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來到宮門口，一見百官還在那干等。

周公再次登上城樓，御展走了出去。眾人見國相御展出來，自覺地退到一邊，等他說話。

御展沖眾人一拱手，說：

“諸位，方才我去天牢里見過這個秦人丁堯臣，與他對質，知道了不少新的情況，現在特來跟諸位通報一下。”

眾人屏氣寧息，靜靜地聽他說。

“此人從秦國而來，因為身負秘術，博聞多識，深得公子絳的器重。然而，他卻因久居山野，得了種怪病，每隔一段時間會迷失意識，需要喝人血。公子絳府中人之死，確系此人所殺。”

說到這，環顧四周，手心出汗。見沒人說話，繼續說：

“公子絳確實知道此人殺了自己府中人，有心替他隱瞞此事，卻屬不該。但此人殺人，都是意外，狂病導致，不能說是故意殺人。公子絳也沒有讓人從外面抓人進來，而是丁堯臣自己跑出去殺人。”

他瞄了眾人一眼，說：“公子絳確實有過，但也沒我前面說的那么大。發生這種不尋常的兇案，應該好好處理，而不應該驚嚇城中百姓。”

有人在下面問：“那么，依國相意思，應該如何懲罰公子絳呢？”

“公子絳應該出錢撫慰死者家屬，好好發送他們，同時自己有識人不擦之過，應該回自己的府邸，一月不得外出，肉食減半，靜思己過。”

姬絳正要謝罪，忽然人群里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妙哉妙哉，閣下氣洶洶而來，灰溜溜而去，板子高高舉起卻又輕輕放下，你鬧那么大的陣仗，何苦來哉？”

眾人閃開一看，是甘大夫。

這不是那個守門的甘大夫，是另一個，甘氏同族。

就是那個在賞寶會上，買了些古董的老甘大夫死了，兒子們為了家產的事鬧出不少風波。其長子叫甘信，繼承了父親的職位。

老甘大夫在朝里也不是個大人物，甘信繼承父親職位也就不到半年時間。參與軍機他沒那個能耐，也沒那個資格，好處就是年輕，愣頭青，哪派也不屬于，最大的特點就是，喜歡在不該說話的時候說話。

本來夾在大夫中，就是湊個熱鬧，無奈在大太陽下干等半天，心里有些窩火。

御展仔細盯了他半天，這才認出來，原來是小甘大夫。

“我剛才說過了，公子絳并非無過錯，但也沒有我想的那么大。”

甘信撲哧一樂：“大不大，還不是你說了算。剛才進去，背著我們，誰知道君上給了多少金子，讓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御展怒道：“你這黃口小兒，我若是想要賣錢，何必當眾來這么一出？我直接找君上要就行了!”

“那不一定，事鬧不大，錢收不到。”

這話一出，下面一陣竊笑。周公在城樓上，聽到他話中扯到自己，臉黑了起來。

甘信從來沒有被人圍著聽自己說話，心里也挺受用的，環視一周，看到那些唯唯諾諾的人，鼻子一哼，朗聲說到：

“公子絳怎么處理，我不跟你糾纏，因為大家都知道君上寵他，我跟他也無過節，不會死咬住不放的。但是，那個殺了這么多人的丁堯臣，為什么不正法？如今已是秋天，為何不殺？”

“此人身上還有許多秘密，不能殺。”

“他有什么秘密我不管，按照他的習慣，你打算十幾天以后，拿誰去喂他呢？我們可都不想死于非命。”

這話把大家的心理話說了出來，后面一片喧嘩。這個問題，御展是沒法回答了，不禁傻眼。

還是莊清機靈，他搶過話頭：“剛才與君上已聊到這個，只是其中涉及不少機密，不大方便當眾宣布。在他下一次犯病前，必會解決這個問題。如果解決不了，再殺掉不遲。”

甘大夫一聲冷哼：“機密？你一個楚人都能參與的機密，反倒瞞著我們周人？我年齒不足，資歷不深，不參與機密也就算了，這個丁堯臣的機密，諸位大夫，可有知道的？”

下面大夫們紛紛搖頭。

“我看，這怕是個幌子。不想殺他，騙人而已。”

莊清料不到此人牙尖嘴利，句句都問到點上。

“這位大夫，我雖不知你名姓，但看你如此年輕，說話不要那么輕佻。你有你的職守，你只要做好你的事，君上問起來，能對答得上，就夠了。別的事情，你該知道的，自然會讓你知道，不該你知道的，就不要去問。謹言慎行，這才是君子安身之道。”

