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戲一得:吳小如戲曲隨筆
- 吳小如
- 4210字
- 2019-12-06 19:43:13
一九三二年初入關時所看的三場戲
一九三二年從東北回到北平,是由先父的一位青年朋友劉克昌先生護送先祖母攜我和舍弟一路入關的。劉是中國銀行工作人員,酷愛京戲。到北平剛把家眷安頓好,便晝夜不停地找戲看。他長我十二歲,我稱他劉叔叔。他萬沒想到我這十周歲的孩子竟有如此大的戲癮,于是經常領我出去看戲。我第一次看梅先生演出(劇目是《牢獄鴛鴦》)就是劉叔叔帶我去的。當時富連成科班每天日場固定在廣和樓演出,每星期五、六、日夜場在華樂戲院演出,每星期一、二夜場則在西單哈爾飛戲院演出。記得有一晚富連成在哈爾飛戲院演出大武戲全部《洞庭湖》,劉已買好第一排中間的票,臨時有事,便把票給了我,讓我獨自看戲。這是我第一次看富連成演出。當晚戲碼我記得十分清楚:開場由江世升、楊世群合演《花蝴蝶》(帶水擒);第二出是劉盛蓮、葉盛章、孫盛武合演的《雙怕婆》(一名《背板凳》);第三出是葉盛蘭、陳盛蓀、張盛馀合演的《孝感天》;大軸即《洞庭湖》。我到場時,《花蝴蝶》已演了一半,江世升的姜永志剛把桃花玉馬盜回。接下去就是“水擒”。楊世群的蔣平,只記得武生和武丑的開打動作配合得很和諧。但楊世群后來卻不常見到,有些武丑戲,都由高盛麟的弟弟世泰應工了。最使我開心的是《雙怕婆》,葉盛章的“大板凳”獷悍的外表下面藏著內心的虛怯,后來才知道這叫做“色厲內荏”。孫盛武的“小板凳”屬機智雋永型,表演尤為出色。《孝感天》是唱工戲,盛蘭、盛蓀分扮共叔段夫婦,張盛馀是老旦、老生兼演,在此戲中扮姜母。我因從小聽過陳德霖《孝感天》(在高亭公司錄制)的唱片,對此戲尚不陌生。葉與陳功力悉敵,觀眾彩聲不斷。我聽得很過癮。后來我還看過不少葉、陳合演的“對兒戲”,印象最深的是昆曲《白兔記》中的《出獵回獵》(俗稱《井臺認母》)。此戲小生有漂亮身段,青衣有豐富表情,當時雖聽不懂唱詞,卻把我帶進了戲。六十年代初,我同盛蘭已很熟,有一次在他府上,他拿出《出獵回獵》的本子(同時還拿出了《起布·問探》),問我曲詞大意,我一面講解他一面在小客廳地毯上比劃著身段,看得我陶然如醉。我說起曾看過他在臺上演出這折戲,兩人慨然良久。因為在當時憶舊時,相隔已快三十年了。新中國成立后這折戲改成皮黃,茹紹荃常演,我覺得反而沒有什么味道了。
大軸《洞庭湖》是群戲。據劉克昌先生說,他已看過一次,主角岳飛是由“盛”字科大梁老生李盛藻扮演的。而我看的那一次據說盛藻病了,改由沈富貴扮岳飛。楊幺由駱連翔扮演,楊再興由高盛麟扮演,牛皋由孫盛文扮演。駱與孫在“水擒”一場都有高難度特技。楊幺從三張桌上翻臺蠻而下,頭頂雉尾,身扎硬靠,難度極大;牛皋則有踩水動作,全身是戲,已超出架子花表演的范圍。這兩位倘無堅實過人的功底,是演不出這樣水平的。
《洞庭湖》是從《金蘭會》演起的。《金蘭會》又名《火燒王佐》,可以拆唱。劇情大意為岳飛想收服楊幺謀士王佐,致書邀王,王奉楊幺命邀岳飛來山寨赴宴,然后放火準備燒死岳飛。不料王佐反而幾乎被燒死,岳云誤以王佐為岳飛,將其救出。自此王佐始決心降宋。此折戲除沈富貴扮岳飛外,由李盛蔭扮王佐。盛蔭為盛藻之兄,在科班習二路老生,演此戲王佐,撲火一場,甚見功夫,惜嗓音不佳。但演戲全力以赴,表演認真,頗受觀眾歡迎。但我以后看過多次富連成演出,未再見盛蔭登臺,或因嗓敗輟演耳。
