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博物學評論(第二期)
- 劉華杰 薛曉源
- 3939字
- 2020-08-27 15:03:57
淺說博物學的外與內
王立剛
任何概念都像滴在宣紙上的一滴墨,微觀其局部之時,發現所謂的邊緣是不存在的,有與無之間是無限的連續。
而對于起源悠久的概念,除了概念邊緣的模糊性之外,還存在一個概念的深度問題,那就是德國的概念史學家所說的,每個概念都包含著時間層疊的結構。
博物學就是這樣一個概念,它起源悠久,具有復雜的時間層理,同時它的起源又是多中心的,很多文明都有自己的博物學概念。
當地方性的博物學概念與時間性的博物學概念同時抵達當下之時,我們一時會感到有些應接不暇。筆者在此只是以非常有限的知識和思考來表述自己對這一概念的理解,或許我所做的是在畫一片迅速變化的云彩。
一、博物學的外延
首先我要探討的是博物學的范圍,即其外延。從這個角度來說,博物學是無邊的。
1. 西方的理解
漢語中“博物學”對譯的Natural history 一詞,大概最先見于羅馬老普林尼的《自然志》(Historia Naturalis)。當然在老普林尼之前,古希臘也有豐富的博物學實踐,亞里士多德有《動物學》,賀卡泰有《航行記》,等等。
古希臘和羅馬的自然志概念實際上也是非常廣泛的。以老普林尼的《自然志》來說,內容包括天文、地理、人類學、民族學、動物學、植物學、繪畫雕刻、物理化學、交通、手工業、農業、醫藥等等,涉及幾萬種事物,是百科全書式的。
西方自然志在羅馬帝國滅亡之后,迅速萎縮。神學成為占據絕對優勢的知識,雖不能在地位上與之爭鋒,但實際上更受知識階層喜愛的是世俗之學,即古希臘羅馬時期殘留下來的古典知識。
文藝復興從神學的束縛中首先解放了關于人的知識,同時還復興了“自然”的概念。于是自然之學又開始發展,不過從這個時候開始,形成了以描述為主的自然志和以反思為主的自然哲學。這兩個方向在當時還不是截然分開的,像達·芬奇,既是自然志家,也是自然哲學家。這種融合性一直保持到19世紀。
在19世紀,自然志和自然哲學的分化開始加快,后者研究的層次越來越微觀,最后匯入現代科學的各個領域,職業“科學家”漸漸壟斷了專業的學術團體和學會,而自然志家(博物學家)則被從其中分化出來。
20世紀之后的現代博物學家,不再拘泥于博物學研究對象之特殊性,也就是說生物學家和博物學家研究的對象并非迥然不同,而只是研究的方式不一樣而已。
現代博物學家強調他們研究的是整體的、完整的生物有機體,而不是其局部或組成部分。更有甚者,強調將有機體及其環境與歷史作為一個整體,任何一個生物的結構和行為離開其環境和演化史,就無法理解。所以博物學實際上研究的是一個空間—時間內的生物。
但一般公眾對博物學的理解沒有這么嚴格,觀鳥人不是非要同時尋找鳥類化石不可。
自然博物館的收藏范圍大致可以視為主流博物學外延的范圍,包括動物、植物、礦物、化石等。
2. 中國傳統的理解
“博物”一詞最早出現在班固的《漢書》之中,但這絕不表示中國的博物學直到漢代才出現。在周代,伯陽父就已經用當時興起的陰陽理論來解釋地震的成因。戰國時大行其道的氣論,則將無生命的山川風雨,和有生命的鳥獸草木、人類都視為氣的聚散流動,這就是莊子所說的“大化”。
由于有這種一元論的觀念存在,中國的博物學從一開始就具有“無邊”的特征,從自然到社會,各種內容都可視為屬于“博物”的范疇。
張衡的《西京雜記》和張華的《博物志》,里面搜集的內容包括自然、神話、風俗志、人物志、典章制度、名物器物,等等。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有無所不包的氣度。和古希臘羅馬時期自然志的外延非常相似。
3. 我們目前的理解
我們目前對博物的理解,偏重于自然博物學領域。這是符合目前國情的。因為自然博物的方方面面在國內仍然普及的很不夠,很多領域,在研究和出版方面都還是空白。
目前博物學出版涉及的領域,可以幫我們更好地理解時下對博物學廣度的拓展:
(1)16世紀以來各時期的探險、科考筆記等。如 《發現之旅》,還有利文斯頓的非洲探險筆記,庫克的太平洋探險日記等。
(2)當下的個人探險、戶外、徒步的筆記,自然觀察的隨筆等。如《天涯芳草》《一平方英寸的寂靜》《蟲子旁》《博物人生》等。
(3)某一方面知識的普及。如《時蔬小話》《怎樣握住它們》《瘋狂的材料》《羽毛:演化的奇跡》等等。
(4)經典的或當代的地方性知識讀物。如《瓦爾登湖》《塞爾彭的自然志》《南開花事》《檀島花事》。
(5)工具性的、指南性的手冊,圖譜,工具書等。如《化學元素的視覺之旅》《華北野花》《燕園草木》等。
(6)純粹欣賞性、收藏性的圖譜。如《亞洲的鳥類》《喜馬拉雅山珍稀鳥類圖鑒》《飛鳥天堂》以及故宮藏宮廷畫家的動植物圖譜,等等。
(7)以博物學的角度,對一些經典進行重新整理出版的。如《詩經》《楚辭》《紅樓夢》《本草綱目》的插圖版本,或者摘選其中有關名物的部分進行出版的。
我個人覺得在以上7個方向上,都還有巨大的空間可以開發。
而且以上所有方向還只是局限在自然領域,如果擴展到人文博物領域,那空間更是極其巨大的。但那或許是下一個階段的事情。
二、博物學的內涵
嘗試對博物學的外延進行描述之后,更為重要的是對其內涵的思考。作為一種學問,或一種知識,它不同于人類其他知識的獨特性在何處?
