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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從“喜”字科演員談起

富連成初名喜連成,故第一科學員皆以“喜”字排名,第二科學員則排“連”字。這時原來出資的老板牛子厚撤出,改由沈姓財東承辦,于是科班改名為“富連成”,第三科學員乃以“富”字排名。其后“成”字科用“盛”字取代,故第四科排“盛”字。此后定“盛世元韻”為排輩名稱。惟到了“韻”字科,科班已成強弩之末,終于報散。但此文所談以演員為主,不論其出科與否。故我從“喜”字科演員談起。

喜連成六大弟子

這是喜連成科班最早招收的六名幼小學員。按順序是:趙喜奎(亦作“魁”)、趙喜貞(藝名云中鳳)、陸喜明、陸喜才、雷喜福、武喜永。其中武喜永初學老生,后歸里子老生,卒未成材。據鈕驃兄談,曾見武一劇照,扮《失印救火》門子,后不知所終。其他五人,都有相當成就。二趙短壽,知之者少。雷喜福于一九六八年卒于北京,享年七十四歲,成就與貢獻較大,下文擬專節詳述。

趙喜奎與弟喜貞同時入科。喜奎初由蕭長華開蒙,習文丑;后改學花臉,受業于葉福海。先演銅錘,如《二進宮》之徐延昭,《洪羊洞》、《穆柯寨》之孟良,《打龍袍》之包拯等,均能上演。又從羅燕臣、韓樂卿學架子花。蕭老為科班排《三國志》,趙喜奎能演其中的張飛。后兼演武二花,《長坂坡》之張郃,《金沙灘》之楊七郎,皆有獨到處。出科后長期在東北搭班演出,后定居于佳木斯市,年三十六卒于佳市(以上據鈕驃兄提供資料)。

我一九二二年出生于哈爾濱。從四五歲起,即隨家人到戲院看戲。當時東鐵俱樂部有京戲票房,網羅名票不少。自二十年代后期至一九三二年我離開哈爾濱為止,曾在東鐵俱樂部多次看東鐵同人彩排演出。當時主要人物如陳遠亭(老生)、林鈞甫(花旦)皆北京春陽友會舊人,此外有顧玨孫(兼演小生、花衫)、白希董(花臉)、韓誠之(丑)、傅雪岑(老旦)等,皆造詣甚深。票房亦有少數內行助演,兼管“說”戲排戲及后臺事務,趙喜奎即其中重要成員之一。當時我家住哈爾濱南崗(讀去聲),位于河溝街、北京街拐角一座洋式平房,左鄰即白希董先生寓所。白與先父玉如公為東鐵同事,我稱呼他“白大爺”。每值周三與周六晚間有彩排演出,白便攜我同往,散場后再送我回家。我看過白演出的《穆柯寨燒山》、《真假李逵》、《洪羊洞盜骨》等戲,同臺合演者就是趙喜奎。記得有一次白與趙合演《真假李逵》,我站在后臺下場門臺簾內從簾縫中凝神“窺”戲,臺上兩個“李逵”開打,十分熱鬧。不一會兒趙喜奎下場,見我擋住他的去路(他要從上場門再次出場),便和氣地對我說:“小孩兒,這是出武戲,角兒出出進進,一不小心就碰著你,最好站遠點兒。”記得我還見過趙的《丁甲山》、《清風寨》和《斬子》的焦贊,其他的戲就記不清了。

趙喜貞為喜奎之弟。入科后初從羅燕臣習武旦,舉凡《泗州城》、《青石山》、《搖錢樹》、《蟠桃會》、《取金陵》、《奪太倉》、《東昌府》等武旦應工戲,無不優為之。其蹺功和打出手都很可觀。稍后從蕭長華學文武小生,喜字科所排《三國志》,一直由喜貞扮演周瑜(以上資料皆由鈕驃兄提供)。出科后遠游江南,仍以武旦戲擅勝場,藝名云中鳳。記得許姬傳、劉曾復二位先生曾談及楊小樓在上海與云中鳳合演《青石山》,對刀一場,兩人工力悉敵,不僅刀花亮相漂亮,腰腿尤見功夫。曾復曾有文章專記其事,此不重述。據鈕驃兄提供資料,云中鳳后來奔波于東北各地,于三十九歲時病故于黑龍江富錦縣。

