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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我——「叁」

到樓下散步的時候,方俞看到兩個病人站在遠處的吸煙區,一邊吸煙一邊討論什么。她對這兩個人有印象,他們經常在一起聊天,但總是竊竊私語,音量小得必須靠近他們一米內才聽得清,仿佛在說些國家機密似的。他們一副警惕著身邊經過的人,擔心被竊聽的模樣,每次方俞假裝經過他們也只聽到一兩句話。有的一本正經,有的云里霧里,有時一句話便讓她震驚不已。于是方俞看到了機會,她假裝要抽煙似的,走到他們身邊并索要一根煙抽起來。讓她奇怪的是,她居然對抽煙這個動作十分熟練,十足一個老煙民。雖然這讓方俞感到困惑,僥幸的是,方俞嫻熟的動作使得那兩個病人對方俞卸下了防備,繼續他們的聊天。

一個人說道,生長的人難以保持純粹。不是他們不想擁有,而是世界的介入,旁人的嫉妒讓人們,讓我們開始懷疑純粹是一個什么概念。如同一個人問起,誠實是什么,善惡如何判定。事實上,世界沒有生長,它只是一種歷史循環。人們,我們才是循環內的,對道德,對審美,文化,對每一階段自以為是的,在某些團體牽引下戰勝了部分主觀所形成的客觀判斷。只不過沒有被批判的偏見主觀,又哪來人們口中所謂正確的客觀存在。

嗯,有道理。另一個人點頭道,如果相信某樣東西,那么人們也應當相信并接受它自身擁有的雙面性,即對立性。接受自己相信的東西是容易的,但要徹底無條件地接受它的對立面,便很難了。人們總是愿意相信美好的東西,下意識地忽略丑惡。就像相信上帝的人,會忽視惡魔的存在。相信天長地久的人,不會相信情有盡頭。你看人們多愚蠢,只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東西。他們該做的是,在相信并接受自己篤信的東西之前,先接受它的對立面。如果人們想存生,必須先接受死亡。

方俞認真地聽著,她不敢相信從這兩個人口中說出的這些話。雖然兩人像是各說各話,但他們又在某些不可知的思域上達成一致的看法。煙已經抽完,他們留意到方俞仍站在那里,但他們沒有派煙給她的意向,于是停止了交談。方俞沒有借口繼續待在原地,她把煙頭摁滅,然后安靜離開。

“歡迎光臨”的門鈴聲隨著門被推開響了起來。在病號服外套上自己衣服的她巡邏了一遍便利店,站在玻璃門前的冰柜前,從里拿出一瓶冰凍的無糖烏龍茶,然后走到收銀臺前盯著墻柜上一排排的香煙看了很久。

有黑冰嗎。

萬寶路爆珠嗎。

嗯。

稍等。

自從前幾天為了偷聽那兩個病人講話而假裝抽煙后,一股難耐的躁動開始在心底起伏跌宕,仿佛有把熟悉的聲音在腦里渴望著她向來拒絕的東西。而那種微小的想法在生根發芽,就像頑強的病毒開始感染她的腦部,直至每一個細胞被撕裂,在聲嘶力竭地吶喊著對尼古丁,對酒精的渴望。她看著店員俯身伸手到柜臺下托出一盒子,里面裝有其他國牌子的香煙。

店員指著一盒煙問道,這個嗎。

嗯。多少錢。

三十。

再要個打火機。

三十二。

店員接過錢,把煙遞給她。一道道尚未愈合的刀痕,帶著暗紅的結痂,細長而整齊地排列在店員的左手腕上。她看著那排刀痕,重新打量起面前這個年輕的女店員。約莫二十來歲,短發,皮膚嫩白,化著夕陽紅的煙熏妝,單眼皮,眼神中透著冰冷的不可靠近之意,抹著朱砂紅的厚薄適中的雙唇。而那明目張膽的刀痕卻在昭告天下般地發出求救,它希望有人把這具冰冷刺骨的身軀從深淵里拉出來。

