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第二版)
- 陳思和
- 5404字
- 2019-11-25 18:31:08
第四講 現實戰斗精神的絕望與抗爭:《電》
一、為什么要講巴金的《電》?
就巴金的創作而言,分析《激流三部曲》或者《寒夜》才是理所當然的,而我特意選擇了《愛情的三部曲》中的《電》,這似乎有些不合常規。《電》的影響無論如何也不能跟《家》相比,現在讀它的人一定也沒有那么多,這是一部逐漸為人們所遺忘的作品。
我先說說這部小說的遭遇。巴金在1933年12月寫完,作為《愛情的三部曲》的第三部,但出版時遇到了重重困難。巴金把前四章寄給上海的《文學》雜志,那是當時最負盛名的文學刊物,可是排好了前兩章后,國民黨的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在審查第一批清樣時就禁止發表,為了逃避檢查,巴金把它改名為《龍眼花開的時候》,還改變了小說里的人物名字,以“歐陽鏡蓉”的筆名發表于北平的《文學季刊》上。為了障眼,他還特地用“竟容”的名字寫了一篇散文,故意把自己寫成一個在香港生活的人。但是在1935年3月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單行本時,書稿還是被刪去了許多內容,開了囗囗囗的天窗。后來巴金又把《霧》、《雨》、《電》合成一部書,以《愛情的三部曲》之名出版。(注:《愛情的三部曲》1988年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巴金全集》第6卷。本講中有關《電》的引文,都是依據這個版本,不再一一加注。)
在當時的評價中,對這部小說也是有爭議的。我可以舉當時的兩位名家的評論:一位是老舍,他專門為《電》寫了一篇書評,以作家風格而言,老舍與巴金是很不相同的,他對《電》的評價是:“這篇幅不甚長的東西——《電》——像水晶一般地明透,而顯著太明透了。這里的青年男女太簡單了,太可愛了,可是毛病都壞在這‘太’上。這篇作品沒有陰影,沒有深淺,除了說它是個理想,簡直沒有法子形容它。他的筆不弱,透明到底;可是,我真希望他再讓步一些,把雪里攙上點泥!”(注:老舍《讀巴金的〈電〉》,陳思和、周立民選編《解讀巴金》,春風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76—177頁。)另一位是茅盾,他在《電》以《龍眼花開的時候》為名只發表了上半部的時候,就發表了評論。他說:“作者的文章是輕松的,讀下去一點也不費力,然而自然而然有感動人的力量;作者筆下沒有夸張的字句,沒有所謂‘驚人’的‘賣關子’的地方,然而作者的熱情噴發卻處處可以被人感到。這兩點,我以為是這位作者的特長。”他的批評意見是:“這里有些活生生的青年男女,可是這些活人好像是在紙剪的背景前行動——在空虛的地方行動。他們是在一個非常單純化了的社會中,而不是在一個現實的充滿了矛盾的復雜的社會中。”(注:茅盾《論〈將軍〉、〈春雨〉、〈電〉》,陳思和、周立民選編《解讀巴金》,第170、173頁。)
兩位作家的話都說得很輕松,但把這部小說的優點和弱點大致都指出來了,我們也可以從中了解這部小說發表時的一般反應。1949年以后出版的文學史和研究論著中,對這部作品以持批評的態度為多。尤其是在1958年的巴金作品討論中,有人就說小說里的主人公都是極端的個人主義者,是反集體的無政府主義者,根本找不到正確的革命道路(注:參見李希凡《談〈霧、雨、電〉的思想和人物》,載《文學研究》1958年第4期,收入賈植芳等編《巴金專集》(2)(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還有人說,這部作品中的人物都是悲觀失望、思想空虛無聊的,雖然反映現實黑暗有真實的一面,但作品中的個人主義、無政府主義會對年輕人思想會起到腐蝕作用(注:參見武漢大學中文系三年級巴金創作研究小組《論〈愛情三部曲〉》,收入賈植芳等編《巴金專集》(2)。),等等。這些主導性的輿論影響了這部小說在文學史上的命運。