陸喜明、喜才為兄弟,出身梨園世家,為著名昆曲老生陸長林之孫,著名小生陸連貴之子,名凈陸德山、名丑陸金桂之侄,名旦陸鳳琴之弟;富連成著名教師蔡榮桂之外甥。喜明入科后初從蘇雨卿學青衣,后因嗓變音,拜李慶喜為師習胡琴,出科后以操琴搭班為業。喜才為喜明之弟,入科后初從葉德鳳、葉福海學花臉,后從羅燕臣、韓樂卿學武丑,又從蕭長華學文丑。出科后專演武丑,如《打魚殺家》大教師、《溪皇莊》賈亮、《連環套》朱光祖、《刺巴杰》胡理等皆擅勝場。尤以《扈家莊》王英通場走矮子開打,演來精彩異常。清末民初,在著名武丑王長林之前享名者,為滿族演員德子杰,故喜才出科后,內行皆以“小德子”呼之。我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常看中華戲校學員演出,如成和連《巧連環》之時遷,殷金振《連環套》之朱光祖,皆喜才所親授。據鈕驃兄所提供資料,喜才于一九五三年應聘至東北人民藝術劇院音樂舞蹈團任教。一九六四年病故于北京。

陸喜才之后有奎富光,亦工武丑。我曾見其演《惡虎村》王梁及其他配角戲。至葉盛章崛起,乃以武丑掛頭牌、挑大梁,成為一世之雄,雖王長林亦無其聲勢。

雷喜福及其他“喜”字科生行演員

雷喜福在喜字科“六大弟子”的順序中排在第五,藝名“喜福”,蓋取吉祥語“五福臨門”之意。據鈕驃兄提供的資料,喜福入科后初從羅燕臣學武生,以《神州擂》之燕青啟蒙。后又學里子老生。自受業于蕭長華,授以《斷臂說書》之王佐,演出后藝乃大進。在連臺本戲《三國志》、《取南郡》中,雷扮諸葛亮,尤為觀眾所首肯。出科后拜譚春仲為師,曾搭徐碧云班,后乃自挑大梁。除在京、津兩地經常演出外,北至黑龍江,南至華東各地,皆有其演出的蹤跡。雷的戲路屬北派,但其風格有近于周信芳處,故觀眾曾有“雷瘋子”之譽。此語并非純屬貶義。蓋指雷在臺上演戲從不惜力,雖略帶火氣,卻使觀眾過癮解渴,皆大歡喜。即如高慶奎演戲,人或稱之為“高雜拌兒”,實亦應一分為二,并非純含貶義也。

我看雷喜福的戲,早在一九三二年。當時雷到哈爾濱道外(地名)新舞臺作短期演出,二牌旦角為長期在哈搭班的鮮牡丹。這位女演員扮相雖不很美,能戲卻多,戲路寬而功底深厚。她能演正工青衣,也能演閨門旦和潑辣旦。雷與她的打炮戲就是全部《雪艷娘》,從《一捧雪》“過府搜杯”起,中間是“莫誠替戮”、“陸炳審頭”,至雪艷“刺湯”。雷喜福前部莫誠后部陸炳,鮮牡丹后部雪艷。扮湯勤者名秦鎖貴,演得精彩無比,與雷合作絲絲入扣,銖兩悉稱,一時嘆為觀止。平生所見演湯勤的角色,除蕭長華外當以秦鎖貴為第一。據鈕驃兄轉述雷晚年在中國戲校授徒時所談,認為他平生演戲,以與秦合作最為熨帖舒服,感到嚴絲合縫,得心應手。那一次雷與秦合演的戲,尚有《清風亭》(雷扮張元秀,秦扮演賀氏)及《失印救火》(雷演白懷,秦演金祥瑞)、《打嚴嵩》(雷扮鄒應龍,秦扮嚴遐)等。至于秦鎖貴的晚年,據久居滬上的張古愚老先生談,已淪為上海戲班中底包,有時海報上連名字都見不到。大約就這樣湮沒無聞,潦倒而卒了。