附帶說一事。我后來曾看過言菊朋的《金蘭會》。言演此戲貼劇目為全部《孝義精忠》,從《鎮潭州》演起,至《火燒王佐》止。言前扮岳飛,后扮王佐,而后部由趙頌南扮岳飛。言演王佐,除唱工較李盛蔭精彩動聽外,撲火身段亦較盛蔭漂亮俏皮。此外言演此戲還有一特點。李盛蔭演王佐,先穿官衣戴紗帽,至撲火時,改甩發穿褶子;言菊朋撲火時亦戴甩發,但官衣到底。盛蔭撲火時肯大賣力,且能摔,言自然無法相比;但言身段嚴整大方,動作幅度雖大而顯得美觀受看。我的感受是:如果未看過李盛蔭,便不知此戲王佐的重點表演在何處;但盛蔭功夫過硬,卻不夠美;有了看過李的印象,再看言菊朋,就體會出言的分寸和勁頭,有其特殊獨到之處了。此即“大路活兒”與名角有“派”的不同。結論是:看戲要看不同演員所演的同一個戲,也要看同一演員所演的各個不同的戲。既看了富連成“通大路”的《金蘭會》,乃能從言菊朋的演出中看出了“美”的特點。又由于看過言演王佐的“撲火”,才懂得“撲火”的技巧和表演并非千篇一律。我在言的全部《吞吳恨》中看過他扮《連營寨》劉備的“撲火”(言此戲從《伐東吳》演起,至《白帝城》止,前扮黃忠,后扮劉備),與王佐的演法完全是兩種勁頭,兩樣風格。兩者之間的差異還是不小的。如僅粗粗看過,便無從體會演員在表演上的深細用心了。
這場《洞庭湖》使我對富連成發生極大興趣,于是克昌先生于某一天下午又攜我到廣和樓去看了一場日戲。這一次入場已下午三時,實際只看了三出戲,即《法門寺》帶大審,壓軸后部《雙鈴記》即《馬思遠》(在這前一天演的是前部《海慧寺》),大軸《拿高登》。《法門寺》的劉瑾是裘盛戎,趙廉是胡盛巖,宋巧姣是陳盛蓀,前部賈桂似是高富權(七歲丑)。而從《大審》起,賈桂改由孫盛武扮演,出場竟有碰頭好,足見盛武當時已很“紅”了。《馬思遠》中,只有“法場”的賈明那一次不知誰扮,其他角色十分硬整。劉盛蓮的趙玉,許盛奎的馬思遠(許前部扮王龍江),蕭盛萱的甘子千(他在前部《海慧寺》里有從三張半桌上拿大頂然后臺蠻翻下。一九九八年在一次宴會上晤盛萱先生,他還提起這場演出),沈富貴的滿刑部,劉盛通的漢刑部,葉盛章的毛師爺。這一堂角色,若干年后,除盛蓮早逝,由毛世來接替;賈明則由孫盛武、葉盛章相繼擔任,其他演員一直保持了很久。而在小翠花(于連泉)班中上演此戲,王龍江和馬思遠均由于永利(連泉之兄)扮演;而金仲仁的滿刑部,因其本為八旗子弟,故演來十分出色(只有一次是由葉盛蘭扮演的)。這都是三十年代的舊話了。
大軸《拿高登》,由楊盛春扮高登。當時的印象是楊嗓子不好。其他已無印象。后來盛春出科,不常演勾臉戲。五十年代,盛春已參加北京京劇團,我同林燾教授又看過他一次《拿高登》,演得非常好,看上去十分妥帖舒展,真是一次美的享受。平生所見《拿高登》,以尚和玉和孫毓堃兩人所演最多。楊小樓此戲惜未寓目。孫毓堃此戲有真傳實授,與楊派風格不盡相同。高盛麟全宗楊小樓,惜氣魄不足,正如有的觀眾所說,“看上去不像壞人”。而最使人終生難忘者,是尚和玉的表演。我看尚老此戲至少有五六次之多,中間的跨度約五年左右(一九三六—一九四一)。每次演出,舉手投足,一招一式,基本上不走樣。而且全神貫注,始終無懈可擊(一九三七年侍先父于天津明星戲院看尚老與程繼先聯袂演出,事后我問先父,先父說,三十多年前看尚和玉的戲不少,現在基本上同當年一樣。我說,這就太不容易了。先父亦謂難得)。特別是高登逛會與花逢春等相值,聯袂蹚馬,雖節奏一致而彼此神情各異,觀眾真如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但這一場戲尚老與眾人又最能體現臺上“一棵菜”精神,使觀眾心情隨演員動作一同跌蕩起伏。