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則與妥協:美國憲法的精神與實踐(增訂版)
- 王希
- 5385字
- 2019-12-06 19:08:07
三 殖民地居民的權利
“英國人的權利”
北美殖民地憲政發展的另一個重要方面是殖民地居民權利的界定、保護和擴展。如前所述,北美殖民地受英國法律傳統的影響很深,尤其在對所謂“英國人的權利”(Englishmen's rights)的界定和保護方面更是遵循英國普通法的傳統。所謂普通法,指的是歷史上沿留和積累起來的關于英國臣民的基本權利的一系列習慣性規定,這些規定的一部分在1215年的《大憲章》(Magna Carta)中得到承認,另一部分則來源于后來的王室詔令、議會法令及法院的判決等,雖然大部分規定并沒有以法典的方式書寫下來,但卻始終在英國法庭使用,用于處理犯罪、個人損傷、財產糾紛等民事和刑事方面的案件。[62]普通法要求國王尊重地方習俗和貴族特權,但最重要的內容是:任何英國人都有權要求獲得公正的法律程序的保護,不經正當法律程序任何人不得受到法庭的拘捕(即擁有人身保護令狀的權利),法庭審判必須在有陪審團出席的情況下進行,被告人有權要求律師為其辯護,法庭不得使用體罰和酷刑對被告人逼供。這些法律習俗自13世紀起就在英國使用,并逐漸成為英國社會公認的英國人的基本權利。這種傳統后來自然也成為北美殖民地的法律傳統,為所有的英國殖民地居民所認同和尊重。如同我們在前面觀察到的,從1496年卡伯特的特許狀起,英國王室在其頒發的所有北美殖民地特許狀中幾乎無一例外地明確宣稱在殖民地居住的英國人將享有英國人的傳統權利。
殖民地的權利限制
但在現實中,并非所有的殖民者都能享受到所謂“英國人的權利”。殖民地權利的發展也經歷了一個極為漫長的過程。1660年前,殖民地尚處于起步階段,政治多為上層社會壟斷,殖民地居民的權利并沒有得到重視。早期殖民地的地方長官和法官也并不嚴格按照普通法的規定來審理刑事案件,量罪和處罰過重的現象并不稀奇。一方面,當時受過專業訓練的律師很少,遠不能滿足殖民地對法官的需求。另一方面,殖民地政府也希望借此保持社會安定。后來,殖民者議會減少了重罪的項目,并減輕懲罰,將交保釋放作為殖民地居民的一項基本權利,并規定即便是犯有重罪的人也有權尋求律師的幫助。
早期殖民地的法律有鮮明的地方色彩。各殖民地的政治環境不同,對殖民地居民權利的規定也不同,對罪與罰的規定也有很大的差異。譬如,在清教大本營的新英格蘭地區,未經清教教士辦理的婚姻登記不具法律效力。通奸與瀆神被視為同等的重罪,都可遭致死刑的懲罰。而在弗吉尼亞與馬里蘭,道德意義上的犯罪受到的懲罰則較輕。17世紀后期,由于英國王室對殖民地控制加緊,殖民地的法律受到英國方面的嚴格審查,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殖民地在刑事犯罪和其他民法中與英國法律的不協調之處。
政教合一是早期殖民地政治文化的重要特征,在法律上也留下了深深的痕跡。17世紀,馬薩諸塞政府為了樹立官方認可的公理會教派(Congregationalism)在該殖民地的絕對權威,試圖利用政府的力量創建理想的宗教王國,對那些持不同教派觀點和敢于向公理會教會政策提出異議的人實行殘酷打擊。殖民地建立不久,便驅逐了被稱為異教徒的安妮·哈欽森和羅杰·威廉斯。
