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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先從《春江花月夜》的有關(guān)資料談起。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四十七引《晉書·樂志》云:


《春江花月夜》、《玉樹后庭花》、《堂堂》,并陳后主所作。后主常與宮中女學(xué)士及朝臣相和為詩,太常令何胥又善于文詠,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此曲。


陳后主君臣的原作今已不傳。《樂府詩集》所載《春江花月夜》詩共七首:計隋煬帝(楊廣)二首,諸葛穎一首,以及初唐時張子容的二首;再有就是張若虛的一首和溫庭筠的一首。溫詩晚出,詩的內(nèi)容是嘲諷隋煬帝荒淫無恥,終于破家亡國,與陳代宮體詩無關(guān),可以不談;而前面的五首則是我們研究《春江花月夜》僅有的歷史文獻(xiàn)。這些詩數(shù)量不多,不妨照錄如下:


隋煬帝二首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暉;漢水逢游女,湘川值兩妃。


諸葛穎一首


花帆渡柳浦,結(jié)纜隱梅洲;月色含江樹,花影覆船樓。


張子容二首


林花發(fā)岸口,氣色動江新。

此夜江中月,流光花上春。

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紗人。


交甫憐瑤佩,仙妃難重期。

沉沉綠江晚,惆悵碧云姿。

初逢花上月,言是弄珠時。


如果我們把兩漢樂府中的篇題如《陌上桑》、《秋胡行》、《長歌行》、《短歌行》等稱為“樂府舊題”,那么《春江花月夜》既為陳代所制之曲,則不妨稱之為樂府新題或新聲。而梁、陳以來,無論是樂府還是一般的徒詩,都有唯美主義和形式主義傾向;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流行于宮廷中的艷情詩,故亦統(tǒng)稱為宮體詩。歷來治古典文學(xué)史者,對于六朝宮體詩基本上持否定態(tài)度,這完全正確。而自三十年代以來,這方面的權(quán)威論著首推聞一多先生的《宮體詩的自贖》。這篇文章不但指出六朝宮體詩的缺點和局限,而且給予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以極高的評價。即如今天我們在討論這篇名作,仍是以聞先生的文章作為出發(fā)點的。直到最近,周振甫先生發(fā)表了他的大作《〈春江花月夜〉的再認(rèn)識》(見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三月出版的《學(xué)林漫錄》第七集),對宮體詩做了更細(xì)致的劃分,并對聞先生的論點提出了異議。周先生把宮體詩分成甲乙兩類,而把以宮廷為中心的艷情詩算作甲類;另外,周先生以《梁書·徐摛傳》為依據(jù),認(rèn)為乙類宮體詩實屬于當(dāng)時詩中的新變體,并不描寫艷情,因此無所謂犯罪和贖罪的問題。蓋周先生的意見是,犯罪的只是甲類宮體詩,所犯的罪根本無法贖;而乙類宮體詩本無罪可言,自然也就不用贖了。周先生的論點很精辟,有說服力。但問題卻在于:作為宮體詩,《春江花月夜》究竟屬于甲類還是乙類?由于陳后主(叔寶)君臣原作已佚,無法判明其究竟犯罪與否。所以周先生的論點并不見得一下子就能推翻聞先生的看法。這就有必要做更進(jìn)一步的研討。

我想談?wù)剛€人不成熟的意見。我贊成周先生把宮體詩分成甲、乙兩類,因為事實確系如此。但這兩類之間并不止是有區(qū)別,而且還有聯(lián)系。周先生的文章對二者的聯(lián)系似乎沒有談到。所謂詩有新變之體,這不獨乙類詩為然,作為甲類宮體詩,在形式上也是逐漸趨向于格律化的。極端強(qiáng)調(diào)這種“形式美”,即所謂形式主義。而宮體詩中的艷情詩,主要是在作詩人的不健康的美學(xué)思想指導(dǎo)下寫出來的。這些皇室貴族作家們?nèi)缌汉單牡郏ㄊ捑V)、陳后主等,包括狎客類的朝臣和宮中一群只知阿諛諂媚的“女才子”、“女學(xué)士”等,認(rèn)為寫宮闈艷情就是對“美”的歌頌和描繪,其走極端者則認(rèn)為只有寫這樣內(nèi)容的詩才是“美”的作品,故稱之為唯美主義。而唯美主義與形式主義之間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的。當(dāng)然,這些作家并不一天到晚都在寫艷情詩,偶爾也會寫一些非艷情的作品,這就是宮體詩中的乙類。正如周先生自己所說,徐摛的詩今天流傳下來的只有五首,都不是艷情詩,但并不排斥徐摛本人也寫過甲類宮體詩,只是沒有流傳下來罷了。然則我們研究宮體詩,不僅要看甲、乙兩類詩的相異處,還要照顧到這兩類詩的相近似和相通處。這是我在談?wù)}以前所要說明的一個前提。

