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的心臟越來越不舒服,甚至開始呼吸困難。父親剛去世的時候,半夜或黎明,秦月偶爾也會有這樣的癥狀。她當時的應對辦法,就是躺平身體,放緩呼吸,用方言禱告。秦月如今也是這么做的。
她禱告的時候,心里有個聲音清清楚楚地跟她說,“你起來,給饅頭去個電話,聽他把話說完。否則,你的癥狀整晚都不會消失。”秦月恨得牙癢癢。這個該死的饅頭,也不知道在上帝面前啰嗦了什么,害得她遭這份罪。哼哼,秦月開了燈,跟桃子說了一下情況,重新開了手機,跟桃子要了饅頭的電話,咬牙切齒地撥號,心里跟上帝說,“我只等三聲,第三聲響過,我就掛機,他如果沒接聽,責任就不在我,你得讓我好起來。”
電話打通了,秦月不懷好意地數著數,“一,二..”第二聲剛剛響起,電話就被拿了起來。NND,這家伙一直守著電話的嗎?!
秦月已經被身體的不適折磨的有氣無力了,她無精打采地說,“我是秦月,你有什么話就快說吧,說完了我好休息。”
奇怪的是,饅頭也沒問任何的前因后果,開口的話直接砸暈了秦月,“我到臨海市來念書,有兩大收獲,一個是認識了神,一個是認識了你。我碩士畢業之后,有三個打算,一個是考清華的博士,一個是直接畢業去BJ工作,還有一個就是留下來繼續讀博。如果我離開臨海市,你愿意跟我走嗎?你媽媽愿意離開臨海市嗎?”秦月沒想到,這家伙開口不是求愛,而是求婚。不僅如此,他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哪里打聽了她的家庭情況,考慮到了她和她母親的未來。說不感動,那是撒謊,可秦月現在實在沒有力氣說更多的話,她虛弱地回答,“這個決定太大了,我得想一想。”
就這樣,一場被上帝逼著進行對話前后沒有花了三分鐘就結束了。桃子聽完了八卦,唏噓著心滿意足地睡去。秦月則一直睜著雙眼望著黑暗中的天棚。身體的不適離開了她,可她卻睡意全無,對父親的思念如潮水般向著秦月呼嘯而來,再一次地將她淹沒。
一場沒有父親參加的婚禮是什么樣的,秦月無法想象。一段沒有父親在場的婚姻,秦月也不知道如何應對。她還沒來得及向老爸求教,應該如何做一位好妻子,也沒來得及問老爸,丈夫應該選什么樣的才好。
承認也好,否認也罷,秦月心底里知道,這個叫饅頭的男生,恐怕就是上帝要塞給她的那個“對先生”。
可是先不要說,她對這個人到目前為止即使有好感,也只是停留在粗淺的層面上,又何況,死亡,還有死亡終將分開所有的親人。秦月實在不知道,自己再一次經歷生離死別的時候,是否能挺得過去。又何況,面對單純熱情的饅頭,她是心虛的,因為她里面因著父親的離世而破了個大洞,不知道她是否還有能力去愛一個人。如果她不再有這個能力,將是對饅頭最大的不公。
秦月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第二天早上起來,過了一會兒才想起昨晚發生的事情。桃子的興致倒是很高,好像秦月馬上就要嫁給饅頭了似的。
秦月收拾了東西就回家了。既然拿不定主意就先冷一段時間吧。
周一上班的時候,房廠長宣布,他剛剛收到邀請,參加HDM廣州生產基地的開幕式。據說HDM的高層和中層會有大批的人員到來。秦月從房廠長的聲音里聽出來他的興奮,猜想他沒料到荷蘭方會對他也發出邀請。這個開幕式就在會展之前。開幕式結束后,他們中的一些人就會直接到上海參展。
大家緊鑼密鼓地準備了起來。其實,在秦月看來,沒什么可準備的。他們迄今為止,認識的荷蘭人不超過十個,受邀去參加開幕式就像受邀去參加婚禮一樣,主人覺得開心,想要大宴賓客,把一切有聯系的人都請過來一塊樂呵樂呵罷了。合資公司的地位尷尬,船廠的身份明確,HDM也是,有的時候合資公司夾在中間反而多了一個溝通的環節,利弊難料。秦月私下里覺得,如果船廠跟HDM直接簽署一個排他性戰略合作,在互相在對方的公司里設立一個辦公室,比如在HDM那里派駐一個員工,設立一個中國辦公室,負責聯絡和溝通,反之亦然,則可以省下很大的成本和麻煩。因為合資公司成立兩年來,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
MBA的教程中也曾經多次分析過各種合作模式,合資公司的成功率是最低的。就好像兩個談戀愛的人一般都會去看對方優點,而結婚的人卻習慣去關注對方的缺點一樣,戰略合作與合資公司的情形也是一樣。更何況,合資公司的總經理是一個在政治斗爭中失利的人,受排擠被逐漸擠出船廠的核心勢力范圍,被邊緣化了的人。HDM期望這位總經理可以對船廠的資源傾斜造成對自己有利的影響,這一點注定了會落空。而房廠長希望合資公司稱為他在船廠之外的私人勢力領地,卻不想老外也好,大廠長也罷,都用銷售指標要求著他,他仍需努力地為合資公司服務,無法肆意地做自己的事情。
也就是說,這兩口子帶著各自對配偶的期望步入婚姻,卻都先后發現對方無法滿足自己的要求。這種失望動搖了合資公司的根本,矛盾的爆發不過是個時間問題。秦月隨著對這種情況看的越來越明白,心里也開始逐漸地往外抽離;越抽離,看得越清晰。有的時候,秦月也挺煩自己的,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在很多事情上不能夠更糊涂一些。可是人生那么短,既然她餓不死,為什么還要為這些糟心事兒煩惱呢?
