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戲一得:吳小如戲曲隨筆
- 吳小如
- 2095字
- 2019-12-06 19:43:12
附錄1 重讀《富連成三十年史》
我自一九三二年隨家人由哈爾濱入關定居北平,便開始了在這座文化古城中的看戲生涯。一九三三年這一年,我還在讀小學,但看戲的興致已一發而不可收。特別是看富連成的戲,仿佛成了上學之外的業馀必修課。就在這時,唐伯弢編著的《富連成三十年史》(簡稱《三十年史》)出版了。先是從鄰居家借來翻閱,后來便自己買了一本。除通讀外,更有興趣的是讀那些活躍在舞臺上的“喜”、“連”、“富”、“盛”各科演員的小傳。當時我對此書并不很重視,不過它對我已起到看戲時的“導讀”作用。后來看戲的層次漸高,更受到姨外祖張醉丐老先生的教誨和指點,再翻閱此書,竟感到編著者有些見解同自己看戲的經驗有了距離,認為內容過于平實,對某些演員的評價難免一般化,于是就擱置起來了。一九三六年我轉學到天津南開中學,接著便是八年抗日戰爭,這本《富連成三十年史》早已不知去向。一眨眼,六十五個春秋如煙云過眼,少年時聽歌顧曲流連忘返的日子盡成陳跡。這幾年我已根本不大涉足劇場,連從電視熒屏上看戲曲節目的興致都提不起來了。
直到一九九八年,我開始寫《鳥瞰富連成》,接著續寫《“盛”“世”觀光記》,這才又想到需要參考《三十年史》。為此先從鈕驃同志處索來部分復印件,后來又從老友謝蔚明先生那里借得原書。此次重讀,印象大不相同于昔年。它竟是一本極為有用的歷史文獻資料了。蓋不論治中國京劇史,還是探討京劇演出史,以及研究京劇科班發展史(或者稱為京劇教育史),乃至想找曾在富連成坐科的個別演員的生平簡歷,這本書都有必須參考的重要價值。以下我即分別加以說明之。
從治京劇史的角度看,盡管這本書只寫了從喜連成到富連成的前三十年(后面尚有十馀年經歷,再沒有人為之寫過專書),但這三十年正是京劇發展的高峰,也是富連成本身發展的鼎盛期;既有這本書傳世,人們當然就要參考它、利用它。從治京劇演出史的角度看,這本書前有一篇《富連成本紀》,從光緒二十七年辛丑(一九〇一年)寫起,寫到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此書脫稿之日止,班社中歷年情況,大體上勾勒出一個簡明輪廓;書后面還附有一份富連成曾經演出過的大量劇目(葉龍章在《京劇談往錄》中曾有專文談及,基本上即根據此書),盡管還不算齊備(我曾有小文略作補充),但已足以說明富連成在演出實踐上對推動京劇發展的業績。如果再細檢北京昔年大小報紙廣告,縱不能仔細查出富連成在廣德樓和廣和樓每天演出的劇目(最初階段,富連成日場演出是不登廣告的;自三十年代開始,也在有的小報如《時言報》上刊登當日演出的劇目了,我本人看戲即據此以按圖索驥),但每周在吉祥、華樂、哈爾飛等大劇場演出的“日子口”,報紙上是肯定有預告的。這樣就可以完全掌握該社演出的基本情況了。至于京劇以科班組織形式曾經培養出一批批演藝人才,我們是可以舉出若干有知名度的班社來的。如晚清以楊隆壽為班主的小榮椿科班,不僅培養出楊小樓、蔡榮桂、程繼先這樣杰出的藝術家,就連富連成的老社長葉春善,也是從小榮椿科班完成藝業的。再如一度與富連成相伯仲的斌慶社,曾培養出以王少樓、李萬春為代表的一批優秀演員;稍后則有體制上與舊型科班略有差異的中華戲曲學校;接著還有尚小云創辦的榮春社和李萬春創辦的鳴春社,以及上海的戲劇學校和天津的稽古社等;直到新中國成立初期歸入中國戲曲學校的四維劇校——這些甚有影響的科班和劇校,竟沒有一家寫出一本記錄比較完整的專著,來敘述它們創辦、發展、演變的歷史。掉轉頭來再看《富連成三十年史》,特別是到了今天有必要總結京劇教育史的階段,就感到這本書是確實可貴的了。進而說到富連成每一科培養出來的卓有成就的演員,誠如社長葉春善先生所說:“二十年后,甭管哪個班子,沒有我的學生就開不了戲!”“每一科都要出幾個挑大梁的!”這話并非夸張失實,而是基本兌現。如果包括早期在喜連成搭班實習演出的演員在內,則四大名旦中的梅蘭芳、著名老生演員周信芳(麒麟童)、林樹森(小王益芳),其后來的成就都與這個科班有關。至于每一科培養出來的出類拔萃的精英人才,如老生中的馬連良、譚富英,武生中的茹富蘭(茹氏先演小生,后改武生)、高盛麟,小生中的葉盛蘭,旦行中的于連泉(小翠花)、李世芳、毛世來,凈行中的侯喜瑞、裘盛戎、袁世海,武丑中的葉盛章,至今在京劇界仍在產生著無可替代的影響。特別是由于蕭長華先生在社中長期任教,從富連成出身的丑行演員,自陸喜才、馬富祿、高富權、高富遠到孫盛武、貫盛籍、蕭盛萱、艾世菊、詹世輔,真是人才濟濟,各有特色。而富連成作為京劇科班,其卓越貢獻在于不僅培育了“紅花”,而且大量培養了“綠葉”人才。而這些演員的生平簡歷,在《富連成三十年史》中大都有記載。因之此書的價值也更加體現出來了。
平心而論,這本書的初版確有點粗制濫造,主要問題是錯字太多。這次重印,白化文兄確實費了不少心力做了修訂工作。但新印本仍不免有魯魚亥豕之處——蓋化文本人已屆古稀之年,而他又不忍讓我從頭為他審校一遍,只是在他看出確有問題時才找我商量。深盼梨園耆宿及海內外賢達不吝賜教,指出其訛誤,使其得臻于完善,則化文和我本人都將感激無量。
歲次庚辰國慶節寫訖
原載二〇〇一年第二期《書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