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江中水自云外來
- 泗州軼聞
- 周俊瑛
- 5241字
- 2024-06-05 21:55:56
“魏家的女娘子到了。”接到下人的通報,謝承宗連忙大步流星的從茶樓趕往碼頭。到地方時,魏知非早就帶著一仆一婢在謝家的馬車旁等著了。這是他們的第二次會面了。去年事發后,魏知非來泗州替父親收尸,那時候他們就已經見過。只不過,當時橫禍突發,兩方面都在震驚與惶惑中,一邊手忙腳亂的料理親人的后事,一邊茫然無措的配合著官府的調查和問話,無暇旁顧。直至此次再見面,他們才終于來得及替去年匆忙留下的大概輪廓,填充進各種細節。謝承宗不動聲色的打量著面前的這位跟自家妹妹年紀相仿的女娘子。桃花眼,新月眉,瓜子臉上略施粉黛,同心髻間插著兩支并頭花筒銀釵。單看模樣倒也文雅可愛,只是衣冠上終歸差點兒意思。月白色的單襦配著藕荷色的長裙,外頭再搭一件天青色的長褙子,用料都是極普通的素羅,材質只勉強及得上自家二等女使的穿用。心里雖是這么想的,但承宗在禮節上卻格外隆重,寒暄時刻意展示出一派極恭謙的低姿態。知非看在眼里,以為他這是對自家深抱愧疚,于是生疏而羞怯的一再辭禮。只有伺候在旁的謝家下人才知道,對著女性——尤其是那些家世地位遠遜于自己的女性——展現出異乎尋常的低姿態,繼而云淡風輕的欣賞她們受寵若驚的慌張回應,向來是自家主子的一大享受。
既然是魏家的人先到,那便是老天有心助自己一臂之力。謝承宗將魏知非請進馬車,自己也跟著翻身上馬,借口說要親自護送她回泰豐街,只留下三個仆役繼續在碼頭等候章家的人來。慶釗一眼就看透主子的心思,當先替眾人開路時故意走得極慢。謝承宗因此心情漸漸好起來,行經鬧市時竟恍惚生出了一絲衣錦還鄉的錯覺。其實,也不全然是錯覺,打從現身街頭的那刻起,他與他身后包金飾銀、纓幔圍飾的馬車,就已經成為無數眼睛競相追隨的對象。
魏知非當然學不來謝承宗的這份意氣風發。她小心翼翼的帶著自家女使坐在車里,心思與視線因此都被圈禁。靠臂上的虎頭包金,廂壁上的雕漆紋飾,還有坐凳板面上鋪著的錯花錦緞軟墊,游走的目光每于一處多做停留,一顆心便跟著往下多沉一寸。魏云峰過世以后,謝家幾次派人來探望,送來的錦緞、團茶等物都是市面上不易見的上等貨。念著這一節,又加上此番過來須在人家宅子里吃住上許多時日,知非便特意讓家里的老管事杜伯比照謝家先前的出手,提前上泗州城買了一套貴重的茶器,備作上門禮。她們自把這茶器當寶貝,來之前拿絹布包嚴實了才肯裝進匣子里。一路上又小心翼翼的護著,生怕給顛壞了。可小廟最怕見真神,現如今知非連謝家的大門都還沒見著,便已然被謝家主仆比得露了原形——憑她的那點兒東西,哪里拿得出手?
