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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曹植《雜詩》三首

梁昭明太子蕭統的《文選》曾選了曹植的《雜詩》六首,今本曹植詩集這六首也是排列在一起的,看來在當時乃是膾炙人口之作,雖然它們的寫作時間未必相同。《文選》李善注以為此六詩皆曹植徙封雍丘后所作,今人黃節和古直都提出了各自的修正意見。今擇其第一、第四、第六三首略加講析,同時也提出自己的一點看法。

第一首是:


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之子在萬里,江湖迥且深。

方舟安可極,離思故難任!孤雁飛南游,過庭長哀吟。

翹思慕遠人,愿欲托遺音。形音忽不見,翩翩傷我心。


舊說大都以此詩為作者懷念其弟曹彪之作,較可信。古直箋本系于魏文帝黃初四年(公元二二三年)。這一年曹植自鄄城王徙封雍丘王,曾入朝。《箋》即以為此詩即入朝時所作。黃節注本則謂當作于徙封雍丘之前。兩家之說先后相去不及一年,今不詳考。當時曹彪封吳王,都廣陵(今江蘇揚州)。古直云:“魏地東盡廣陵。廣陵,(西漢)吳王濞地。”廣陵是魏王朝當時東南邊界,隔江與東吳相對,距魏都最遠,故詩中有“之子在萬里”之句。

這首詩開頭兩句實屬景語,并無影射比喻之意。自李善《文選注》引《新語》:“高臺喻京師,悲風言教令,朝日喻君之明,照北林言狹,比喻小人。”下文又云:“江湖喻小人隔蔽。”后人乃多從其說。這就把兩句摹繪景色的名句給牽強比附得全無詩意。竊謂此詩下文既有“孤雁飛南游”之句,自當作于秋天,則首句“高臺多悲風”亦屬秋景無疑。登高所以望遠,所以思遠人也;而時值秋令,臺愈高則風自然愈凄厲,登臺之人乃因風急而愈感心情之沉重悲哀。說風悲,正寫人之憂傷無盡。這一句簡括凝煉,開后人無數法門。如大謝句云:“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是化一句為兩句;又如老杜之《登高》七律(“風急天高猿嘯哀”),直是把此一句衍化為五十六字的長詩。故我以為曹植此五句之所以為名句,正以其雖作景語,實寓深情也。次句“朝日照北林”,固亦屬景語,卻化用《詩·秦風·晨風》之首章。《詩》云:“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北林”者,乃女子思其夫之地,故《種葛篇》寫思婦有“徘徊步北林”之句。而此篇亦以“朝日照北林”起興。古人以夫婦與兄弟關系相互為喻,蓋始于《詩三百篇》,即曹植詩集中也屢見不鮮。此處點出北林,正隱含《詩》中下文“未見君子,憂心欽欽”之意,所以作者緊接著寫到“之子在萬里”了。夫己所思之人既遠在萬里之外,而下面“江湖迥且深”一句更是寓意深遠,含蓄不盡。蓋江湖阻隔彼此之消息是一層;而“之子”卻經過這樣遙遠而艱難的路程走向萬里之外,其身心所受之摧傷折磨可想而知,又是一層;況其身既遠,他日歸來更非易事,為對方設身處地著想,自然更深了一層。只寫道路隔闊,已訴不盡離愁別恨,又何必節外生枝,再添上一個局外的“小人”呢!故李善注為我所不取。“方舟”二句又緊承“江湖”句而言。“方舟”,二舟相并,古時為大夫所乘用;“極”,至。江湖深迥,舟不能及,故“離思難任”,“任”者,負荷也,夫“離思”寫得十分沉重壓抑,可見其中有多少愁苦憂怨之情。這雖只就自己一面說,實際上也體現出所思之人同樣是不勝其愁苦憂怨了。

以上六句為第一段;自“孤雁”句以下六句為第二段。“孤雁飛南游”,表面上是寫實,即作者在登高望遠之際看到孤雁南飛,實則蘊涵著好幾層意思。蓋古人以“雁行”喻兄弟,曹彪封吳,無異流放,已似孤雁南游;今自己亦如孤雁,故“過庭”而“長哀吟”。“過庭”雖用《論語·季氏篇》“鯉趨而過庭”的字面,實借喻自己的入朝。但詩句仍作實寫,故見孤雁哀鳴而自己乃“翹思慕遠人”。李善注:“翹,懸也。”“翹思”,等于說“懸念”;“慕”,有念念不忘之意。不但見孤雁而思遠人,并且把希望寄托于雁,問它是否愿為自己捎個信兒去。但雁飛甚速,倏忽間便不見了形影,這就更使作者黯然神傷了。“翩翩”,形容鳥疾飛之貌。連孤雁都翩然而逝,說明自己怨懷無托,結語似意猶未盡而已令人不忍卒讀,是真正寫情的高手。

此詩用筆似淺直而意實深曲,前六句以賦體為主,卻似比興(也難怪前人用比附之意去勉強解釋);后六句以比興為主,反近于賦體。這說明作者深得《詩三百篇》之三昧,而出以五言新體,故為建安以來詩中之絕唱。

下面請看第四首: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朝游江北岸,夕宿瀟湘沚。

時俗薄朱顏,誰為發皓齒?