1. 博物學追求的是一種對地方性、豐富性和所謂表象的尊重
純粹的自然科學注重的是普遍性而非地方性。就如西藥一樣,所有患“同樣疾病”的人,吃一樣的藥,只是劑量有所區別。
而博物學注重地方性。同一種蜜蜂,在不同的養蜂人的馴養下,會形成不同的蜂群行為。同一種水果,長在不同的土壤上,會具有不同的味道,各地的“土特產”就是這種地方性的表現,這種地方性所帶來的差異有時候是如此劇烈,以至于中國的茶葉,和歐洲的葡萄,往往只有在一片狹小的區域才能產出最好的極品,也很難進行移植,這是很難用科學解釋的。
科學是還原論,是化約,是把多歸納成一,粒子物理和基因研究是這種思路在今天最極端的表現??茖W往往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找到世界構成的終極“本質”,就可以解釋從微觀到宏觀的一切問題。這種想法在粒子物理領域,激發了成本高昂的加速器工程和引力波工程,在基因學領域里,激發了徹底定位每一個基因與性狀之間關系的行動。
我們并非是在詆毀這些科技所起到的巨大作用,而是在憂慮這種單一思路的偏執性。首先并沒有“終極物質”,希格斯粒子不是,超弦也不會是。而且我們在尋找有形物質世界的終極構成的時候,發現比“物質”更重要的還有暗物質和暗能量,現代物理的發展似乎正在消解其還原論思維,而把因果鏈條打散,形成因果之網,在這個宇宙里,沒有什么單線的、單向的因果聯系。
而基因研究的進展也表明,生命本身的奧秘不可能化約為基因的數字編碼,基因相同的生物體,由于還存在其他機制的作用,蛋白質的表達是不同的。
這就是博物學要告訴我們的,不論這世界是否有“一”,或所謂“簡單的真理”,我們都不能一下獲得,如果真如此,那豈不是更像宗教。面對自然界對科學“終極真理”的不斷顛覆,我們應該保持一種謙卑:自然是神秘的。
科學重視“本質”而輕視“表象”,而博物學則保持對表象的尊重,表象是對“多”本身的呈現和認知。了解了多元性、豐富性,可以建立個體對宇宙和萬物的謙卑,自然科學無論如何進展,都只是在以人類的尺度對世界進行分類和解釋,而這種認知的有效性總是暫時的和有限的,我們必須對這種認知保持一種清醒的態度,它有可能是錯的,所以發現和尊重個別與特例,對于我們來說是重要的。停留在這個世界的表象之上,欣賞表象或現象的美麗,對于普通人來說更為重要。我們不可能每個人都成為愛因斯坦或者去搞基因工程,但我們每個人都需要生活在這個世界之中。個體擺脫不了地方性,而且我們要“有詩意地棲居于地方”。
2. 博物學與“中”的精神:一種永遠的均衡
博物學也絕非嚴苛地限制人和自然良性互動的最極端的“保存主義”。
首先,自從靈長類人科動物出現在地球上,我們就不可能將人類完全和自然相隔離了。我不是在為人類過去幾千年依次出現的濫捕濫伐、工業革命和化肥農藥進行消極辯護,而是主張在過去人類成功的經驗中尋找力量。
其次,人是自然界中最有創造性的力量之一。中國古代常說,天地人,是為三才。人最重要的使命是“參天地之化育”,如果人類放棄了這一責任,消極地以為應該讓人類與自然最大限度地隔離,那就是完全誤解了人類在自然界中的價值。
再次,人類的創造性作用,就在于一種既積極又克制的態度,既創造又適應的能力。
譬如,人類古典時代的民居,是考慮如何最大程度利用天地之利:朝陽,通風,處高而又近水,石以筑基,木以成室,涂泥成壁。在這些基本原則上,各地區的人類又各以其天賦創造了特色卓異的居住形式,其多樣性就如各民族的歌謠和史詩。這些先民的房子,就像各種奇葩異卉一樣,是自然豐富性的表達。
但后來大型宮殿的窮奢極欲,以及現代民居的反自然性,則是失去克制的一種表現。
我們在東方的園林中,也能獲得這樣一種體驗。人類利用自然界的草、木、樹、石創造出一個新的自然,在這種新的自然中,自然之物不再是“荒野”般的存在,但也不是完全人為的東西,而是處于一種“中”的狀態,在天與人之間。
中國的藝術和手工藝也常有這種追求,譬如盆景,是在最小的空間內獲得一種大山大水的體驗;譬如插花,是在一枝一葉間,感受野水閑山,春花秋落;譬如青瓷,是在釉色中想象青天白水,等等。在這些博物之什中,來自自然的材質始終作為一種具有“誘發性”的媒介,讓人置身于“自然”之中,但那又不是無人存在的“荒野”,而是人與天地的一種“共在”。這就是我所說的“中”的精神。
保持一種“中”的境界,恰恰是人的創造力的明證。
博物學的內涵就是對自然始終保持敬畏,相信自然始終有其神秘之處,畢竟無論我們能看得多遠、多細微,腦袋后面的世界始終是在視線之外的;但同時,我們又不會被這種敬畏壓抑創造的活力,我們的努力就是要在和自然的交接中,尋找“中”的道路,并認識到這是我們人類內在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