雷喜福的《審頭》觀眾應不陌生。一九五七年,雷與程硯秋、蕭長華合錄了《審頭刺湯》密紋唱片,一九九七年又由王世續、李世濟等據唱片錄制了音配像。惟自《搜杯》至《替戮》,則今已罕見。雷演此類做工戲特點是一上來就能抓住觀眾,很快進入角色,寧失之火,不使之瘟;寧讓節奏緊張促迫也不拖泥帶水,所以易受觀眾歡迎。缺點是剛有馀而韌不足,老辣有馀而含蓄不足,觀眾當時感到過癮,事過境遷則少有回味。沉著不及余叔巖,俏美不及馬連良。但學余學馬者能以雷之真砍實鑿、板上釘(去聲)釘來打基礎,再從韻味和邊式上面下工夫,則可望綽有馀裕而達到成功。應該承認,雷的老生戲是典型猶在而缺少精雕細琢,內行服其謹嚴規矩而外行病其刻板生硬。故在舞臺上終不及馬連良之瀟灑從容,更能抓住觀眾。

一九三四年春,我住在天津,值雷喜福在春和戲院短期演出,我先后看過他的《一捧雪·審頭》、《四進士》、《六部大審》(即《審刺客》)等戲。其后在北京中和戲院,雷經常在日場演出,我看過他的《群英會·借東風》、《打嚴嵩》、《豫讓吞炭》等。四十年代在天津新中央戲院,又看過他的《清風亭》、《九更天》等。富連成初報散時,葉氏昆仲(盛章、盛蘭、世長)為了維持生計,一連邀請已出科的舊人合作了幾場,其中亦有雷參加。記得有一場是從《激權激瑜》演起,省去《舌戰群儒》,末場接演《臨江會》。葉盛蘭周瑜,葉世長魯肅,雷喜福孔明,孫盛文關羽,張盛利劉備。《臨江會》一折,雷的孔明雖只有一段戲,亦全力以赴,毫不偷懶,致使觀眾感到有點喧賓奪主。其實這本不應對雷苛責,以其從來便如此認真也。

一九四九年以后,雷主要以在中國戲校授徒為主。一九五七年老戲解禁,雷喜福與侯喜瑞多次合演《打嚴嵩》,真是珠聯璧合。一九五八年戲校教師勤工儉學,雷在長安戲院與于連泉(小翠花,或稱筱翠花)合演了一場《坐樓殺惜》。老友華粹深先生特地從天津來京觀摩這場戲,他平時對雷喜福印象平平,這次看完《殺惜》,親對我說:“姜畢竟是老的辣!”六十年代初,文化部招待文化界、學術界朋友,演出了一場《群英會》,由雷喜福演魯肅,侯喜瑞演曹操(這是我平生所見唯一的一次,因侯平時都是演黃蓋),董維賢演周瑜,馬崇仁演黃蓋,鈕驃演蔣干。未幾中國戲校為給蕭老祝壽,演出大型晚會,在戲校排演場由雷喜福、姜妙香、蕭盛萱合演了一折《蔣干盜書》。以上諸戲我都在場觀摩。雷晚年還與蕭老錄過《選元戎》等密紋唱片,并配張君秋、姜妙香錄制過老路的《三堂會審》,雷扮劉秉義,曹連孝扮潘必正。這些都是珍貴的文獻資料。

雷喜福很早就留在富連成教戲。“連”字科以下的老生,幾乎很少未得其教益者,馬連良、譚富英、李盛藻、胡盛巖、孫盛輔、葉世長、沙世鑫等,皆曾由雷授業。五十年代以后從中國戲校畢業的如孫岳、朱秉謙、蕭潤增、李春城、耿其昌等,也都是雷的學生。在富連成的老生行中,雷喜福稱得起是功臣了。