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


此詩黃節以為乃作者于黃初四年(公元二二三年)徙封雍丘后數年內所作,其說近是。

如果說“高臺多悲風”一首是繼承和發展了《詩三百篇》的,那么這一首則直接淵源于《楚辭》。丁晏《曹集銓評》卷一,在《九愁賦》眉評中說:“托體楚《騷》,而同姓見疏,其志同,其怨亦同也。文辭凄咽深婉何減靈均(按指屈原)。”這些話皆可轉引以評此詩。

此詩共八句,一韻到底,每兩句為一小節,而每一小節皆具一轉折。首句“南國有佳人”,說的是美女,實指屈原,即用以自況。蓋屈賦每以美人比賢才,故作者亦以容顏之美喻才華之高。“容華”句,言佳人之姿容嬌好如桃李之花。屈原之流放,先在江北,后到江南,故此詩三四句言“朝游江北岸,夕宿瀟湘沚”。“瀟湘”,指清而深的湘水(“瀟”非水名);“沚”,渚,岸邊小塊陸地。這兩句以屈原的被放隱喻自己的被朝廷疏遠。“時俗”二句,喻才高質美而為時俗所輕,因而自己無處向人傾訴,只能緘口不言。“薄”,輕視,“誰為”倒裝語,等于說“為誰”。“發皓齒”,猶言啟玉齒,指開口講話。此句指美人無可告語,也有“縱有話也不想說了”這一層意思。最末兩句說光陰易逝,青春女子縱然光彩照人(“榮耀”,謂青春煥發,光彩照人),卻很難久恃。“俯仰”,等于說一瞬間,這里喻時光迅疾。“歲將暮”有兩層意思,一是指一年即將過去,二是同時也指一生的時光也很容易流逝。正如《離騷》所說的“老冉冉其將至”,“恐年歲之不吾與”。

開頭兩句雖屬客觀描述,卻是極力贊揚語氣。接著寫三、四兩句,雖未明言流放,實已點出這位“佳人”的漂泊生涯。言外暗示給讀者,以“佳人”容華之美,才質之妍,卻受到如此不平冷遇,令人寒心。這一層轉折并不明顯。然后作者明白指出:“時俗”對“佳人”并不重視,即使內心可傾訴者多,又有誰來聽取呢!然則“佳人”所處之逆境將無法挽回了。這一層轉折是很清楚的。但可慮的乃是時不待人,榮耀不能久恃,一旦“佳人”失去了成為“佳人”的條件,即使再有人賞識也來不及補救了,這才是一位“佳人”的真正悲劇。這最后兩句愈轉愈深,也愈加體現賢人才士的悲涼幽怨的心境。而全詩卻戛然而止,把再多的傷心話留給讀者慢慢品味。詩雖短卻不局促急迫,這是作者在繼承屈賦的基礎上,更得溫柔敦厚風人之旨的體現。

此詩主題與作者另一名篇《美女篇》大體相似。丁晏評《美女篇》云:“美女者,以喻君子。言君子有美行,庶得明君而事之;若不遇時,雖見徵求,終不屈也。”而此詩之怨情較《美女篇》尤深。《美女篇》云:“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即所謂雖見徵求而己卻不肯茍從。此則直寫“時俗薄朱顏”,故只能默默無言,坐待老大。夫朱顏皓齒,人尚視若無睹;況青春易逝,榮耀難久,一旦老去,則更無可憑恃了。其意較《美女篇》更進一層。然《美女篇》前半有顯著摹仿漢樂府《陌上桑》痕跡,近于賦體之“鋪采摛文”;此則僅以八句寫盡其深曲之情,實以少許勝多許。詩貴凝煉,于此可見一斑。

《雜詩》的最末一首是:


