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多的人義無反顧地加入了造反的行列。除了王薄、劉霸道、張金稱、高士達、竇建德之外,齊郡(今山東濟南市)人孟讓、北海(今山東青州市)人郭方預、平原郡(今山東陵縣)人郝孝德、河間郡(今河北河間市)人格謙、勃海郡(今山東陽信縣)人孫宣雅等各自起兵,其部眾多則十幾萬,少則數萬,在山東地區縱橫馳騁,令各地官兵焦頭爛額。
叛亂的烽火在急劇蔓延,可楊廣卻不以為意。
按照楊廣對歷史的領悟,幾百年來的中國政治一直是門閥世族玩的游戲。正所謂“天下以智力相雄長”,真正的政治智慧和政治力量從來只掌握在少數貴族手中,泥腿子們只是這場游戲中無足輕重的配角,或者純粹就是跑跑龍套而已,絕對成不了氣候。所以,在楊廣看來,所謂的叛亂只不過是一些窮瘋了的暴民在聚眾搶劫而已,等他滅了該死的高麗,回頭再來收拾這些小毛賊也為時不晚。
大業九年春,楊廣再度御駕親征,于三月初四率領百萬大軍進抵遼東,拉開了第二次東征高麗的大幕。這次,楊廣仍命宇文述等人分道繞襲平壤,本人則親率正面大軍猛攻遼東。隋軍這回不僅用上了飛樓、撞車、云梯等大型攻城器械,而且挖掘了多條地道,夜以繼日輪番進攻。但是,隋軍連攻二十多天,付出了慘重的傷亡,遼東城卻依舊固若金湯。同時,宇文述等部也遇阻不前。正當戰事陷入膠著之際,國內突然傳來楊玄感叛亂的消息,令楊廣如遭電擊。六月,楊廣不得不下令撤軍。倉猝之間,堆積如山的軍資、器械、糧草全都來不及運走,只能白白送給高麗人。
如果說,遍及各地的農民起義在楊廣眼中只不過是蚍蜉撼樹,尚不足慮的話,那么楊玄感叛亂則無異于一場政治地震,極大地搖撼了帝國的統治根基。
因為,楊玄感是貴族,是楊廣心目中最有資格玩政治的貴族。
楊玄感,隋朝開國元勛楊素之子,襲爵楚國公,時任上柱國、禮部尚書,在帝國的政治高層擁有不可估量的影響力。在楊廣看來,這樣一個重量級人物起兵反叛,必將產生“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可怕效應,也無疑會引發巨大的政治離心力,使更多的門閥世族生出謀求天下的野心!
事實證明,楊廣的擔心是對的。
楊玄感自黎陽(今河南??h)起兵后,四方紛起響應,部眾很快發展到十幾萬人。就在楊廣圍攻遼東時,楊玄感已迅速兵臨洛陽城下,而圍城不過數日,洛陽城中竟然有四十多個貴族和高官子弟出城投降,如韓擒虎之子韓世咢、觀王楊雄(楊堅族侄)之子楊恭道、來護兒之子來淵、周羅睺(hóu)之子周仲、虞世基之子虞柔、裴蘊之子裴爽、鄭善果之子鄭儼等。楊玄感為了收攬人心,一律對他們委以重任。
當然,這些官二代的加盟,充其量就是幫楊玄感撐撐門面而已,不可能發揮什么實際作用。此時,楊玄感帳下還有一位幕僚,也是官二代。此人目前雖默默無聞,但很快就將成為隋末亂世叱咤風云的人物。毫不夸張地說,把上面那些紈绔子弟全部綁在一塊,其能量也不及此人之萬一。
這個人,就是日后瓦崗寨的義軍領袖李密。
李密是隋朝上柱國、蒲山公李寬之子,其家門雖不及楊氏顯赫,卻也是名重一時。李密從小志向遠大,仗義疏財,喜歡廣交朋友,早年曾在宮中擔任禁軍。有一次,輪到李密當班,楊廣恰好從他身邊經過,忽然停在他面前,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告訴宇文述:“剛才左翼衛隊中有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我發現他的眼神異于常人,最好不要讓他擔任侍衛?!?