巴金的小說創作,有兩個比較著名的系列,一個是“家庭系列”,從《家》、《春》、《秋》到《憩園》、《寒夜》,另一個是“革命系列”,從《滅亡》、《新生》開始,到《愛情的三部曲》,等等。這兩個系列的作品隨著時代的變化,命運很不一樣。前一個系列,因為可以扣住“反封建”的主題,評價越來越高;而后一個系列,由于巴金特殊的思想信仰,評價越來越低,甚至成了一種忌諱。巴金在中年以后寫過許多創作談,介紹自己創作各種小說的體會,可是對《愛情的三部曲》諱莫如深。五六十年代,他寫過一本《談自己的創作》,從《滅亡》一直談到《寒夜》,就是跳過了《愛情的三部曲》。“文革”以后,他又寫了一本《創作回憶錄》,對《愛情的三部曲》還是避而不談。國外的很多研究者對巴金抗戰以后的作品給予了比較高的評價,尤其是《寒夜》,法國人評價很高。巴金后來談自己的作品時,就說《家》、《憩園》和《寒夜》是最好的三部。(注:《〈愛情的三部曲〉總序》的一個注釋,《巴金全集》第6卷,第4頁。)但這些說法與他之前的說法大相徑庭。1930年代他寫《〈愛情的三部曲〉總序》,一開始就說得明明白白:“我不曾寫過一本叫自己滿意的小說。但在我的二十幾部文學作品里面卻也有我個人喜歡的東西,例如《愛情的三部曲》。”“這部小說(指《電》——引者)是我的全部作品里面我自己比較喜歡的一本,在《愛情的三部曲》里面,我也最喜歡它。”(注:《〈愛情的三部曲〉總序》,《巴金全集》第6卷,第3—4、37頁。這兩段話與初刊文略有差異,后一段中的“比較喜歡”在初刊文中是“最喜歡”。)——當時,《憩園》、《寒夜》都還沒有創作,巴金當然有權利更喜歡以后創作的作品。但是,巴金后來避而不談《愛情的三部曲》,并非因為對它沒有感情,而是外界環境發生了變化,他一直找不到恰當地談論它的語言。直到1987年底編印全集的時候,在給責任編輯的信(即這一卷的代跋)中,他才小心翼翼地用“理想主義者”這個不犯時忌的詞來稱呼《愛情的三部曲》的人物原型,他說:“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使我感動的發光的東西。”“他們身上始終保留著那個發光的東西,它就是——不為自己。”但是談到具體的信仰和革命活動時,巴金還是比較謹慎,似乎對以前的批判還心有余悸:“有人批評我寫革命‘上無領導,下無群眾’,說這樣的革命是空想,永遠‘革’不起來。說得對!我沒有一點革命的經驗。也可以說,我沒有寫革命的‘本錢’。我只是想為一些熟人畫像……”“我所寫的只是有理想的人,不是革命者。”(注:上述引文均引自《致樹基(代跋)》,《巴金全集》第6卷,第479、480頁。)說到這里,有一點非常明確了,巴金吞吞吐吐要避開但又避不開的東西就是他早年的“信仰”,即安那其主義(也就是無政府主義),《愛情的三部曲》寫的就是一群安那其主義者的革命活動。
巴金早年是一個安那其主義者,“五四”時期很多著名的知識分子,如李大釗、毛澤東、陳延年等,早期也曾經信仰或研究過安那其主義。安那其(Anarchy),原指一種沒有經過治理的狀態(注:Anarchy的希臘詞源是α′ναρχι′α,表示一種without a chief or head的狀態,中世紀拉丁語為anarchia。),中文最普遍的是譯作“無政府”,這個詞比較生動,但也容易引起誤解。我看到另外有人譯作“無治”,無政府主義也叫無治主義(注:吳克剛《一個合作主義者見聞錄》,中國合作工作社印,非賣品。),含有一種還原到原始的、自然的、非人治的生存環境的意思。中國初期的安那其主義者把這一理想與中國老子的思想、俄羅斯托爾斯泰的理想都解釋成同一根源的思想學說,大概也是出于這樣的理解。所以我覺得譯作“無政府主義”不是很準確,還是稱“安那其”比較好。這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國際社會的反抗思潮,有過很長的演變過程。“五四”以前它在中國非常盛行,但到了1920年代,一方面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蓬勃發展,吸引了更多的革命青年,另一方面安那其運動被新老軍閥所鎮壓,1927年以后,安那其運動在中國已經徹底失敗了。
巴金自稱是“五四”運動的產兒,但他在“五四”新文學運動的社會思潮里,主要接受的是安那其主義的社會反抗思潮。他當時才15歲,讀了兩本宣傳安那其的小冊子,一本是克魯泡特金的演講《告少年》,鼓吹青年要參加社會主義運動;另一本是波蘭戲劇家廖亢夫的劇本《夜未央》,寫俄羅斯民粹派革命的故事,劇本里也是充滿了愛與死、自我犧牲等英雄浪漫故事。巴金就是這樣被鼓舞起來參加了四川的安那其團體。以后大約十年的時間,他從四川到上海、南京等地,一直從事安那其運動,成為這個運動中比較重要的代表人物。(注:萬樹平教授在《美國學術界對中國無政府主義和巴金的研究》一文中綜合了美國有關無政府主義的研究成果以后指出:“就我所見到的一些無政府主義刊物,凡是談到中國無政府主義運動的,就必然提到巴金。”他得出結論說:“作為無政府主義者和作家,巴金(芾甘)對中國革命做出了重要的貢獻,巴金是中國無政府主義運動后期(1927—1949)的重要代表。”(《解讀巴金》,第359、360頁。))1929年初,巴金從法國回國的時候,還雄心勃勃地寫了一本安那其主義的理論著作,叫做《從資本主義到安那其主義》,討論安那其理想如何取代資本主義社會制度。但是過了不久,他發現中國的安那其運動已經沉寂了。