關于雷喜福的表演藝術,我在以前的拙作中陸續談過。此處只想就其明顯有特點處簡單復述一下。一是《打嚴嵩》金殿一場的臺詞。當宣召鄒應龍冠戴上殿時,余叔巖出場只念“忽聽萬歲宣,邁步上金鑾”二句(有一次馬連良在北京展覽館劇場演此戲,在這場未唱大段流水而只念這兩句。時在一九五九年,合作者為裘盛戎、馬富祿,前場馬與李世濟加演《三娘教子》);而唱大段流水實源于南派,馬連良照例是唱流水的。雷出場亦只念白,但詞句有異。上來先念“袖吞(讀去聲)忠義本”一句,中間夾白:“正要上殿參那嚴嵩一本,不想老賊坐在上面,只好改日……”下面接念:“再參奸佞臣”,與開頭一句恰成一副對兒。這種念法從未見他人演過。二是《殺惜》第一次(從上場門)下場時,拉開街門失掉招文袋以后,把搭在右臂上的藍褶子用力往左臂上一搭,呈一百八十度半圓形,無言而一腔怨氣完全表露無遺,亦他人表演所無。我曾請鈕驃代詢,雷告以是葉春善先生所授。三是《豫讓吞炭》后半出嗓子變啞(所謂“吞炭為啞”),雖不受聽卻是一種特技。四是《一捧雪》法場和《九更天》滾釘板,雷仍依老路穿紅色短衣,裸一臂,不像馬連良上身全裸。其表演過火處,厥惟扮相太臟。如《一捧雪》莫誠臨刑時流鼻涕,《清風亭》張元秀二目粘眼屎,《豫讓吞炭》扮相看上去太不衛生,均缺乏美學觀念而過于追求真實。周信芳演此類戲,與雷路數相近;而余叔巖、馬連良則注意凈化扮相,這在審美藝術方面應該說是一種不小的進步。

當“喜”字科學員未出科而經常公開演出時,老生行借讀學員不止一人。周信芳、林樹森都在喜連成班內演出過較長時期。旦行則有梅蘭芳。與雷喜福同科而以譚派正宗老生博得觀眾好評者為王喜秀,藝名金絲紅。在嗓未倒時確實紅紫一時。后來嗓子差了,便長期留在科班教戲。據說直到“元”字輩學員杜元田、譚元壽等,還曾從王喜秀受業。至于我本人親自看過演出的“喜”字科的生行演員,尚有陳喜星、喜光昆仲。

陳喜星與張春彥戲路為近,除搭班演二路老生(硬里子)為其本工外,有時也演單出老生折子戲。繼張春彥、曹連孝之后,陳喜星長期搭荀慧生班,后來又長期與毛世來合作,陳的《英杰烈》王大人,《御碑亭》申嵩,《翠屏山》楊雄,以及荀、毛兩人個人本戲中的老生配角,陳喜星都能起到陪襯紅花的綠葉作用。陳喜光為喜星之弟,但逝世較早。我曾見喜光搭李萬春班,演《八大拿》、《佟家塢》、《歐陽德》一類戲中的施世綸、彭鵬等,藝事不及乃兄。有時戲情復雜,往往顧此失彼,在舞臺上“走出”了“角色”。故拙著《京劇老生流派綜說》中只提到陳喜星,而未及喜光。

此外,“喜”字科中有一紅極一時而如曇花一現的武生康喜壽。當時許多顧曲家多期待康為楊小樓真正傳人。在我的長輩親戚中,如張菊杭、何靜若幾位老先生,都對我談及康技藝之精。惜未能潔身自好,致天不假年,過早地死去。就我所知,在梨園界,即使在富連成一個科班內,這一類有前途而夭折的演員遠不止一二人或三五人乃至五七人,這實在是十分遺憾的。