現(xiàn)在要說到《春江花月夜》本身了。誠然,陳叔寶君臣所寫的《春江花月夜》面目究竟如何,我們已看不到;但《晉書·樂志》的話卻透露給我們一些不算隱晦的消息。所謂“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此曲”,這“尤艷麗者”四字,大概除了指辭藻的華美絢麗之外,如果說其中也包含著一定的“艷情”成分,恐怕不能算是主觀臆測或穿鑿附會吧。此其一。其二,周先生在征引作品時,唯獨沒有引述隋煬帝的另一首《春江花月夜》,這似乎不能令人心悅誠服。因為詩中“漢水逢游女,湘川值兩妃”兩句,字面雖不“艷”,故事卻有“艷”的成分,至少在熟知這些典故的貴族作家們的心目中,是很容易引起“艷”的聯(lián)想的。說它全屬乙類宮體詩,絲毫不沾甲類的邊兒,大約有點講不過去。還有其三,略早于張若虛的張子容所寫的兩首《春江花月夜》,周先生沒有談,而其詩的內(nèi)容也并非毫無艷情可言。第一首提到浣紗人西施,第二首寫到鄭交甫遇女仙事,都與艷遇有關(guān)。特別是第二首末二句“初逢花上月,言是弄珠時”,語含雙關(guān),其艷在骨。要知從艷情詩趨于凈化、淡化,升華為美而不艷,也有一個逐漸進(jìn)展、轉(zhuǎn)化的過程,不是只憑張若虛一個作家的一首詩就倏爾妙手回春、盡湔前垢的。聞先生的“贖罪說”,無非是一種形象化的比喻。從聞先生的文章中所引到的初唐四杰和劉希夷等詩人,也可以看出所謂“以宮體救宮體”原是一個漸變的過程。不過張若虛的這一首《春江花月夜》,確乎出手不凡,一舉而定乾坤,徹底改變了(或說扭轉(zhuǎn)了,甚至可以說拋棄了)宮體詩的紈袴習(xí)氣和以女性為玩物的惡劣作風(fēng),從而才博得聞先生如此崇高的評價。而周先生用已經(jīng)逐步趨于凈化、淡化和升華了的作品回過頭去反證陳代的《春江花月夜》絕非甲類宮體詩,至少我以為也還有“再認(rèn)識”的必要。