李密就因為皇帝的這句話丟了官,從此與仕途絕緣,在家中閉門讀書。他曾經騎在牛背上讀《漢書》,旁若無人,渾然忘我,被楊素遇見,視為奇人。楊素請他到家中暢談,大為賞識,對楊玄感說:“李密見識深遠,氣度不凡,你們兄弟無人可及?!睆拇?,李密便與楊玄感結成了好友。
二人雖成莫逆,但身份地位相差懸殊,楊玄感有意無意之間,還是會瞧不起這個無官無職的落魄貴族李密。
李密看在眼里,有一天忽然對楊玄感說:“朋友相交貴在坦誠,我今天就不奉承你了。說實話,如果是兩軍對壘,決斷戰機,呼嘯沖鋒于敵陣之中,我不如你;可要是驅策天下賢俊,讓他們各安其位,各盡所能,你不如我!既然如此,你怎能自恃階高而輕視士人呢?”楊玄感聞言大笑,從此更加佩服李密。
楊玄感起事后,自然把李密引為心腹智囊。在圍攻洛陽之前,楊玄感曾就全局戰略咨詢李密的意見:“你一向以拯濟蒼生為己任,如今時候到了,你有何良策?”
李密向楊玄感提出了謀取天下的上、中、下三策。他說:“天子出征,遠在遼東塞外,距幽州(涿郡)足有一千余里,南有大海(渤海),北有胡虜(西突厥、契丹等),中間僅有一條遼西走廊,是遠征軍和國內聯系的唯一生命線,形勢極為險峻。如果你親率大軍北上,出其不意攻占薊縣(涿郡郡治),奪取臨渝(今河北撫寧縣東),便能控其險要,扼其咽喉。如此一來,東征軍的歸路被切斷,高麗人勢必從他們背后發起攻擊。旬月之間,糧秣(mò)給養告罄,軍隊不戰自潰,你就能兵不血刃,生擒楊廣!此乃上策?!?
楊玄感略微沉吟,說:“告訴我中策。”
李密說:“關中自古乃四塞之地、天府之國,如今雖有隋將衛文升據守,但此人不足為慮。我們若率大軍擊鼓向西,所經城池一律不加攻打,直取長安,收其豪杰,撫其士民,據險而守,天子縱然班師,但根據地已失,我們便有足夠的時間審慎籌劃,穩步進取。”
楊玄感又想了想,說:“告訴我下策?!?
那一刻,李密若有所思地看了楊玄感一眼。他預料,楊玄感一定會選下策,而下策必將招致滅亡。
這樣的預感讓李密感到很悲傷。他久久地看著楊玄感,緩緩地說:“派出精銳,晝夜奔馳,襲取東都,號令天下!問題是,萬一一百天拿不下來,天下之兵四方而至,事態就不是在下所能預料的了。所以,這是下策?!?
“先生所謂下策,實乃上策!”楊玄感斬釘截鐵地說,“如今百官眷屬皆在東都,若先取之,足以動搖士心,顛覆國本!”
李密沉默了。他太了解楊玄感了,這是一個被一帆風順的命運寵壞了的世族子弟,他身上的自負、虛榮與驕矜,簡直和天子楊廣如出一轍!在追求成功的道路上,他們都喜歡走捷徑。但是有時候,捷徑也可以用另外一個詞來表達——短路。
是的,所謂快速成功的終南捷徑,往往也是通向滅亡的最短道路。在李密看來,這句話對楊廣適用,對楊玄感同樣適用。
不出李密所料,楊玄感剛剛率大軍圍困洛陽不久,楊廣的東征大軍便已迅速回師中原。面對隋朝大軍對他形成的反包圍,楊玄感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戰略錯誤:他聽信部將李子雄的計策,把本來就不多的兵力分成兩路,一路抵擋已經屯兵黃河北岸的屈突通,一路進攻從長安趕來馳援東都的衛文升。但是,屈突通很快就突破了他的防線,順利渡過黃河,與衛文升部和駐守洛陽的樊子蓋部遙相呼應,對楊玄感形成了前后夾擊之勢。
楊玄感的末日來臨了。
直到此刻,他才決意實施李密當初提出的中策——西進關中,入據長安。
大業九年七月二十日,楊玄感無奈地解除了對東都的包圍,率部西進潼關。宇文述與屈突通、來護兒、衛文升等人合兵一處,率大軍在背后拼命追擊。
數日后,楊玄感進至弘農(今河南三門峽市)。弘農太守楊智積(楊堅侄子)對左右說:“楊玄感西取關中的計劃一旦成功,將來就很難收拾了。我們現在想辦法纏住他,讓他無法西進,不出十天,定可將其生擒!”