侯喜瑞

在“喜”字科演員中,我最欣賞侯喜瑞。我所看到的侯老演出的劇目與場次最多,時間也較長,從三十年代初一直看到六十年代初,前后三十年。但也有遺憾。首先是我未趕上侯與楊小樓合作(極個別的大義務戲例外),其次是沒有看到侯與馬連良同臺。一般堂會戲或義務戲演《群英會》,程繼先的周瑜,蕭長華的蔣干和侯喜瑞的黃蓋原屬老搭檔,我趕上過兩次,而扮魯肅者都不是馬連良(一次是譚富英,一次是奚嘯伯)。在馬連良扶風社鼎盛時期,我經常感到不足的是,馬連良演《四進士》、《打嚴嵩》、《法門寺》以及《取洛陽·白蟒臺》諸戲,配花臉的都不是侯喜瑞。比如最早陪楊小樓演《野豬林》的魯智深是侯喜瑞,我當然沒有趕上。而侯的名劇如《五人義》的顏佩韋和《四進士》的顧讀,我也沒有看過。這只能怪我沒有眼福。

一九九七年為了紀念郝壽臣先生,我寫過幾篇短文。我對三十年代在北京呈鼎足之勢的三位凈行大師,即郝壽臣、侯喜瑞和金少山,曾用三句話來概括:“金的先天條件最好,侯的后天功夫最深,而郝最富有創造性。”此語曾博得郝老哲嗣德元先生的首肯,認為準確而公允。我自信這是自己積多少年看戲的一點心得。

我是一九三二年定居北京的,但最早看侯老的戲卻是在哈爾濱道里一家洋式大飯店的舞臺上,大約是一九三一年夏秋之交。那是程硯秋在哈爾濱作短期演出,主要配角有姜妙香、李多奎、侯喜瑞、李洪春、曹二庚等,二旦是程的三哥麗秋,卻沒有帶二牌老生和武生。程演出的戲有《鴛鴦冢》、《青霜劍》、《紅拂傳》等,而給我印象最深的乃是侯喜瑞演的《盜御馬》和《紅拂傳》(侯扮虬髯客)。四十年代,景孤血先生在北京《立言畫刊》撰文,以《水滸》一百單八將的綽號作為當時京劇演員表演藝術特色的“桂冠”。記得他給侯喜瑞所加的稱號是“紫髯伯”,即指侯所演的竇爾敦、虬髯客及《取洛陽》馬武這一類赤髯戲最為精彩。其實侯的好戲極多,即以赤髯戲而論,連《打魚殺家》的倪榮,在場上只不過十幾分鐘的戲,卻也能牢牢抓住觀眾。甚至倪榮一下場,觀眾竟有“起堂”者,足見其魅力之大。

要想集中看侯喜瑞的演出,必須經常去看他長期所搭班社的戲才能如愿以償。比如程硯秋自法國回北京后,每周在中和戲院演兩三場。這是侯所搭的長班,因此有些戲就能在看程劇時見到。程如演《二堂舍子》,則由侯演《打堂》的秦燦;程演《弓硯緣》,則侯演鄧九公;這兩出戲都在主角下場后由侯壓臺,而觀眾竟無一離席。他如《朱痕記》、《春閨夢》等戲,由侯配程演李仁、趙破奴等次要角色,亦能起到輔助紅花的綠葉作用。一九三四年暑假,天津春和大戲院臨時組織“共和班”,名“消夏大會”(劇場演京戲,屋頂演曲藝與傀儡戲),由馬德成(黃派武生,兼演老生)、胡碧蘭(正宗青衣)、趙化南(老生)等合作,特邀侯喜瑞加盟。于是我乃看到侯所演的《大名府》李逵、《巴駱和》鮑賜安等。四十年代張君秋組班自挑大梁,由貫盛習、時慧寶分別擔任二牌老生,同班中有孫毓堃、范寶亭、許德義、張春彥等,侯喜瑞亦被邀參加,一時名角薈萃,好戲如云。侯的拿手戲《連環套》(與孫毓堃、王福山合作)自是最受歡迎的杰作,但我更愛看孫與侯、許合演的《惡虎村》。張君秋每貼《紅拂傳》、《硃痕記》,當然由侯配演虬髯客和李仁;有時張演《紅鬃烈馬》,侯竟為配演《算糧》的魏虎。這在侯自屬小試牛刀,但在看過侯的魏虎后再看其他人演此,就不免有“曾經滄海難為水”之感了。