這一時期,他陷入極其孤獨的境地,這種孤獨帶給他恐慌和灰暗的情緒,在1930年代初的散文小說中,他一遍一遍訴說自己的絕望、痛苦、孤獨……有一篇散文《我的心》(注:巴金《我的心》,《巴金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他寫自己在夢里與媽媽的對話,要媽媽把他的這顆心“收回去”。就是說,他拒絕這個現實生活,對這個現實充滿了恐懼。為什么有這種態度?就是因為他的安那其信仰在那個時代已經完全失落了,用現在時髦的話說是“信仰危機”。不是說他不相信安那其主義了,而是安那其運動已經被鎮壓下去,已經不存在了。以后怎么辦?他只有通過不斷地寫小說來宣泄自己的痛苦,宣泄自己失去理想的絕望。巴金的第一部小說《滅亡》就是寫安那其運動中的革命知識分子的活動,他通過小說里人物的悲劇性遭遇來發泄他對這個社會的憤怒和抗議,這一點能夠與當時社會的革命思潮相呼應,為眾多讀者所喜愛,但是巴金自己并不愿意當個作家,他甚至不斷地寫文章批評自己,認為寫作是在浪費自己的生命。(注:例如,在《靈魂的呼號》中,他說:“我卻以為還有一個比藝術更長久的東西。那個東西迷住了我,為了它我甘愿舍棄藝術。藝術算得什么?假若它不能夠給多數人帶來光明,假若它不能夠打擊黑暗。”(《靈魂的呼號》即《〈電椅集〉代序》,《巴金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94頁)又如他在《我的夢》一文中,虛擬了兩個人的對話,不斷地質問“文章和話語有什么用處?把生命花在這上面是一種浪費”(見《巴金全集》第12卷)。)巴金就是在這種悲觀心理的惡性循環中越陷越深。我曾經在《巴金傳》里寫過這么一段話:巴金在文壇上的魅力,“不是來自他生命的圓滿,恰恰是來自人格的分裂:他想做的事業已無法做成,不想做的事業卻一步步誘得他功成名就……巴金的痛苦就是巴金的魅力,巴金的失敗就是他的成功”(注:拙著《人格的發展——巴金傳》,臺灣業強出版社1991年版,第137頁。)。他是越苦惱,就越拼命寫作,拼命發泄,越是這樣,他在文學上的名聲就越大,結果讓他更加感到孤獨和苦惱,心里全是黑暗。到他晚年,我有一次接受一家雜志社的委托去采訪他時,他還在說:“我并不想做一個作家,搞文學不是我的初衷,我是想做些實際的事,對國家人民更有用。”他一直希望通過他的社會實踐來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這個理想的內核就是安那其主義(無政府主義)。
講到這里,可以回答為什么選《電》這部作品了。我還想談一點我私心的體會。二十多年前,我還在復旦大學讀書,與同學李輝一起研究巴金的著作,合作撰寫一批研究論文,就是后來出版的《巴金論稿》。當時就有一個疑團存在我的心里:巴金是個信仰安那其主義的作家,無政府主義在“文革”中被描繪成最兇惡的反動思潮,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它是馬克思主義的敵人,國內呢,把一切打砸搶流氓分子全說成無政府主義者。我覺得奇怪的是,為什么一個信仰無政府主義的人會寫出那么充滿革命朝氣的小說?為什么能顯現出那么崇高的人格理想?為什么會在讀者中產生那么大的影響?帶著這些疑點,我去找安那其主義的書來讀,中國的外國的,大約能找到的都讀了,這才發覺安那其主義完全不是教科書和宣傳冊里描繪的那么可怕,它只是一種人類的烏托邦理想。我們現在已經看不到這些理想實現的可能性了,但是它所揭示的社會問題和矛盾沖突仍然是存在的,只是沖突的方式已經變化了;它所追求的烏托邦的理想仍然會對這個世界的弱勢群體具有吸引力。美國有位左派歷史學家德利克教授說過一段很深刻的話,他說:“在一個文化環境里,如果將霸權看作是社會、政治組合一個理所當然的原則,那么無政府主義決不是一個容易思考、寫作和談論的課題。”(注:轉引自萬樹平《美國學術界對中國無政府主義和巴金的研究》,《解讀巴金》,第353頁。)對此我深有同感。在全球化的世界趨勢下,我們恐怕無法回避世界霸權對人類和平生活的威脅,但這種威脅卻被另外一個對抗霸權的力量、被命名為恐怖主義的運動所掩蓋,這些問題構成了世界知識分子最重要的爭論話題,新的話語、思想、理論層出不窮,但是,我想說的是,許多接近原始正義的理論,許多基本的概念,早在一個世紀前的安那其主義中已經重復了無數遍。雖然當年的歷史真相已經消失得干干凈凈,被重重的歷史灰塵所蒙蔽,但文學創作卻鮮活地保留了歷史的蛛絲馬跡。《電》就是這樣一部對人類夢想的文學追懷,它在中國文學史上很特別,因為它是對中國安那其主義的革命與理想的一次描述。在俄羅斯文學中,有許多偉大作家都描寫民粹派運動和民粹派革命家(民粹運動與安那其運動有一定的聯系),可是在中國的現代文學史上,《電》是唯一的一個完整描述中國安那其主義運動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