哈欽森是一個女教徒,她對某些公理會教士的神學觀點提出了挑戰,指出上帝之靈可通過個人的悟性感悟到,并非一定需要通過特定的教會或教士的點撥。這種帶有自由化傾向的宗教觀點遭到馬薩諸塞上層的譴責。總督溫斯羅普認為哈欽森的觀點是對殖民地宗教領袖權威的挑戰,對殖民地的宗教一致性和政治穩定有害。溫斯羅普稱,哈欽森可有自己的信仰,但只許埋藏在心底,不能將其散布出來,擾亂殖民地的宗教秩序。威廉斯則對公理會教派的專斷提出批評,公然提倡政教分離,反對用控制思想和信仰的方式來建立殖民地成員間的精神團結。雖然威廉斯沒有對馬薩諸塞教會政府的合法性提出質疑,但仍被認為是侵犯了教會的崇高權威,在1635年被教會除名。后來威廉斯到了羅得島,建立了一個新的殖民地,立志要在那里建立起真正的宗教自由。良心和信仰的自由后來作為一種核心原則被寫進了羅得島殖民地的基本法,羅得島因而成了美洲大陸第一個真正允許完全宗教自由的殖民地。
對馬薩諸塞清教政府提出挑戰的還有托馬斯·胡克爾。胡克爾原也是清教教士,但他不滿馬薩諸塞教會政府的專制作法,主張各教會之間應平等相處,政府不必使用強制手段在教會之間劃分等級;他還要求政府準允非清教徒的殖民地居民參與政治,至少參加地方官員的選舉。1636年,胡克爾帶領他的追隨者自動離開馬薩諸塞前往康涅狄格,在那里組建新的殖民地。1701年,康涅狄格的清教徒建立起耶魯學院,意在與公理會教派在波士頓建立的哈佛學院(1636年建立)分庭抗禮。
與馬薩諸塞殖民地相比,賓夕法尼亞殖民地則具有更為開放和寬容的宗教氣氛。威廉·佩恩本人信奉教友會,主張宗教寬容與基督教內各教派的平等。在1682年的《賓夕法尼亞基本法》中,佩恩保證,凡是一神論者都不會因其宗教實踐和信仰在賓夕法尼亞遭到迫害。1701年,他又保證所有基督教徒都有權參加公職。但如同在馬薩諸塞一樣,賓夕法尼亞對政治參與者的道德水準要求很高。自由人如果從事和參與了有失道德水準的活動或犯下有違道德的罪行,可能失去自由人的身份。而非自由人要想獲取自由人的身份,必須在道德操守方面經得起檢驗。[63]1660年后建立的新殖民地在宗教方面都采取了比較寬容的做法,這樣做也是出于吸引移民的需要。到1700年左右,在紐約、新澤西、賓夕法尼亞等殖民地內,多種教派的并存已不足為奇。但這種宗教寬容并非沒有限度,也不是對所有的教派都一視同仁。即便在最寬容的賓夕法尼亞,星期日不敬上帝,不讀《圣經》,也要被看成是一種褻瀆神明和違背普通法傳統的罪過。
政治權利及其限制
對于殖民地居民的政治權利,各地的規定也不完全一致。馬薩諸塞和普利茅斯規定所有的自由人都有權參與公共事務,但要取得自由人身份并不容易。因早期馬薩諸塞的居民點以公理會的教堂堂址為中心而建立,教會也是政治管理的機構,唯有教會的正式成員才有選舉權并有資格擔任公職。后因教會對成員資格的要求過于苛求(如要求申請入教的人必須在教會成員面前令人信服地闡述自己如何信奉神明,如何按教規約束自己的不道德行為等等),許多教會成員的成年子女因達不到教會的要求而被排斥在教會外,無權參加教會和政治事務的管理,招致許多不滿。1660年左右,馬薩諸塞教會對成員資格要求作了調整,允許那些被稱為“過渡信徒”的準教會成員參與教會的決策活動,擴大了事實上的選舉權。
各殖民地幾乎無一例外地將財產作為擁有選舉權的重要前提條件。普利茅斯要求選舉人至少要擁有20英鎊以上的不動產財產。康涅狄格在1658年規定,只有擁有30英鎊以上財產的人才有資格參加投票,這項規定在1689年又改為40先令。新澤西、馬里蘭、特拉華以及北卡羅來納等則只允許擁有50英畝土地的人參與政治。馬里蘭雖允許所有自由人參加選舉,但規定議會成員必須是那些對土地和財產擁有絕對和完全的自由處置權的人(freeholders)。弗吉尼亞開始還允許自由人參加選舉,但在1676年的“培根反叛”之后,便剝奪了沒有不動產的自由人的選舉權。