一九四〇年秋,張文涓在天津北洋戲院作短期演出,以張榮奎(出身于小榮椿科班的著名文武老生,是張文涓的老師,后竟分手)、侯喜瑞為左輔右弼,而事實上觀眾都是為看張榮奎、侯喜瑞兩老而來,故一時呈喧賓奪主之勢。張文涓以余派老生號召,打炮戲為《失·空·斬》。在演出時,觀眾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王平、馬謖身上,視主角孔明如無物。又如張文涓演《打魚殺家》,張榮奎、侯喜瑞分扮李俊、倪榮。等這兩位下場,觀眾中便有離席者。此外,張、侯合演的《下河東》,張的《樊城長亭》,侯的《取洛陽》,雖為前場墊戲,亦備受顧曲家歡迎。這一期演出,我因患病臥床,未能躬與其盛;而舍弟同賓則每場必到,看了不少好戲。張文涓演完一期,院方特邀張、侯兩人合演一場《定軍山·陽平關》,我總算“收之桑榆”看到了。

一九五〇年,梅蘭芳在天津中國大戲院演出了很長時間,然后由蓋叫天、小蓋叫天父子接其后陣,同時邀侯喜瑞與他父子合作。于是我乃飽看侯老的戲。除《取洛陽》、《下河東》之外,看得次數最多的還是侯陪蓋老父子演的《惡虎村》。可惜扮武天虬者已非許德義,不及當年侯、許同臺二人默契之深。我看侯老此戲,次數之多不減《連環套》,計與周瑞安合演一次(大軸是徐碧云五至八本《玉堂春》),與孫毓堃合演三次(一次在陳大濩打炮戲《戰太平》前場,兩次在張君秋前場),與小蓋叫天合演一次,又與蓋老合演兩次。侯老的濮天雕,最精彩處是見到黃天霸殺死其親人后,以雙刀拄臺,全身有戲,顫著身體口念“忘恩負義的黃天霸呀”,整個舞臺仿佛都在顫動,真有喑嗚叱咤,使山岳崩頹、風云變色之勢,嘆為觀止矣!

侯老的曹操戲也極有名。最精彩的一出是《長坂坡》,無論是坐帳點兵,觀戰前的扯四門轉流水,山頭的觀戰,幾乎無懈可擊。而上山時的步法自然渾成,毫無造作痕跡,卻又比《陽平關》上山的步法矯健沉著(因《陽平關》的曹操已為魏王,掛鬖髯,須略呈衰老之態了),時至今日殆已失傳。尤其是看到趙云殺出重圍,英勇異常,使曹操又驚又羨,探身側首向下場門凝望良久,真是入木三分(王金璐兄曾說,他扮趙云開打下場,進入后臺,而臺下掌聲四起,他從臺簾后覷了一下,發現是觀眾為侯老的曹操的表演在喝彩,連他也看得出神了)。侯老的《長坂坡》,曾在勝利公司灌錄過唱片。但限于時間,流水板少了四句。我幾次看侯老此戲,“默而識之”,今就所記憶將這一段唱詞全錄如下:“(西皮悶簾導板)旌旗招展龍蛇影。(上唱原板扯四門)干戈猶如照眼明(‘猶如’疑應作‘耀日’)。思想劉備實可恨,全然不念保奏恩。青梅煮酒英雄論,聞雷失箸巧計生。暫坐徐州(轉快流水)未拿穩,河北兵敗取古城;逃往荊州依劉表不幸景升喪殘生到如今領了皇王命興兵捉拿受難人(以上四句為唱片所無)。下得馬來上山頂,(散板)眼望山川起浮塵。”