默不作聲的坐在車廂里,知非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任由苦澀與懊悔在心里輪流的鞭笞自己。原該有見識些!多舍些銀錢,備個配得起謝家名頭的上門禮。又或者,干脆像爹爹前番一樣,坦蕩蕩的空著手來,叫人見識見識什么叫風骨。可,她到底不是她父親。高山仰止的景仰了許多年,照舊還是個發虛的猶疑不定的性子。如同在宣紙上作畫,起筆時先想著畫只鶴,勾皴點染得將才顯出幾分優雅,又怕叫人嫌棄拿腔拿調,遂改了主意去畫鷹。如此左遮右補到最后,總是比只山雞還不如,叫人看了直發笑。“待會兒你找個時機知會杜剛一聲,”知非突然附到木木耳邊,拿眼神對著門簾外頭略一示意,壓低了嗓音交代道,“就說東西咱不送了,叫他留神別說漏了嘴。”
泰豐街的牌樓近在眼前,慶釗一馬當先奔回宅子里報信。姜娘子接到消息便在拂羽堂做好準備,待她丈夫一到大門口,立刻帶著兩位小姑子同幾個管事一起迎了出去。女眷們拋頭露面的話事,這在謝家算不得稀奇事。早在當年謝盛輝去萬州履職的那陣子,謝家里里外外的大小事便都是謝夫人出面定奪,城里的人早就見怪不怪了。可饒是如此,似今天這樣三位女娘子一齊出面的陣仗,到底還是不多見,便是謝承宗自己也吃了一驚,忍不住拿眼睛去向他娘子探問。姜娘子懶得回應,只作看不見。
魏知非在謝家仆婢的簇擁下,從馬車里走出來,帶著木木與杜剛朝姜娘子一行緩步走過去。當此之時,知非在心里雖然已經虛沒了大半的底氣,可面子上仍想替魏家強撐一口氣,故而整個人繃得硬梆梆的,儀態舉止板正得像個木偶。謝家的人看見這架勢,反而愈發的收放自如。姜娘子打頭,笑盈盈的上前請知非進宅子里坐。飄忽的笑意,前手剛由她那烏亮的眼眸子里遞出來,后手便囚了知非的倒影進去做替身。知非心里一怔,第一次從別人的眼睛里如此清晰的看見了自己。一個米粒大的虛影,在對方耀目的白玉耳墜子的襯托下,鹿角篦梳扶住的高髻襯托下,鵝黃色袖口的滾邊面子上挖出的一圈鏤空萬字拐的襯托下,顯得那樣的不真實。
正當知非與姜娘子寒暄之際,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遠處傳來。眾人下意識的循聲望過去,卻是章家也到了。謝承宗在躁動的馬蹄聲中,迅速將自己的目光削成一柄尖利的矛,筆直的朝街口投去,正待要刺中章敬坤的面門,卻突遭一陣疾風亂入攪局。說起來,泗州新城初建的時候,官府為了防止日后有人侵街占巷,在各條公道的兩旁都栽了許多香樟樹作界。這時節的香樟樹,嫩綠的新葉已經出世,紅褐色的枯葉尚未離枝。而泰豐東街這頭,謝宅大門口的兩株鐘花櫻也正逢其時,高大的樹冠被簇擁的白色花朵罩得嚴嚴實實,直似兩團祥云跌落人間。紅的葉、白的花,叫平地而起的勁風陡然一掀,霎時間四散飄零,在風中回旋狂舞,如同糾葛不清的血與沙。章敬坤倒是無畏,帶著兩個隨從浴血沐沙,奔馳而來。勒馬收韁之際,一眼就望見了謝家主仆齊整整系在腰間的白色腰帶,心里不禁笑出了聲。到底是講究的人家,臉上雖沒有半點悲戚之色,面子上卻還要做足了樣子給外人瞧。瞧來瞧去,這腰上的一抹白,倒跟大門口的櫻花不分伯仲,都做了謝家門楣上的一星點綴。
進了拂羽堂,走完場面上的客套,章敬坤與魏知非便提議要去拜會謝夫人。姜娘子聞言,嘆道:“你們不曉得,家母近來身子不爽利,已經纏綿病榻好幾天了。你二位是我家的貴客,這天底下哪有在臥房里躺著待客的禮數?母親因此特意交代了,叫我和承宗先送你們到后園子里安頓踏實。待她緩一緩精氣神,晚些時候設宴為你們洗塵。”