1690年后,各殖民地對選民資格的限制有所松動。大部分殖民地取消了選民的宗教資格上的限制,但仍保留了財產資格的限制。當時流行的觀點認為,參與政治需要有公德感,而只有擁有財產的人才會具有這種素質。比起英國本土,殖民地的財產資格要求并不是很高,而殖民地擁有財產的人數比例也相對較高,除財產限制外,有的殖民地還有其他一些限制。如南部殖民地明確規定只有白人才能擁有選舉權,黑人和印第安人無論是否擁有自由均不能擁有投票權。還有一些殖民地(如北卡羅來納、特拉華和賓夕法尼亞)都要求選民必須是英國血統的人。在馬薩諸塞,教友會的成員不能擁有選舉權。相當一部分殖民地也禁止天主教徒參與政治。[64]
對婦女權利的限制
殖民地時期男女權利也是不平等的。幾乎所有的殖民地都剝奪了婦女參加公共事務的權利。婦女沒有選舉權,不能出任公職,不能參加陪審團,甚至連在教堂布道也不可能。經濟上,婦女不能簽約,不能獨立從事商業活動,一般不能擁有自己的財產。根據普通法傳統,家庭如同殖民地,本身是一個“小型政治社會”,在其中必須講究等級和秩序,男性是主導社會和家庭的力量,女性只能扮演從屬的角色。婦女結婚后便成為丈夫的從屬,無權掌握和擁有財產,結婚時帶來的財產也通過婚姻轉換成為丈夫的財產,丈夫雖不能未經妻子同意出賣或轉讓(即婦女擁有一定的“嫁妝權”),但她們能真正掌握這些財產的機會只能在丈夫去世之后。在離婚法方面,殖民地比英國本土的法律稍為松動一些,但也只限于丈夫有通奸和過度摧殘妻子的情形。殖民地對婦女不軌行為的懲罰也十分嚴厲。如弗吉尼亞在1701年的一個法律中規定,任何女工在契約期間未婚生育,將被罰以無償勞動一年,以彌補她因生育給主人“帶來的損失和麻煩”。如果致使女工懷孕者是她的主人,該女工公約期滿后,還要為當地的教區出賣勞力一年;如果任何白人婦女與黑人或其他有色人種有了私生子,將被處以五年勞役,生下的孩子也將成為奴隸。[65]
自由與奴隸制的并存
北美殖民地法律和政治發展最重要的特點之一是推崇有產殖民者的自由與剝奪非洲黑奴和其他勞工的自由兩種現實并存。一方面殖民地居民以英國人天生享有的權利為名,建立起代表自己利益的議會,從英國王室和議會那里爭取自治;另一方面各殖民地卻允許發展奴隸制,允許殖民者剝奪殖民地上其他人的自由和權利。早期殖民地時期,不自由的現象十分普遍。除黑人和印第安人外,不自由的人口中還包括了白人契約奴工。契約奴工曾是早期殖民地勞力輸入的主要形式,但后來因雇主的剝削,許多契約奴工逃離出走。此外,因土地資源有限,獲得自由的契約奴工往往不能及時得到土地,其中有些人還被迫重新回到受奴役的狀態。契約奴工的地位在很多方面與奴隸相似,他們不能違背主人的意志,不能自由活動,犯了罪與奴隸在同樣的特殊法庭受審,并會當眾受到鞭罰。但契約奴工與奴隸的根本區別在于:前者的奴役是一種自愿的、具有合同性質的對勞動力的出賣,而奴隸勞役是強制性的;契約勞工最終是有希望獲得自由的,而自由對于大多數奴隸來講,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因為契約奴工也是英國人,他們往往比奴隸更容易逃跑。為防止白人與黑人奴工聯合起來反抗雇主,一些殖民地曾通過法律,限制進口過多的契約奴工。白人奴工數量在18世紀大大減少,奴隸制的合法化和國際奴隸貿易的發展使南部大殖民者有機會用大量廉價的非洲黑奴取代白人契約奴工。