女孩仿佛留意到她的目光,問道,還要什么。

四目交接的瞬間,她的的確確看到了女孩在深淵里發出求救的模樣。她沒有說話,只是在女孩面前點燃了根煙,然后默默轉身推開門,“歡迎光臨”再次響起。她站在便利店外抽著煙,看著遠方天空從夕陽紅的煙熏妝漸漸暗下去,夜幕低垂的天空成了另一副妝容,暗黑的煙熏妝讓她終于想起那個被遺忘了的人。

一些東西在體內存活過長,即便無益,也無法被徹底根除。與之相處太久后,倒說不出是否真的無益了。它儼然成了身體部分,給過她得益之處,同時在慢慢啃噬她。仿佛清除了它,某部分的自己就隨之消失,她便不再是她。是恐懼造成的錯覺讓人困惑、止步,還是準確無疑的直覺在作祟,她開始重新思考,那個“我”該如何被確定。

“歡迎光臨”成了每天傍晚響起的聲音。冰柜的玻璃門反射出同一個人的模樣,同樣的飲料被同一個人日復一日地取走。生活如同曾經的宋云,精確,安全,讓人無所挑剔。這種如海面般平靜,舒適的景象,正在海底翻涌起波瀾起伏的真實。它被想遺忘的人遺忘,被執著探尋的人捕獲。而它的狡猾之處,在于無論是被遺忘還是追尋,都不影響一個人活著。

無糖烏龍茶被妥妥地放在收銀臺上,她看著女孩說道,照舊。

女孩利索地從柜臺底下抽出一包黑冰,遞給她說道,三十。

給完錢,她靜靜地轉動著手中的煙盒站在原地,顯然沒有離開的打算。女孩也默默地站在原地。便利店里除了她們,別無一人。她們再次四目相視。誰也沒有回避誰的眼神,仿佛她們早已知道這一天會到來,只是在到來前彼此做好準備,等待正確的時機。

抽煙嗎。

好。女孩說。

她們在“歡迎光臨”中走到門外,站在角落邊。她遞給女孩一根煙,為她點上,也給自己點上,吐出一口煙后問道,你叫什么。

單玄。女孩也吐出一口煙問道,你呢。

香野子。

你住院很久了嗎。

四個多月了吧。

因為什么病。

你看我像有病的嗎。香野子笑道。

那你看我像有病的嗎。單玄也笑道。

我有個很好的朋友,我們認識了很多年。她曾經跟我說過,有時候你堅持一些東西,一不小心便與世界為敵。

與世界為敵。單玄念著這句話說道,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覺得比自己年紀大的都是大人,但自己到了這個年紀的時候,只會覺得彷徨不安,不知所措,覺得自己只是外表長大了而已。

這是所有人都會經歷的事。

很多時候回過神來,我卻對別人做了件連自己都討厭的事,明明還想著自己絕不能變成那樣。

生活會確確實實地讓人妥協。那些突如其來的事情,總是始料不及地發生和結束。那些不起眼的讓你覺得無關自己,微不足道的東西會默默改變你,蹂躪你。不知不覺中,妥協只是你每一次的頭低一點,腰彎一些。它如同一根細針,在你倉皇應對中刺穿包裹你靈魂的表膜,直至飽滿的靈氣泄盡。有一天當那些人暮然回首,生活已是面目全非。而他們早已身首異處。

好一個身首異處。單玄感嘆道,所以你也在與世界為敵嗎。

你說呢。香野子認真地看著單玄說,夢想會被現實打敗。同樣,現實也會被夢想打敗,成為另一種現實。

兩人相視一笑,繼續默默地抽煙。

有些關系無法被定義。如同白天里放煙火,只聽到沖天綻放的聲音,看不見任何絢麗爛漫的光。但它確實存在。事實上,在這種關系里,每個人都帶著目的前往,相會。界限從一開始就明確,并時刻被提醒。有些人,你要與他過招,為了看清自己身處何境。他們是帶著任務出現。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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