謝家的后園子以居中的湖池為界,男眷的院落一律在西邊,女眷的在東邊。兩座客院也不例外,專待男客的松泉館在園子的西南角。自玲瓏軒往西,沿著曲折的石子路走到頭,便見院門。女客住的流芳館則在東南角。由后庭東北角的二道門進園子,過拱橋繼續向東走,從怪石堆疊的假山間穿出來,再沿著彌澤河走上一小截子路便到了。章敬坤這趟來,隨身未帶行李,安頓下來倒也快得很。他能如此,當然是得益于自家糧鋪的泗州總店就開在新城里。他在那邊一向是有住處的,需要什么只管叫人去取,故而空著手來也無妨。魏知非卻沒有此等方便路子可走,為了這一趟帶了兩口大箱子過來。到了客館,拿賞錢打發了謝家的幾個婆子,主仆三人親自上陣,歸置了半天方才收拾停當。
傍晚時分,兩個先前不曾見過的女婢到來流芳館請人,魏知非忙帶上木木跟著去了。晚宴設在后庭的正廳萬象堂。魏知非進去時,廳堂內已經布置妥當。放眼望去,最醒目的自然是上方主位。古樹根雕成的矮腳案,長約三尺,造型粗獷而飛逸,乍看上去仿佛是一只臥地酣睡的猛虎。主位往下,則是東西相對的兩排翹頭矮腳案,左右各三張。案幾的后頭均鋪有與案同寬的編絡織絨毯,毯子上又另鋪了兩層平金紫絨坐褥。其時人尚未到齊,大家各自尋了辦法打發著候場時間。上方位,章敬坤正與謝承宗聚在屏風前閑談。而大廳右手邊的香燭架子旁,謝三娘子正在囑咐下人。魏知非不愿打擾三娘子處理內務,因此徑直走到屏風跟前,同兩位郎君道萬福。
不同于拂羽堂里華麗耀目的“寄傲林丘”八疊連屏,萬象堂內擺的是一張氣闊而素凈的單扇座屏。屏風由一塊整木通雕而成,橫長兩丈,豎高六尺,配合著木材的紋路與色彩,以高浮雕的技法成就了一副山水圖。圖畫自左向右,雕刻出一泓飛瀑從云天泄出,傾落至高山之巔,而后沿著峭壁飛流直下,于山腳下匯成一條澎湃的大河。大河逶迤的流經崇山峻嶺,最終派分成無數支脈,在平原上涵養出了一大片望不到邊的密林。整座屏風僅以清漆養護,別無贅飾,栩栩如生而又天然自成。落的款識亦十分簡潔,僅在右上角以楷書雕了個巴掌大的“壽”字。
“似這樣的寬幅珍品,打從羅安坊開張算起,怕是總共也沒出過幾件!”章敬坤連聲贊嘆。
“章小員外好眼力。”謝承宗嘴上勉強贊了敬坤一句,心里卻不以為意。巴州的羅安坊自唐末起家,五季時已憑借高超細膩的刀法聲名鵲起。到了本朝真宗年間,坊里更是培育出了幾株前所未見的新樹種“千絲繞”。自此,莫說是趙宋親貴,就連遼夏鄰國的王室也多為其擁躉。盛名如斯,國中但凡稍見過世面的人皆有耳聞。似章敬坤這等走南闖北的商貨販子,自當對千絲繞略知一二,不稀奇。
魏知非也聽說過千絲繞,只不過知曉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二手消息。譬如,這千絲繞與其說是新培育的一種樹木品類,不如說是一門靠撞運氣試出來的手藝。歸根結底,它是由幾種色澤、紋理各不相同的樹木嫁接出來的樹種。不同的是,旁的嫁接術,至多是將你的枝嫁接在我的莖上,成活以后是獨根獨苗的整株植物,外表與尋常植株無異。可千絲繞卻是全然不同。據說,羅安坊靠家傳秘法在小樹抽苗的時候,就將幾種幼苗整株嫁接在一起。幼苗各自的樹根不廢,莖卻像繡娘劈絲那般被分成了若干縷,以特殊的技法混雜嫁接。假以時日,各處傷口逐漸痊愈,幼苗們也你中有我的長作了一棵整株。只不過,這樣的整株擁有數個各自分離的樹根,只有樹干混同為一。雖說成活率極低,但即使到了這一步,這棵樹仍沒有資格自稱為“千絲繞”。畢竟,樹苗們雖然長在了一起,但內部的纖維卻很可能并未交融,導致不同種類的紋理彼此涇渭分明,最后切出來的板材剖面上,只得到死板的拼接色。這樣的苗子,同廢苗也差不多了。又或者,樹苗們完全融合成一體,不同的纖維徹底交織混雜,再如何橫切豎切,也只能得到平庸無奇的純色剖面。這樣的苗子,一樣是前功盡棄。所謂千絲繞,必得是不同顏色、材質的樹木紋理,縱橫交織卻又和而不同,互相渲染卻又源流不亂,是極為難得才能成就的一棵樹。