來自非洲的奴隸幾乎是在英國人開發北美的同時便被販運到了殖民地。1619年,第一批非洲人(20人)被一艘荷蘭人的船只帶到了弗吉尼亞殖民地,從此開始了黑人在英屬北美殖民地的歷史。當時的弗吉尼亞并沒有建立起奴隸制,非洲人的法律地位與白人契約奴工相似。1641年通過的《馬薩諸塞自由法規》是殖民地中最早提到合法奴隸制的文件。該法律禁止馬薩諸塞的居民在內部實行奴隸制,但允許那些“在正義的戰爭中的俘虜、自愿賣身為奴和那些被賣給我們的人”作為奴隸存在。[66]在同一時間內,弗吉尼亞和馬里蘭也出現了歧視黑人的法律。1639年,弗吉尼亞禁止黑人佩帶武器。1640年,馬里蘭禁止黑人隨意流動。兩地都堅決禁止黑白種族間的通婚和性行為。馬里蘭1664年制定的一項法律明確規定“所有的黑人將終身服勞役”,從而將黑人終身奴隸制法律化。弗吉尼亞在1676年的“培根反叛”后也作出了類似的規定。1691年,弗吉尼亞對奴隸主主動釋放奴隸做了更苛刻的規定,要求奴隸主將釋放的奴隸運送到弗吉尼亞以外的地方去,否則,奴隸主不得任意釋放奴隸。17世紀60年代建立的卡羅來納殖民地從一開始便承認了奴隸制的合法性。到美國革命前夕,即便在黑人人口極少的北部殖民地,奴隸制也都是合法的。關于奴隸制的起源,美國歷史學界有過激烈的爭論,總的來說,南部殖民地以煙草、稻米和棉花為主的農業經濟,迅速膨脹的英國市場對南部種植園經濟的刺激,契約奴工的短缺和不穩定,以及白人殖民者對黑人的傳統偏見,都是促成奴隸制在17世紀后半期迅速發展的重要原因。[67]
在奴隸制下,奴隸沒有任何權利,處于殖民地社會的最底層。奴隸在法律上的定義是主人的(能夠隨主人移動的)“財產”(chattel proper-ty),他們不能享有任何財產,不能結婚,也沒有做父母的權利,其子女被視為是奴隸主的財產,可被任意買賣。1700年前后,南部各殖民地制定頒布了《奴隸法典》,詳細規定了對奴隸的管理和懲罰。南卡羅來納在1690—1740年間,數次頒布和修訂了《奴隸法典》,加強對奴隸的控制。1690年的奴隸法規定,奴隸必須在有主人簽發的“通行證”的情況下才能單獨行動。1712年的一項法律宣布,如果一個奴隸屢次逃跑,被抓回后可由法庭決定砍去一只腳。1722年的法律嚴禁奴隸穿戴與他們的身份不符的或“超出他們地位的”服飾。1740年的奴隸法典嚴禁任何人教奴隸識字。[68]
北部經濟以小農業和商業為主,奴隸制遠不如南部發達和深入,黑奴人口總數很少。北部黑奴通常可享有一些基本的權利,如可以結婚,有一定的行動自由,允許受教育,犯罪的懲罰也較南部輕。盡管如此,在大部分北部殖民地,黑奴也沒有政治權利,也不享有普通法中規定的陪審團和尋求法院保護的權利。殖民地時期在北部和南部還居住著一些自由黑人,他們的地位更是難以從法律上來確定。這批人獲得自由的途徑主要是原主人對他們的自愿釋放,或者是原黑人契約奴工的后代等。自由黑人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黑白混血后代,但在法律上仍被視為黑人。一般情況下,自由黑人不能享有與白人同等的自由,不能參加選舉,不能參加殖民地的武裝組織(如民兵之類),也不能出任公職。他們所擁有的權利是十分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