還想再補(bǔ)充一點。《樂府詩集》列《春江花月夜》于清商曲辭中的“吳聲歌曲”。而“吳聲歌曲”,用現(xiàn)代話說,應(yīng)基本上屬于當(dāng)時的流行歌曲一類,即是一種靡靡之音。我們不妨以近似者來類推。杜牧《泊秦淮》有云:“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春江花月夜》和《玉樹后庭花》本屬同一類風(fēng)格的曲調(diào),都是歌女在侑酒時所唱。盡管我們已不知這個曲子該怎么唱,但唱起來總歸不是高風(fēng)雅韻,而有點近于今天酒吧間里的調(diào)調(diào)兒,這種揣測恐怕與實際情況還是不甚相遠(yuǎn)的。然則縱使隋煬帝等所寫的曲詞已不怎么“艷”,或徑可歸之于乙類作品,而其歌聲聽起來很可能還是有點軟綿綿的,正如俞文豹《吹劍續(xù)錄》中所說的那種由十七八歲女郎來唱的柳永的“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的味兒。所以我們談古典詩歌,從《詩三百篇》直到唐詩宋詞,在欣賞其辭章的文學(xué)性的同時,總不宜忘記它們還有另外一方面即能夠被諸管弦的音樂歌唱特色。說到這里,我們確可以著力稱贊張若虛是多么了不起了。他的這首《春江花月夜》雖說還未完全洗凈和擺脫宮體詩的情調(diào)和旋律,但它已確是一首徒詩,與盧照鄰的《長安古意》、駱賓王《帝京篇》等長篇七古同樣不能譜以樂章、被之弦管,卻是無可置疑的。假定當(dāng)時人一定要為張若虛的這首長詩配樂譜曲(實際上是完全無必要的),那也絕對不能像從前為那些篇幅較短并帶有一定宮體詩特色的《春江花月夜》所譜的樂曲一樣,而必須另起爐灶,獨辟蹊徑。這就使得以當(dāng)日“樂府新聲”為題的新作跳出了靡靡之音的窠臼,向著更為健康而清新的方面發(fā)展。這正是由張若虛作品本身所具有的那種超越前人的特點所決定的。關(guān)于這一點,聞先生的文章似乎已經(jīng)涉及而未加深入地剖析,周先生則根本未談到。所以我姑且找補(bǔ)幾句,不知能為廣大讀者所首肯否。

談到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思想內(nèi)容,我們?nèi)皂毣氐铰勔欢嘞壬挠^點上來,即從初唐開始,詩人“已從美的暫促性中”逐漸領(lǐng)悟到一種宇宙意識,一種超時空的永恒觀念,并把這種觀念用形象思維的方式在詩中體現(xiàn)、表達(dá)出來。這種“永恒”觀念,用聞先生的話說,乃是“一個最縹緲,又最實在,令人驚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在它面前一切都變渺小了,一切都沒有了”。“就在那徹悟的一剎那間”,詩人變成了“哲人”。其態(tài)度冷靜而莊嚴(yán),“沖融”而“和易”,“不亢不卑”而“深沉”“純正”,進(jìn)入一個夐絕、寥廓、寧靜、神奇的境界。這種體現(xiàn)“永恒”觀念的宇宙意識,從聞先生所引述的詩篇來看,盧照鄰的《長安古意》已見端倪:


節(jié)物風(fēng)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

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松在!


“青松”,即永恒的象征。用它來同凡庸鄙俗的“金階白玉堂”兩相對照,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思想感情上的升華。與此同時,在聞先生所引述的詩篇之外,我們不能不想到王勃的《滕王閣詩》: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以江水之無窮與人生的短暫相比,這是從《論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得到的啟發(fā),再經(jīng)過張若虛和李白(引詩詳后),一直發(fā)展到杜甫的“不盡長江滾滾來”,終于由蘇軾從對“水”與“月”的永恒性的體認(rèn)中發(fā)揮了他的“變”與“不變”(或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或則“物與我”皆“無盡藏”,詳見《赤壁賦》)的帶有樸素辯證觀點的至理名言。而在初唐四杰以后,又有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所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特別是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尤為俯仰古今的絕唱: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詩人歌頌永恒,必須以人生為對立面,以人壽的短促與宇宙之無限相比,才見出永恒的偉大(用蘇軾一語道破的話說,即“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這就是為什么從四杰到陳子昂,一面領(lǐng)悟到宇宙意識,一面又“愴然涕下”的緣故。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中最有名的警句也就在這時輝耀于群星燦照之間: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稍后,李白的《把酒問月》也是沿著這條線索發(fā)展下來而詠唱的名篇: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白兔搗藥秋復(fù)春,嫦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在我們把初盛唐前前后后的名家杰作重點地加以引述之后,再來看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就會感到他所娓娓道出的宇宙意識即對永恒的領(lǐng)悟,原是一種時代精神的體現(xiàn),也正是構(gòu)成盛唐氣象的不可缺少的因素,它的出現(xiàn)既難能可貴而又理所當(dāng)然,因為這是時代賦予這一批詩人的使命。然而,如果專就突破宮體詩的平凡庸俗的藩籬而言,它確不愧為是一篇典型之作。這就難怪聞一多先生把張若虛譽為與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的大詩人,認(rèn)為他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了。