莊清這話里帶刀。大家看看御展的臉色，再看看周公的神情，知道不能再起哄了。

甘信毫不畏懼，冷冷地說：“國相未查清楚就來發難，是不明。因君上一席話而改變主意，是不義。白白死了那么多人，而不給個公道，是不仁。這事既然已經鬧了起來，就不能這么和稀泥，必須給個說法。”

甘信頂替父親不過幾個月，朝中大夫們也沒把他當回事，想不到今天這么敢說話，居然頂撞國相，不禁對他是刮目相看。

這才叫初生牛犢不怕虎，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這一番話，直接是質疑御展本人。而這，也點到了御展的軟肋。

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你來這么一個突然襲擊，不就是因為怕周公偏袒，想逼他承認罪責嗎？如今被叫進宮去，一番話之后，來個大轉折，要說不令人生疑是不可能的。

此時，莊清那句話提醒了他，“別人服不服，是看誰在說話。”甘信是在藐視自己的權威啊。其他大夫平日難免有齟齬，正樂得看熱鬧。

世界上最熱鬧的事情，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輩頂撞長輩，只要長輩擼起袖子跟晚輩吵，不管有沒有理，已經輸了。

他轉身對大夫們說：

“我執政也有數載，雖不敢說有大功勞，但自問還算是公道。今日這事，是老夫著急了。田城說的，也大抵沒錯，然而我們不知的，是還別有內情。你們不信老夫，不要緊，此心天地可鑒，絕無徇私之意。個中內情，時候未到，恕老夫不能當眾通告。”

然后轉頭對甘信說：“黃口小兒，今日言辭之間多次冒犯老夫，念你年幼無知，不與你計較。”

再轉頭對大家說：“丁堯臣還有許多事要調查，暫時不能殺。公子絳雖有過錯，然而也與國有功，現在不方便公布。今日老夫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此做事孟浪了，還請大家原諒。”

見大家不出聲了，就說：“如果沒什么事了，就請散了吧。”

御展這番話，是強行以勢相逼。就是告訴大家，你們層級不夠，不能參與大事，我以國相之尊擔保，我是公正的。

大家還沒說話，里面傳來一個略顯蒼老聲音：“國相，此事不妥。”

一看，是單大夫。

“公子絳平日多有乖違，又做出此等駭人聽聞的惡事，國相真不必為他遮掩。犯下如此大案，也能輕輕放過，朝堂如同兒戲。”

“我沒為他遮掩。”

“大家都知道了，今年，在洛陽，有兩場賞寶會，賣的是什么呢？就是白起二十年前發掘楚國數十座王陵，以及無數大夫的陪陵，獲得寶物無算。幕后主使就是公子絳。”

單大夫說這話的時候，大夫們居然很平靜，沒有任何驚訝之色。莊清明白，這事在周國是人人知曉了。

“為什么不舍得殺了這個丁堯臣呢？因為此人是白起的部將，因為犯罪被白起追殺，就把白起的秘密告訴公子絳了。”

莊清心想，與公子絳合作的，是白滿與白塵父子，怎么算到此人頭上了？

“公子絳府上，如今是遍地寶貝，放眼天下，誰還有你富有？就算國君擁有整個周國，怕是也沒拿你有錢了。你握有巨寶，私自受用，必有所圖。”

姬絳不看他，也不回應。

“公子絳能不能告訴老夫，你要那么多錢，想做什么？”見他半天不說話，呵呵一笑，“心里有鬼吧？”

姬絳忍不住說：“單大夫，我這個人有個脾氣，沒去做的事情不想說。但你今天既然一定要我說，那只好告訴你，這些錢，我是打算為國養士。”

“為國養士？”

“對，我想學孟嘗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這些人，招徠天下能人，為復興我大周出力。這事我還沒開始去做，因此不想驚擾諸位。”

“所以不擇手段去弄錢？”

“單大夫，你也知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個錢難倒英雄漢。天下人就算再忠于你，也得吃飯。當年燕昭王筑黃金臺，讓有本事的人自己上臺去拿錢，這才招徠樂毅這樣的能人，差不多把齊國給滅了。你沒錢，誰能跟你呢？”

哼，單大夫冷笑了聲：“你說的不差，然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為了這個賞寶會，濫殺無辜，這錢干凈么？”

為賞寶會殺過人？莊清吃了一驚。

“許家仆役王尚種，因為泄露秘密給他朋友，叫高什么的，名字忘了，你把他兩家共八口人，都引出城去殺光了，神不知鬼不覺，鄰居至今還以為他們搬家了。有這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