《長坂坡》之外,《戰宛城》的前一半“馬踏青苗”,亦屬曠古絕今之作。侯老曾以此戲授袁國林,袁僅具形貌而已。今袁國林亦已病歿,侯派豈真成絕響乎!至于《戰宛城》后一半,侯老的表演未免過火失態,不及郝壽臣能始終保持權相身分。此外如《戰濮陽》、《陽平關》亦皆有獨到之處。六十年代初,在中央文化部聯歡會上演出了一場《群英會》,侯老把黃蓋一角讓給徒弟馬崇仁扮演,而自扮曹操。說良心話,侯老此戲罕見則有之,精彩卻未必,實難與郝老比肩。至于《逍遙津》、《煮酒論英雄》諸劇,侯根本不對工,固須讓郝老獨步矣。

侯老晚年已極少演出。自一九五六年以來,與孫毓堃、王福山合演過幾次《連環套》。侯老一生演戲,給自己立下一條標準,即力所不及的戲寧可不演,也不能偷工減料地勉強去演,使演出走樣。故五十年代中葉以后便不再演《盜御馬》,只從《拜山》演起。惟侯演《拜山》,出場流水只唱四句,其第三句“御馬到手精神爽”,在“精”字上耍腔,嫵媚而不纖巧,每演必博得滿堂彩聲。近時青年演員演此戲,無論標榜學侯(如袁國林)或學郝(如袁世海弟子楊赤),皆大唱裘派垛板,未免小家子氣(在《拜山》下場時,按老路,竇爾敦應唱大段流水,后來郝、侯、金三派都精簡為兩句散板,實是一大進步)。就在這一時期,他還同雷喜福多次合演《打嚴嵩》,亦極精彩。而他最愛演的一出折子戲則為《牛皋下書》。一九六二年中國戲校紀念蕭長華校長八十誕辰有一場大規模演出,侯老演的就是《牛皋下書》(列大軸)。這是我最后一次看侯老的戲。此外,他在天津為代替劉硯亭,曾陪楊寶森演過一期(約在一九五七年),成為天津人的意外收獲。他還在天津演出三個專場,其中一場是《普球山》(約在六十年代初)。這是一出歇工戲,只是長久無人演出,故以稀為貴。而在北京,曾與孫毓堃演過一次《霸王莊》,亦屬絕響。

侯老還有三出玩笑戲,皆為絕活。一是《雙沙河》的張天龍,四十年代前期曾與荀慧生、小翠花(于連泉)、葉盛蘭、馬富祿合演過;二是《胭脂虎》的龐勛,一九四八年曾與小翠花、奚嘯伯合演過;三是《翠屏山》反串楊雄,演出次數較多。一說,這三出戲中無反串楊雄,而有《秦淮河》的張順。但《秦淮河》雖為“三小”玩笑戲,張順這個角色卻并非玩笑人物。四十年代在大合作戲中曾與小翠花、吳素秋、葉盛蘭合演過一次,確有獨到之處。另外,侯老的李逵戲亦負盛名,早年常演的劇目如《清風寨》、《丁甲山》;《真假李逵》則與郝壽臣合作過,兩人互扮李逵和李鬼;《李逵打虎》只在一九三八年一次花臉大會上露過一次;《大名府》、《李逵奪魚》則極少演出。他還有幾出黃三泰戲,《英雄會》、《九龍杯》皆膾炙人口,惜晚年都無機會上演了。

關于研究侯喜瑞表演藝術的著述,五十年代北京文化局張胤德君曾為侯老記錄過《連環套》(包括《盜馬》、《拜山》)的表演要領。其中《盜御馬》竇爾敦念“此乃是天助某成功也”時的身段動作,峭勁與脆快兼而有之,然而必須有深厚武功根底才能演得精彩,故侯老晚年不再演《盜馬》。又如《盜馬》的留書信,《拜山》的擲拜帖,都極有講究,舍弟同賓曾有專文敘述,此處均從略。今侯派演技已無傳人,本文所記,不過浮光掠影,蜻蜒點水,聊為一次“鳥瞰”而已。若夫做深入研究,以挖掘這方面的藝術遺產,則遠遠不足。而前賢已逝,踵武無人,恐怕終留遺憾于人間矣!在富連成科班中,習凈行而有成就者,侯老之后,“連”字科有馬連昆、劉連榮、蘇連漢;“富”字科有陳富瑞、宋富亭;“盛”字科有孫盛文、裘盛戎、韓盛信等。能“說”侯派戲者,只有孫盛文。今袁世海為碩果僅存,惟已宗郝派矣。