然而,我個人認(rèn)為,張若虛這首《春江花月夜》在思想內(nèi)容上的功績還有另外一點,這固然可以說他為宮體詩贖了罪,而實質(zhì)上卻是“復(fù)古”,即是對艷情詩的徹底清算,其功蓋足以同韓愈的“文起八代之衰”相提并論。這要從《詩三百篇》談起。

夫飲食男女,自古而然。從有人類社會開始,或者說得具體一點,從人類逐漸擺脫和洗汰了獸性而把六欲七情納入理性的軌道開始,從原始共產(chǎn)社會進(jìn)入階級社會開始,男女之間生理上的欲念要求就逐漸升華,從而萌發(fā)了愛情。不少人認(rèn)為愛情是文藝作品的永恒主題,從某種意義上講,這話確有一定道理。在中國,從最早的《詩三百篇》中的民歌而《楚辭·九歌》而漢魏六朝民間樂府,直到今天的《送郎參軍》和《劉三姐》,歌詠男歡女悅的愛情詩篇是數(shù)也數(shù)不完的。其中最廣泛的題材和最普遍的抒情主人公,應(yīng)以游子思婦為典型。這原是盡人皆知的毫不新鮮的現(xiàn)象。然而,自從出現(xiàn)了宮體詩,即以宮廷為中心的艷情詩以后,愛情為主題的作品一下子就墮落為低級下流的色情描寫,根據(jù)聞一多先生的意見,這乃是以男子為中心,以女子為玩物的一種裸裎狂,甚至連合于封建倫理觀念的表達(dá)真正夫婦之愛的作品(如東漢末年秦嘉、徐淑夫婦間的書信往還和詩歌唱和),在文壇上也被充斥的劣質(zhì)貨色給擠掉了,取代了,佻達(dá)的宮體詩人甚至把自己的妻子也看成娼妓。聞先生在《宮體詩的自贖》一文中舉了一些例子,其實他還是十分含蓄的,甚至以隱惡揚善的態(tài)度來寫文學(xué)史上這一段詩歌逆流的罪孽的。就連初唐四杰的詩作,盡管作品本身已開始凈化,但從《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之類的詩題來看,宮體詩低級趣味的影響并未全擺脫和消除。而張若虛在他的《春江花月夜》中,他寫自然、寫景的部分固然體現(xiàn)了他對宇宙永恒性的領(lǐng)悟,而其寫人事、寫情的部分卻恢復(fù)了自《詩三百篇》以來的游子思婦主題。這一傳統(tǒng)的恢復(fù)看似簡單而無所謂,其實卻具有普遍典型意義。特別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十分嚴(yán)肅鄭重的,故我也鄭重宣布,稱之為“復(fù)古”,而這個表面上的“復(fù)古”,實質(zhì)卻具有全新的意義。這就把我國優(yōu)秀的詩歌傳統(tǒng)徹底從艷情詩的墮落深淵中勇敢地自拔出來,洗盡邪惡的魔障,使男女間純真的愛情(從表面看去,無非還是相思離別那一套)重新回到圣潔的境界中來。從我國詩歌發(fā)展史所走過的道路或軌跡來考察,這種挽狂瀾于既倒的精神也不妨稱之為其“功不在禹下”。而張若虛之所以能徹底根除宮體詩的劣習(xí),清算艷情詩的罪孽,應(yīng)該說這同他對宇宙永恒問題的領(lǐng)悟是息息相關(guān)、互為表里的。只有把愛情描寫恢復(fù)到《三百篇》和古樂府的傳統(tǒng),它才有不朽的價值可言;也只有認(rèn)識永恒的哲人才能領(lǐng)會到愛情(而非色情)所具有的永恒意義。因此,就這一點來說,聞一多先生所提出的“宮體詩的自贖”說,還是有其不可磨滅的合理內(nèi)核的。