“市面上能得一見的千絲繞,往往都是中小幅手藝,”章敬坤興致盎然,“世人只道是成樹不易,羅安坊愛惜木材,故意為之。”
謝承宗當即嗤之以鼻,道:“荒謬!他們坊里有資格在千絲繞上動刀子的,都是幾十年的頭牌老師傅,斷沒有手上失了準頭糟踐了木料的隱憂!雕成中小幅,不過是大多數的原木只切得出來中小幅的板材。這千絲繞本就是集不同樹種之大成得來的。樹種不同,木質的長勢自然也就不同。這一色長得快些,興許一年能向上沖五寸。另一色長得慢些,一年只得了兩寸。長短之間,纖維勾扯,樹形便自然彎曲奇特,少有參天之勢。”
“正是這話!千絲繞既以木色之絢爛為首重,樹形的高大便可遇而不可求。孟霄兄的這座屏風真是百年不遇,神、形、色兼備!沿雞翅木、花梨木的肌理,雕刻出山川大地。取金絲柚的色彩紋路,摹刻出碧空跟河流。最后再借黑檀的濃墨重彩,渲染出溝壑與遠景。纖維交錯之處,力度的拿捏極見功夫!刀法之細膩,在軟硬不同的木質間隨心轉換,堪為天人——啊呀!”章敬坤突然大叫一聲,整個人怔怔的收聲定在了原地。遲疑片刻過后,又突然向后退了幾步,開始重新用眼睛丈量屏風:“怪我眼拙,原來這不顯山不露水的落款才是點睛之筆!這屏風怕是謝伯父的壽禮吧!瞧這尺寸,是特意按年份取的木材?”
“好眼力!這是我家老爺致仕那年的壽禮,選的是一株與他同歲的千絲繞。人添一歲,樹增四寸。羅安坊的師傅心思高妙,將樹截根斬斷,縱向取材,得了這兩丈來長的板材雕成屏風。一寸光陰一寸木,這屏風便是光陰本身,這兩丈長的板材便是我家老爺一生的剖面。瞧見那處馬蹄灣了么?離山腳不遠的那處河道拐彎。選在這里掉頭,是因為這前后的一截子木頭是熙寧五年長出來的——那一年,我家老爺進士及第。”謝夫人慢悠悠的走進萬象堂,身后跟著姜娘子、謝四娘子并幾個女使。
眾人見謝夫人到了,連忙從主位后頭退下來,向她請安。她和和氣氣的受了小輩們的禮拜,便招呼著讓眾人落座。自謝夫人的主位往下,貼右手邊的主賓位讓給了章敬坤,再往下是謝承宗夫婦。左側的主賓位給了魏知非,由她往下是樸怡、樸盈兩姊妹。
“去年兩位先翁遠來赴宴,深情厚誼我們謝家一直記在心頭。禍事出了以后,為求破案,州衙那邊我們也使過不少辦法,卻到底未見成效。細細算來,事情已然懸置了大半年。現如今,你們兩家不辭辛累,甘愿親自過來合眾力共同緝兇,案子也算是有指望了。之后的追查,方方面面凡有我家能盡地主之責的地方,你二位只管吩咐承宗,莫要客氣。現今,州里專責督辦此事的是許簽判,前天上午我們已經派人遞了拜帖過去,明兒一早就讓承宗帶你們去走一趟。今夜你二人就且放寬心,好生歇息。貴客遠道而來,按道理我該盛宴以待。可眼下喪期未過,不敢壞規矩,只好置辦一桌素席聊表心意,望你兩個小輩莫見怪。”謝夫人說完,舉起案上的茶盞,以茶代酒敬了眾人一杯。眼見眾人飲畢,便朝站在角落里的一個婆子微微點了點頭。婆子得了指示,連忙走到大廳西側的一扇小門跟前,打起簾子朝里頭招了招手。眨眼間,一群端著托盤的女使依次從隔壁偏廳走了進來,為眾人布菜。鴉雀無聲中,接風宴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