“喜”字科其他演員

在“喜”字科學員中,有一批長期在本科班任教的老資格,這對富連成的興旺發達是有功之臣。除雷喜福、王喜秀、侯喜瑞外,首先應該提到的是劉喜益和郝喜倫。科班演本戲、武戲、群戲是叫座的關鍵。當時無所謂導演,排練武戲全仗六場通透、昆亂不擋、腹笥寬博的教師。在富連成,最早留在科班任教的武戲老師就是劉、郝二位。劉喜益之后則一直由王連平負責,直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中國戲曲學校擔任導排大型武戲的老師始終是王連平。而郝喜倫是督教學員練基本武功的老師,還兼負學監的重任。劉、郝之外,還有教花旦戲的金喜堂和教開場戲(如《天官賜福》、《富貴長春》、《財源輻輳》等)的閻喜林。這些老師都是默默的幕后耕耘者,一輩輩成名的演員都是由他們任啟蒙教師,為一代代名家奠定了堅實的幼工基礎。

我從三十年代開始在北京、天津兩地看戲,“喜”字科的演員活躍于舞臺上者已很少。記憶所及,有一個旦行演員何喜春,當時還搭班唱戲,但已淪為三四路的配角。記得有一次看高慶奎的《探母回令》,即由何喜春配四夫人,扮相已很憔悴。另外還有一個唱花臉的鐘喜久,他是武生鐘鳴岐的父親。三四十年代,鐘鳴岐長期搭雷喜福、王玉蓉和程硯秋三個班社,鐘喜久也同時在這三處演配角,主要是陪兒子演武戲。如鐘鳴岐有一出南派武戲《夜走荊軻山》(扮孫燕),鐘喜久即配演秦將王翦。鐘鳴岐配王玉蓉演《截江奪斗》,鐘喜久配張飛。但有時鐘喜久也演文戲,如程硯秋演《紅鬃烈馬》,便由鐘喜久配演《算糧》的魏虎,雖不及侯喜瑞精彩,仍算規矩稱職。后程排新編歷史劇《費宮人》,《刺虎》一折由鐘喜久配李虎,惜我未見過。鐘鳴岐初搭班時,不過二十出頭,鐘喜久年亦不算太老,父子兩人還合演過《戰馬超》,鐘喜久演張飛。四十年代以后,鐘喜久便漸漸不演重頭武二花戲,最后也就退出舞臺。抗戰勝利后,程硯秋重新組班,鐘氏父子便不知去向了(鈕驃云:鐘鳴岐解放后長期在河北省演出)。

這里附帶說幾句鐘鳴岐。鐘鳴岐扮相、身材都不錯,嗓子也好。只是從演南派武生戲起家,多少沾染一些外江粗野習氣。自搭王玉蓉、程硯秋班后(據說鐘氏父子與程有親戚關系),便力求往正宗武生的路子上靠攏。唯一的缺點是好賣弄嗓子,不管戲情,動輒愛唱嘎調,有一個時期竟落了個“鐘嘎調”的綽號。記得有一次在天津,程硯秋演義務戲《龍鳳呈祥》,由鐘通場扮趙云,在臺上一連用了兩次嘎調。程到后臺便對管事人和吳富琴(程一度倚為左右手)說:“告訴鳴岐,以后讓他少使嘎調,聽著鬧得慌!”此與富連成無涉,因談鐘喜久附帶言及,殆本于《漢書·蘇建傳》敘建子蘇武之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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