從隋煬帝、諸葛穎等人所作的《春江花月夜》的具體內(nèi)容來探索六朝人通常寫這類詩的藝術(shù)手段,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張若虛在寫這首同一題目的長詩時,其構(gòu)思之縝密精巧是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前人的。原來用這個題目來作詩,其寫景部分是要扣緊題面的,即詩中之景離不開“春”、“江”、“花”、“月”、“夜”這五方面的內(nèi)容,要想把詩作巧、作活、作的有特色,必須要從這五個字下功夫,過去人對此稱之為“作題目”。因此,我們在對此詩進(jìn)行具體藝術(shù)分析之前,必須先把題面這五個字作一番探討。“春”是季節(jié),是全詩的總背景,是表時間觀念的大范疇;而“夜”則為表時間觀念的小范疇。如果不在夜間,即無從寫“月”。換言之,只要寫了“月”,“夜”也就包含在其中了。“春”與“花”有關(guān),“花”是春天的特征。但“花”在夜間是無法觀賞的,所以全詩只是點到而止,前后僅出現(xiàn)了兩次,而且都是虛寫。春天是容易引起游子思婦的離愁別恨的,做為總的背景,它當(dāng)然貫穿于全詩。但它比較抽象,無法實寫,只能通過其他有形象的事物來體現(xiàn)。這樣,剩下來的只有“江”與“月”了。因此在全詩中,這兩者才是真正的重點,也是統(tǒng)攝全詩的樞紐和貫穿全詩的線索。“江”在地上,“月”在天空;“江”可以代表空間,所謂“碣石瀟湘無限路”,縱貫了當(dāng)時唐代的南北版圖;而“月”則代表時間,詩人從“海上明月共潮生”寫起,一直寫到“落月?lián)u情滿江樹”,概括了前一天的夜幕初臨到次日清晨的曙光乍現(xiàn),概括了完整的一個夜晚。“江”與“月”雖似互相關(guān)聯(lián),在詩中平分春色;但詩人既以寫夜景為主,而月光又是夜景中唯一有代表性的特征,那么詩人必須更為突出地寫“月”才行。而夜間的江水,只有在月光下才能顯出它的豐姿(當(dāng)然,由于江水中有倒影,使月光更加皎潔澄澈,江對月也起了襯托作用),從而江乃成為月的背景。既然從月升到月落,概括了一個完整的夜,那么對“夜”的本身自然也不須多寫或明寫,同樣也只點到而止就足夠了。這種顧及全局而重點突出、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藝術(shù)構(gòu)思,也是唐以前的詩人所不易做到的。清人王堯衢的《唐詩合解》有一段總評頗有概括性,今全錄于下以供參考:


此篇是逐解(小如按,“解”為音樂名詞,古稱一解,猶今言一節(jié))轉(zhuǎn)韻法。凡九解:前二解是起,后二解是收;起則漸漸吐題,收則漸漸結(jié)束。中五解是腹,雖其詞有連有不連,而意則相生。至于題目五字,環(huán)轉(zhuǎn)交錯,各自生趣。春字四見,江字十二見,花字只二見,月字十五見,夜字亦只二見。于江,則用海、潮、波、流、汀、沙、浦、潭、瀟湘、碣石等以為陪;于月,則用天、空、霰、霜、云、樓、妝、臺、簾、砧、魚、雁、海、霧等以為映。于代代無窮、乘月望月之人內(nèi),摘出扁舟游子、樓上離人兩種以描情事。樓上宜月,扁舟在江,此兩種人于春江花月夜最獨關(guān)情,故知情文相生,各各呈艷,光怪陸離,不可端倪,真奇制也。