六十年代初,高盛麟來京在廣和劇場演了一場《拿高登》,稍后侯永奎也貼演了幾場尚派戲。自此之后,北派的《拿高登》(自俞潤仙演此戲加入武旦打法,所謂“一封書”,然后分為俞振庭、楊小樓、尚和玉三個支派)竟基本上從舞臺絕跡。近年人們一談《拿高登》,就提到厲慧良。其實厲此戲向壁虛構、自作聰明處太多,非但出“格”,而且欠美。古人說“惡紫奪朱”,正可用厲此戲作為代表。至楊盛春此戲,學自科班,路數與尚派為近,而略病剽疾。大約盛春想融會楊小樓的飄逸,遂顯得不夠凝重。但腰腿功夫依然穩健,動作亦洗練利落。惜勞累過度,逝世太早。其子少春,雖承父業,而相去遠矣。
一九三二年冬,先父請老友畢紹明先生(我曾拜紹明老伯為義父)為我補習英語,乃邀畢老伯看戲以答謝老師。于某星期六夜場,先父侍先祖母并攜我與舍弟同賓,陪畢老伯同赴華樂戲院看富連成演出。大軸為《借東風》,由《群英會》起,至《燒戰船》止,演到《華容道》前一場始散戲。倒第二為《浣花溪》,倒第三為《祥梅寺》,開場為《青龍棍》。先從開場戲說起。楊排風由朱盛富扮演。朱是武旦世家,祖父朱文英,叔父朱桂芳,皆為著名武旦。盛富武工甚好,惜此戲未能大展所長。《祥梅寺》由葉盛章、孫盛文合演。這出戲本王長林、錢金福合作名劇,我當然沒有見過。后來看了王福山、錢寶森合演此戲,才知盛章、盛文的《祥梅寺》也是學有本源。盛章是王門嫡派而略病火暴,盛文則錢派儀型。一出短短小戲,令人回味無窮。張伯駒先生譏盛章只憑外功而不及王長林有內功,實則火候隨年齡而日深。一九六二年為慶祝蕭老八十五歲誕辰,盛章演《賀龍衣》一折,僅下場抬腿撩襟,幾秒鐘動作便成絕倫精品。可見功夫已由表及里,從筋骨開張轉而為潛氣內轉,非外鑠功夫可力強而致也。《浣花溪》由劉盛蓮演任蓉卿,孫盛武演魚氏。盛蓮念白不用假嗓,全效王瑤卿晚年,家父深以為然,屢稱其難得。盛武扮彩旦,稚氣猶存,結尾翻虎跳下場,赤膊穿紅肚兜,使人捧腹。
《群英會·借東風》一出,顯出三十年代“盛”字科實力。李盛藻前魯肅后孔明,貫盛習前孔明后魯肅,葉盛蘭周瑜,裘盛戎黃蓋,貫盛籍蔣干,裘世戎曹操(后部易人,不悉為誰扮),沈富貴趙云。不僅配搭陣容整齊,而且人人全力以赴,戲無懈場,人無敗筆,此科班戲之所以饜飫人心處。盛藻出科后藝有退步,盛習由硬里子晉升正工老生,蔣干一角由孫盛武取代,曹操一角歸袁世海專利,使人小有滄桑之感。獨盛蘭之周瑜,愈演愈深入,愈演愈傳神,到五十年代拍成電影,藝術亦登峰造極。盛戎之黃蓋,兼攝侯(喜瑞)、金(少山)之長而出之以蘊藉,使人感到游刃有馀,時至今日,小生花臉兩行,儼然成為葉、裘二人之天下,信乎真才實學之有目共睹也。回首前塵,感慨良深。富連成何以竟出了那么多的人才,而今之中國戲曲學院(包括其前身戲校)、北京戲曲學校何以終不能及,是不是也有可發人深省之處呢?
當然,我看過的《群·借·華》不算少了,《群》,我看過言菊朋、高慶奎、雷喜福、馬連良、譚富英、周信芳、奚嘯伯、王少樓、陳少霖、唐韻笙的魯肅;《借》,我看過高、雷、馬、譚以及紀玉良的孔明;《華》,我看過王鳳卿、高慶奎、李少春、唐韻笙的關羽。但真正開眼界、長見識、打基礎的第一次觀看演出,卻是富連成演出的這一次。甚至在盛藻出科后,我還看過他和茹富蘭合演的《群英會·借東風》,好像也不如這一次過癮了(當然,茹的周瑜還是很值得一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