隨后,楊智積派了一些父老,出城攔住楊玄感的馬頭,說:“如今弘農兵力薄弱,防守空虛,很容易攻取?!睏钚行乓詾檎?,馬上兵臨弘農城下。楊智積當即登城叫罵,誘他攻城。楊玄感大怒,立刻命令士兵進攻。
面對如此不可救藥的楊玄感,近乎絕望的李密最后一次規勸他:“用兵之道貴在神速,何況追兵轉眼立至,怎能在此逗留?如果進不能入據潼關,退又無險可守,大軍一旦潰散,你拿什么自保?”
可是,楊玄感根本聽不進去。他率部猛攻三天,弘農城卻紋絲不動。等到楊玄感回過神來,準備放棄弘農繼續西進時,宇文述的幾十萬大軍已經鋪天蓋地地殺到了。楊玄感且戰且退,于八月初一退到董杜原(今河南靈寶市西)。隋朝大軍追至,楊玄感被迫在此與隋軍決戰。
戰斗的結果可想而知——楊玄感全軍覆沒,僅帶著十余騎兵逃奔上洛(今陜西商州市)。沒跑多遠,連那十幾名親兵也各自逃散,楊玄感身下的坐騎也被射殺,只好和他弟弟楊積善徒步逃亡,慌不擇路地跑到了一個叫葭蘆戍的地方(今靈寶市西南)。
在這里,疲憊不堪、滿心絕望的楊玄感停下了腳步。他對楊積善說:“我不能接受別人的殺戮和侮辱,你取我的性命吧。”
當生命與尊嚴不可得兼時,貴族楊玄感寧可選擇后者。
楊玄感死了。從他起兵到敗亡,為時不到兩個月。
這場叛亂雖然很快就平定了,但它給楊廣和隋帝國刻下的傷口卻沒那么容易愈合。楊廣無奈地發現:自己的政治威望已經被嚴重削弱,人氣指數急劇下滑,降到了他即位以來的最低點。
暴怒的楊廣決定大開殺戒,震懾天下。他對大臣們說:“楊玄感振臂一呼,從者十萬!以此足以證明,天下的人口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太多了就會相聚為盜。此次的一干人犯若不徹底追查,一概誅殺,就無以警醒當世,懲戒將來!”
隨后,朝廷依照寧枉勿縱的原則,開始大肆追查,廣為株連——上至當朝大員,下至普通士民,一口氣捕殺了三萬多人,流放了六千多人。此外,由于楊玄感圍攻東都時曾經開倉賑糧,于是朝廷便將當時接受賑濟的百姓全部活埋,一個也沒有放過。
至此,凡是跟楊玄感有過絲毫瓜葛的人全都被抹掉了,只有極少數人逃過了這場大屠殺。
其中一個,就是李密。
早在楊玄感兵敗之前,李密就已悄悄離開了他,準備投奔其他義軍,不料半路上被隋軍抓獲。李密用黃金賄賂看押官,使他放松了警惕,然后趁其不備再度逃亡,投奔了平原郡的郝孝德。
李密的漏網并沒有引起朝廷的關注。
兵荒馬亂中,隋朝官吏以為漏掉的只是一只小蝦米。沒有人會料到,短短幾年后,這條小蝦米就將變成一條翻江倒海的大魚!
雁門之圍:驚魂33天
東征高麗成了楊廣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場噩夢。
連續兩年,發兵兩百多萬,耗費資財無數,國庫為之一空,天下蕭然,民生凋敝,可換來了什么呢?換來的只有——盜賊成群,烽煙遍地,世家大族離心離德,整個帝國傷痕累累。
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
楊廣百思不得其解。
是要坦然承認失敗,從此把目光轉向國內,發憤圖強收拾爛攤子,還是要再接再厲、愈挫愈勇,不滅高麗誓不罷休?
楊廣最終選擇了后者——他要整兵再戰,三征高麗!
大業十年(公元614年)三月十四日,楊廣率領三征高麗的大軍向遼東出發。一路上,士卒紛紛逃亡,屢禁不止。七月十七日,楊廣終于帶著這支充滿恐懼和抵觸情緒的軍隊進抵懷遠(今遼寧遼中縣)。同時,來護兒的水軍渡過渤海,在畢奢城大敗前來迎戰的高麗軍隊,并乘勝渡過鴨綠江,兵鋒直指平壤。
此時的高麗,表面上還在頑抗,實則早已精疲力竭了。此前的兩次大戰固然拖垮了隋帝國,可同時也讓小小的高麗元氣盡喪。面對卷土重來的隋朝水陸大軍,高麗王高元惶惶不可終日,最后只好低頭妥協。
七月二十八日,高元遣使前往隋軍大營,向楊廣奉上降表。如果是前面兩次,楊廣一定會斷然拒絕,并且親自攻進平壤,活捉高元。但是這一回,楊廣卻不假思索地接受了高麗的請降,并即刻傳令來護兒班師回朝。
楊廣為何答應得這么痛快?