根據(jù)王氏的詳細(xì)統(tǒng)計,足以作為我上文對詩題分析的佐證。另外,古詩韻腳的轉(zhuǎn)換是與詩意密切相關(guān)的。此詩四句一換韻,韻腳變而詩意亦隨之發(fā)展變化,逐步深入,這與六朝樂府長詩《西洲曲》和《木蘭詩》是同一機(jī)杼。下面就根據(jù)王氏所說的“逐解轉(zhuǎn)韻法”,把全詩分成九節(jié),逐一加以析解,以窺其作意。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前四句從月出寫起,除“月”外,還帶出“春江”二字。這里的“江”還是詩人描述的主體,所以還要給“江”安放一個更遼闊浩渺的背景,于是寫到海;用海來襯托江,則視野自然廣闊。歷來評論家談詩詞,多把作品分為豪放與婉約兩種風(fēng)格。所謂豪放,離不開磅礴氣勢;所謂婉約,離不開纖麗筆觸。兩者本不相近。張若虛此詩既屬宮體詩馀風(fēng)遺韻,照理應(yīng)側(cè)重于婉約纖麗,事實上此詩也并未盡脫婉約纖麗習(xí)尚。但詩人的目光和胸襟畢竟與六朝人不同,所以詩的一開頭便從“海上”著筆。江潮平海,本為春天特色;而明月從海上升起,更顯得氣魄宏偉,這就比只就江而寫月來得雄渾壯麗。可見作者正在試圖用纖麗的筆觸寫磅礴的氣象,把兩者盡量統(tǒng)一起來。于是三、四兩句用了“千萬里”和“何處春江無月明”這樣近于無所不包的全稱詞語,以見其目光之遠(yuǎn)大與胸懷之寬闊。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上一節(jié)從宏觀寫起,這一節(jié)漸入深微。兩節(jié)八句,把春、江、花、月逐步點出,而夜色自在其中。是所謂起筆。此節(jié)首二句江、月似乎并舉,但從三、四句看,詩人把重點已漸漸移到寫月的方面來了。“芳甸”是花之所聚集處,隱含“春”字,故下文正面點出“花林”。但花不宜于夜景,只能一表而過。“宛轉(zhuǎn)繞芳甸”寫江流之曲折,仿佛有依戀春光之情,秦觀〔踏莎行〕所謂的“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正從此出。而“皆似霰”云云,雖寫花而實已轉(zhuǎn)到月,故下文“空里”二句才不突兀。后兩句既寫月光之活,更寫月色之亮。活到似流霜,但實不覺其飛,可見“流光”雖美,“活”仍是假象,“亮”得跟霜一樣才是真正寫出月色皎潔(李白的“疑是地上霜”,李益的“受降城外月如霜”,大約都受此詩啟發(fā))。然后用看不見汀上白沙來反襯月光之亮之強(qiáng),是透過一層寫法。這一節(jié)寫月色皎潔已達(dá)到無與倫比之境地,且看下文作者如何掉轉(zhuǎn)筆鋒、改換角度來描寫“月”的特點。詳下文。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從這一節(jié)的第三、四句起,詩人已把讀者引入永恒的境界。但我常想,為什么在這之前要先寫“江天一色”和“皎皎孤月輪”?我以為,“江天一色”者,正是浩瀚無際、無始無終的宇宙的縮影,更著“無纖塵”三字,極狀大自然之純潔空靈,了無滓垢。而這里的“江”又成為“月”的背景。在這水天一碧,上下無垠的時空之中,獨有皎皎孤月一輪俯照今古。故這兩句雖為景語,已涉及宇宙觀念,于是三、四兩句逗出“人”字,才不突兀。“江畔”二句是回溯往古,說“人見月”和“月照人”是究竟從何時開始的;到下一節(jié)才涉及渺邈無涯的將來。詩人把時間的長河用江上明月體現(xiàn)出來,卻分兩截寫出,正以見文筆頓挫搖曳之妙。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這一節(jié)四句正式描述永恒境界。人生世代無窮,江月也古今長在。人是有情的,而且是多情的(這將從下面三節(jié)以游子思婦為代表來充分體現(xiàn)),固不待言矣;而江月是否亦屬有情呢?作者在這里沒有作肯定答覆,只說“不知江月待何人”(一本作“照何人”,顯然差多了),著一“待”字,看來也該是有情者,至少作者是在希望它成為有情者,仿佛正在企盼著或憧憬著未來的什么吧?然而它所“待”究屬何人,作者自無從體會;而且詩人也感到自己的年命有涯,與江月相比,也覺察到自身的渺小了,因而他乃慨嘆自己不及長江之無窮已,能為他日明月所待究屬何人做一見證,于是只能說一句“但見長江送流水”了。周振甫先生在《〈春江花月夜〉的再認(rèn)識》中曾說:“張若虛看到‘江月年年只相似’……又看到‘人生代代無窮已’,即人生的無盡,這就與‘永恒’相遇了。其實這并不神秘,蘇軾在《前赤壁賦》里說了……‘物與我皆無盡也’……這里講的‘物與我皆無盡’就是永恒。假如張若虛的詩看到了永恒,那么比起蘇軾的話,還只看到一半,即只看到不變的一面,沒有注意到變的一面。”我以為,張若虛“永恒”的那一半也看到了的,只不過沒有用蘇軾所說的那么絕對的語言,說出“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罷了。試看,“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兩句,不正是蘇軾在《赤壁賦》中借客人的口說的“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么?說到這里,還要請讀者把這里的詩句同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作一比較;陳詩蒼涼而奔放,壓抑不住自己迸發(fā)出的情感,于是“獨愴然而涕下”;此詩則只表露出輕微的惆悵與淡淡的哀愁,似無可奈何卻終未徹底失望,把悲壯的慷慨改用一片輕寂的噓唏給曲曲傳達(dá)出來。當(dāng)然,他也不同于宋代蘇軾的揮灑自如,了無掛礙。然而以人生的短暫與宇宙的長存相對比,則陳、張、蘇軾之間并無太大的不同。我們只能從這里看出唐宋作家在風(fēng)格上的千門萬戶。

