而晉世文人則是由“風流”而入苦難。兩個“風流”,本不是一回事。好在,這“苦難”對劉琨“玉汝于成”,使他成為一個志士、一個烈士。他的詩,也慷慨悲涼,絕似建安詩歌,我們看看他的《扶風歌》:

朝發廣莫門,暮宿丹水山。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

顧瞻望宮闕,俯仰御飛軒。據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

系馬長松下,發鞍高岳頭。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

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浮云為我結,歸鳥為我旋。

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

麋鹿游我前,猿猴戲我側。資糧既乏盡,薇蕨安可食?

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巖中。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窮。

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獲罪,漢武不見明。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棄置勿重陳,重陳令心傷。

所不同者,面臨天下魚爛河決的局面,曹操有的是周公東征式的悲慨與壯美情懷,有的是幽燕老將般的氣韻沉雄;而劉琨則只有英雄末路的窮途悲吟,是失敗者的絕唱,是委屈者的怨曲。

這樣的詩,與曹操的《苦寒行》,風格、境界都十分相似。我們比較一下: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

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頸長嘆息,遠行多所懷。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東歸。水深橋梁絕,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無宿棲。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

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東山》詩,悠悠令我哀。

應該說,是劉琨,而不是左思,才是建安精神的真正傳人。

我們再看看他《重贈盧諶》一詩中的最后一節,它仍然那么像建安詩歌,直讓我們有“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的感傷

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

時哉不我與,去乎若云浮。

這不就是建安么?可惜的是,建安詩人是感慨之后多作為,而劉琨則是夢醒以后無路走:

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

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辀。

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秋風吹落了果實,秋霜打殺了鮮花。華蓋傾覆,無路可走;沉舟側畔,無復來者。將軍一去,大樹飄零。

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

可惜并州劉越石,不叫橫槊建安中。(元好問《論詩絕句》

建安是一個英雄云集的時代,生在那時,當不孤獨。西晉末年則是一個庸人攢聚的時代,末路英雄劉琨,只有“抱膝獨摧藏”——他那些曾經的朋友,早已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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