原因很簡單:如今的隋朝天下已經不是過去那個繁榮富足的太平盛世了,面對風起云涌的叛亂和分崩離析的江山,楊廣豈能再漠然置之?現在,只要能讓高麗臣服,只要能把丟掉的面子撈回來,楊廣就心滿意足、別無所求了。
三征高麗就這么不尷不尬地落下了帷幕。
對于楊廣來講,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或許足以撫慰他那受傷的心靈,可對于多數將領來說,這種充滿自慰色彩的精神勝利卻讓他們感到極為難堪,甚至是感到萬分恥辱——一征高麗大敗而回,二征高麗無果而終,三征高麗不了了之,這他奶奶的算哪門子勝利?!
對此,老將來護兒就曾當著部眾的面扼腕長嘆:“大軍三出,未能平賊,勞而無功,吾竊恥之!”(《資治通鑒》卷一八二)
大業十年十月底,楊廣命令高元按照臣藩之禮入朝覲見,可是他萬萬沒有料到,高元居然把他的詔令當成放屁,一點反應都沒有。楊廣發現自己被耍了,頓時暴跳如雷,對著滿朝文武發出怒吼——老子要四征高麗!
然而,楊廣還能四征高麗嗎?這個千瘡百孔、風雨飄搖的大隋帝國,還能經得起他的瘋狂折騰嗎?
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此時的國庫已然空空如也,再也不可能讓楊廣隨心所欲地往高麗這個無底洞里砸錢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楊廣郁悶難當。為了消除自己的郁悶,楊廣決定北巡——第三次北巡。
四征高麗的錢花不起,三次北巡的錢他還是花得起的。
大業十一年(公元615年)八月初五,楊廣向帝國的北部邊境出發了。此時的楊廣并不知道,一場比三征高麗更讓他難以想象的噩夢,正悄悄匍匐在道路的前方。
準確地說,它匍匐在雁門郡。
大業十一年八月十二日,楊廣的御駕抵達雁門郡(今山西代縣)。此時,雁門以北的大地正滾過一陣劇烈的戰栗——四天前,東突厥的始畢可汗已經率領數十萬精銳騎兵從塞外呼嘯南下,此刻正風馳電掣地朝雁門撲來。
他的目標是——殺死楊廣。
楊廣到達雁門的第二天,東突厥數十萬鐵騎就已將雁門團團包圍。隋朝君臣驚恐萬狀,開始手忙腳亂地組織防御。此時,雖然雁門共有軍民十五萬人,足以抵擋一陣子,但問題在于——城中囤積的糧食只夠食用二十天。
突厥人的攻勢異常凌厲,短短幾天便把雁門郡下轄的四十一座城池攻克了三十九座,只剩下楊廣所在的雁門和齊王楊暕(jiǎn)駐守的嵉縣。突厥人徹底掃清外圍之后,開始集中兵力猛攻雁門。戰斗十分激烈,一支流箭甚至射到了楊廣面前,只差幾步就把他射了個對穿。
楊廣心膽俱裂,一把抱住幼子楊杲(gǎo)縱聲大哭。
在突如其來的死亡面前,一個帝王刻意維系了大半生的驕傲和尊嚴瞬間坍塌,剩下的,只有與常人毫無二致的恐懼和軟弱。
面對突厥人的強大攻勢,宇文述力勸楊廣挑選數千精騎拼死突圍??伤奶嶙h卻遭到了重臣蘇威、樊子蓋等人的反對,他們認為,突厥人擅長野戰,突圍之策太過冒險,而今之計,只有一方面死守城池,一方面緊急發布勤王詔,命四方軍隊前來增援。
楊廣也認為這樣比較保險,可要命的是:突厥人已經把城池圍得水泄不通,勤王詔怎么送出去?還有,糧食在一天天減少,雖然實行了壓縮配給,但存糧已經不多,如果不趕緊把勤王詔送出去,大家很快都會餓死。
所有人絞盡腦汁地想了十天,始終一籌莫展。到了第十一天,楊廣終于大腿一拍,想到了一個主意——浮木傳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