王堯衢說:“中五解是腹,雖其詞有連有不連,而意則相生。”我以為這五解又可分為兩層,即以上二節(jié)是一層,以下三節(jié)是另一層。前二節(jié)是點明永恒主題,后三節(jié)則從此永恒主題中抽出人世中游子思婦間的永恒相愛來著意摹寫,由寫大自然而轉(zhuǎn)入人事。此亦即王氏所說的詞雖有連有不連,“而意則相生”。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從這一節(jié)至以下兩節(jié),轉(zhuǎn)入寫情。情之雙方為游子與思婦。兩者雖屬對等關(guān)系,但在作者筆下則時或有所側(cè)重。這一段是總述對舉,故無所軒輊,而用筆卻各異。從字面看,“白云”是“月”的襯筆(與上文“無纖塵”相反而相成),“青楓浦”是“江”和“花”的襯筆。不過“白云一片去悠悠”卻屬比興手法,是從思婦心目中看游子之一去不返,如白云悠悠,一去無跡。下句“青楓浦”,乃游子飄泊之所,浦上之人亦“不勝愁”者,正因他也在念閨人,欲見而不可得也,這兩句是曲說,都是由此及彼,而上虛(用比興手法,故“虛”)下實(用賦的手法,故“實”)。至“誰家”二句,則干脆各用一語道破。“扁舟子”是“江”的襯筆,而“明月樓”則爽性點出了“月”。“誰家”與“何處”,是作者客觀的描述,意思說江上的游子是誰家的丈夫,而樓上的思婦又在何處呢?這一節(jié)中,“江”、“月”都已退居到背景的位置上,活動在背景之前的則是游子和思婦了。而“今夜”與“相思”又為互文見義,蓋游子、思婦同于今夜分別在異鄉(xiāng)和閨中見到了挑人別思離愁的月色,而相思是寫實,則萬里之外正未必共陰晴也。三、這里的“鴻雁”是否傳書姑不論,但“光不度”的主語卻一定是“光”而不能是其它。若照《歷代詩歌選》的注釋,則是不可度越此月光或月光不可被度越,成為賓語前置,這在古詩中似不大有此別扭句法;且證以下句“水成文”,主語只能是“水”,而“水成文”云云是無法解為賓語前置的。四、“度”作動詞用,其主語并不限于鴻雁,更不能說“度”字不能作為“光”的謂語。如認(rèn)為“光不度”是不合理的,那么“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亦唐人詩也,難道“風(fēng)”可以成為“不度”的主語,而“光”就不可以么?王堯衢說:“即如能飛者鴻雁,雁飛在月光中,此處月光,鴻雁不能帶去,故曰‘不度’。”我基本同意此說。蓋縱使月光無所不照,然此處之光亦絕不同于彼處之光,縱使鴻雁長飛不已,此處之光也依舊照不到彼人身上。正以見“逐月華”以“流照君”是不可能的。至于“魚龍”句,鄙意以為似當(dāng)貼游子說。《樂動聲儀》云:“風(fēng)雨感魚龍,仁義動君子。”今值波平月朗之夜,水面寂無風(fēng)雨,則魚龍并未受到任何影響,只在水底潛躍而已,全不體會游子一片懷人思鄉(xiāng)之情。“水成文”者,言魚龍潛躍于水下,水上雖有波紋,亦空文耳;非能如書札上的文學(xué)可以傳遞消息。水文與文字之“文”,字面雙關(guān)而兩義不同,猶“光”之不可由彼度至此也。此說蓋請益于俞平伯師,或較可信。而《詩歌選》之注似未免浮泛,雖注猶未注耳。