秦月理想中的企業不用太大,十來個人就好。每個人都要獨當一面,管理者要有兩個人,一個主內,一個主外。主外的為主,主內的為輔。主外的管理者,工作主要是面對市場,找到企業的發展方向,做好戰略規劃,并帶著企業發展。他要負責發展客戶,維護客戶關系,并帶拿到足夠的訂單讓企業持續盈利。而對內的管理者,則要負責按照訂單的要求,保質保量地交付產品,并盡可能地降低成本,以確保企業的凈利。同時這個人還要負責財務和員工管理。嗯,說起來挺像個家庭的,爸爸在外掙錢,媽媽持家,孩子們幫忙。兩位管理者的共同責任是確保員工的福利和發展空間能夠保護員工的工作積極性。大家相親相愛,互相體諒,父母保護孩子,孩子敬愛父母。
當然,這樣小規模的企業,注定了是一個以銷售為主導的企業。如果是生產型企業的話,規模要大得多。
每次想到這些事情的時候,秦月會笑話自己。從心理學角度上說,一個人永遠都會在潛意識里重建自己的原生家庭。有時候,一個美麗善良的女學霸非要嫁給一個酗酒的人為妻就是因為她的父親酗酒。潛意識里,她希望能夠改變原生家庭的狀況,所以就會重蹈她母親的覆轍,希望不給自己留下童年的遺憾,用自己的婚姻去修補童年的缺失。這種情形在外人看來不可思議,但在現實生活中卻屢見不鮮。秦月覺得自己對企業的設想,很多的時候其實是對家庭設想的一種投射。
秦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辭職回去繼續教書或者找一個外企在臨海市的分公司,實現自己對企業的設想。她不喜歡能說不能做的人。Everyone can be a critic.每個人都可以是個批評家。但又有多少人愿意把自己相信的變成現實呢?太少了。人們忙著在網絡上吐槽別人的生活,卻沒有任何對自己生活改良的舉措。卡夫卡說得不錯,當代人最大的詛咒之一就是沒有改變的能力(inability to change)。
饅頭一直都沒有來電話,秦月也沒再到桃子那里去過。只是偶爾和桃子通個電話聯系一下,卻從來不主動提起饅頭。桃子如果提起饅頭,秦月也只是靜靜地聽著,不說話。一次兩次之后,桃子也就不再提他了。秦月知道這件事情沒有了解,可她就是不愿意面對,只想拖下去。她把饅頭塞到心里的一個角落,不肯再去想他,也不愿意想整件事。反正上帝讓她做的,是給他去電話,又沒讓她答應對方的求婚。一向能夠火眼金睛地在合同里糾錯的秦月,在上帝面前耍起了小聰明,或者更準確地說,耍起了無賴。那又怎么樣?反正上帝從不強迫人,他給人自由選擇。因為只有出于選擇的結果才是有意義的,珍貴的。沒有選擇的選擇是不值錢的。
房廠長帶著Adam和秦月又飛到了廣州,仍在白天鵝大酒店入住。他們到的時候是下午,Adam一直負責和HDM組織這次活動的人聯絡,把一系列的活動安排早早地發給了他們幾個。秦月看了一眼,傍晚有個barbecue,在酒吧外面的空場地上,那里有長廊,有諸多的桌椅和人工的一條小溪,環境很不錯。明天一早大家要早起在大廳里集合出發,坐船到HDM的廣州生產基地,參加開幕式。Boat trip也算是給大家游覽的一種福利了。參加完開幕式,回到酒店參加晚宴。第二天早上有的人就要飛到上海去為參展做準備,監督展廳的搭建,展品的接收和擺放事宜。只去那里參加會展的就可以在廣州多待一天再走。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房廠長此行沒有抓著秦月和Adam,而是對他們兩個放養。Adam到酒店后就迫不及待地去找熟人去了。因此,秦月就只剩下自己。這種感覺倒是挺新鮮的。秦月也就沒打算浪費時間,沖了個澡,換了身舒適的衣服,仗著沒什么人認識她,就出去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