以上三節(jié)專從游子思婦兩地懷想落筆,而一歸于思慕之誠,情愛之篤,蓋從永恒主題生發(fā)而出,以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古如斯,全無例外。這也正是作者把六朝艷體詩逐漸升華為純真愛情之作的具體實踐。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此八句漸趨結(jié)束,雖為兩節(jié),實同出一轍。“昨夜”即望月之夜,此就次晨天色漸明時說。“閑潭夢落花”乃虛寫,“花落”則“春去欲盡”,天向曙而“落月西斜”,直至復(fù)歸于海霧之中,則一宵已過,又到天明。近寫時光之易逝,遠(yuǎn)寓人生之短促,時不我留,青春老去,而相愛之人終不能朝夕相處,正說明游子思婦之處境堪悲,而人生每不能盡如人意,可憐亦復(fù)可憾,從而翻轉(zhuǎn)過來見江與月竟萬古不滅,為可欣可羨也。從月“共潮生”到月“藏海霧”,整整一夜,是時間的線索;從北方的碣石到南方的瀟湘,由海而通江,路遙人遠(yuǎn),是空間的脈絡(luò)。最后歸結(jié)為“不知乘月幾人歸”,似渺茫而又未全失望;而“落月?lián)u情”,似猶非完全無情無義者可比。這就更給離人增添惆悵。詩人不僅洞察人生,而且對曠夫怨女充滿無限同情,這樣的結(jié)尾,似比《長恨歌》“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之毫無含蓄,更為難得。王堯衢于此詩結(jié)尾處評云:


馀情裊裊,搖曳于春江花月之中,望大海而杳渺,感今古之茫茫;傷離別而相思,視流光而如夢。千端萬緒,總在此情字內(nèi)動搖無已(小如按,此蓋指詩末“落月?lián)u情”句),將全首詩情,一總歸結(jié)。其下添不得一字,而又馀韻無窮。此古詩之所以難于結(jié)也。

正可用此段文字為本文之結(jié)束語。


附:跋語

拙作是根據(jù)一九六五年寫的一篇粗略的講稿提綱擴(kuò)展改訂而成文的。到一九八五年初才定稿交《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發(fā)表,刊出時已過了這一年的國慶節(jié)了。雖參考了幾種前人評論,卻未遑旁搜遠(yuǎn)紹,遍輯舊文。僅錄王堯衢一家之言,以申鄙見而已。一九八五年末,承廖仲安先生見告,程千帆先生《古詩考索》中有此詩《集評》,而“凈化”的提法已早經(jīng)聞一多先生拈出。但我撰寫此文時,程先生《考索》尚未問世,聞先生舊說當(dāng)然更非我這晚學(xué)后輩所知,故深悔讀書不多,率爾操觚,未免孟浪。及《集評》既已獲讀,乃又竊幸所言與古人尚無太多枘鑿矛盾之處。惟當(dāng)時倘能遍搜舊評,則拙文可以不作,或雖作亦不必如此辭費也。

這里想略加饒舌的凡兩點。一、程千帆先生有《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誤解》的大作,持論與聞一多先生不同,即不承認(rèn)張若虛此詩為宮體詩。這一點,與鄙見亦根本殊異。我認(rèn)為,聞先生并未把宮體詩的范圍無限擴(kuò)大,而《春江花月夜》這一樂府舊題實在應(yīng)該是不折不扣的艷情宮體詩。二、《集評》于“玉戶”、“搗衣”、“鴻雁”、“魚龍”四句皆引徐增《而庵說唐詩》中評語,此書我實未讀過。但我的解釋與徐說基本一致,此實差堪告慰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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