飛觀百馀尺,臨牖御欞軒。遠望周千里,朝夕見平原。

烈士多悲心,小人偷自閑。國仇亮不塞,甘心思喪元。

撫劍西南望,思欲赴太山。弦急悲聲發,聆我慷慨言。


此詩諸家說法不一。黃節注引曹植《東征賦·序》云:“建安十九年,王師東征吳寇,余典禁兵,衛官省。”并加按語云:“《魏志》建安十九年秋七月,操征孫權,使植留守鄴郡。植有是賦。此詩蓋同時作也。”建安十九年為公元二一四年,植年二十三。近人注本多從此說。而古直《箋》引近人曾運乾說,系此詩于魏明帝太和二年(公元二二八年)。這一年冬天,諸葛亮統蜀軍伐魏,出兵散關,圍陳倉。魏遣張邰拒亮,明帝親自為邰送行。曹植為此而賦詩明志,時植年三十七。細繹詩意,古、曾說近是,今從之。

綜觀曹植一生傳世詩作,其有代表性者大抵可分兩大類。一類哀惋悱惻,另一類則激昂慷慨。《雜詩》中第一、四首屬前者,此詩自然屬于后者。

此詩共十二句,一韻到底,每四句為一小節。第一小節寫登高遠眺,統攝全詩;第二小節以“烈士”與“小人”對比,借以明志;第三小節比第二小節更深入一層,直言自己以身許國的打算。但第三小節的前兩句乃承第一小節的登高遠眺而言,后兩句則承第二小節的“國仇”二句而言,帶有總結全詩的意思。篇幅雖短,卻波瀾迭起,氣象萬千。在曹植詩中,誠為異軍突起的佳作。

第一小節,首句寫樓觀極高,不高則不足以遠眺;次句寫當窗憑檻,視野自然開闊。“飛觀”,形容樓閣聳立,結構宏偉,如飛鳥之在高空;“臨牖”,等于說“當窗”;“御欞軒”,等于說“憑檻”。第三句“周千里”的“周”字用得確切而有氣勢。“周”者,遍也,匝也,意思說向東南西北四面周遍地遠眺,都能望到千里之外。“朝夕見平原”,通常講成早晚都能看見平原,實有辭費之嫌;難道眼中的平原還有不成其為平原的時候嗎?故古直《箋》云:“‘朝夕見平原’,猶云日出處見平原,日入處亦見平原。”則以“朝”指東方日出處,“夕”指西方日入處(義本《爾雅·釋山》)。可見“朝夕”本是表空間的名詞,后乃引申為表時間的名詞。但鄙意上句既言“周千里”,則此句的“朝”、“夕”并不僅指東、西兩面,而是概括指四面八方。正如以“朝”、“夕”為早晚,雖指早晨和傍晚,實概括一晝夜之二十四小時而言之。這兩句正寫出河南地處中原,登高望遠,有控馭四方之勢。所以表面上看似領起下文,實已體現作者胸羅萬象、氣蓋當世的雄才大略。

第二小節的四句,“烈士”指有正義感而不怕犧牲的人,在古代不一定專指死者。“偷自閑”,偷安而自甘閑散。“亮”,誠然,實在。“塞”,防止,杜絕。“國仇”句,是說國家的仇敵誠然是一時還消滅不了的。“喪元”《孟子·滕文公下》:“勇士不忘喪其元。”“元”,指頭顱。原意是說勇士要時時不忘自己應當有不怕犧牲的精神。“烈士”二句看似泛指,涵義實深。意謂自己本是“多悲心”的“烈士”,但每當遇到報國殲敵的機會,卻不允許自己參加,盡自己一份力量。這無異把自己看成茍且偷安的“小人”。這兩句詩表面上是客觀的、平列的,事實上卻洋溢出作者報國無門的一腔義憤。因此接下來堅決表態:在國仇未滅之時,自己是甘心拋頭顱、灑熱血的。然后轉入第三小節,承上第一小節登高遠眺的描寫更明確地表示,自己是關心魏蜀雙方的戰斗的,很想親自奔赴前線。蜀在魏之西南,故作者“撫劍”而矚目“西南”。“太山”,這里不是指山東的泰山,而是指陜西的太乙山(小如按王維詩:“太乙近天都。”即指此山。見古直《箋》引曾運乾說)。此山與終南山相接,在今陜西郿縣南,正當蜀軍入魏的沖要之地。當時諸葛亮既圍陳倉,揚言要從斜谷取道郿縣,太乙山正是必經之路,故作者打算奔赴到那里迎戰敵人。古直《箋》云:“考魏蜀相持,皆在太乙、褒斜之間。蜀越(越過)陳倉及郿,而后能與魏爭,子建聞蜀圍陳倉,而遽欲‘赴太山’,可謂知兵要矣。”其說甚是。

最后兩句,依黃節注,“弦急”句是比喻作者為什么要讓人們聽他慷慨陳辭。“弦急”,指把琴弦繃緊,使調門兒增高,《古詩十九首》中所謂“弦急知柱促”的“弦急”與此同義。蓋彈琴時如果要使音調高亢激越,便把琴弦擰緊。音調既高,“悲聲”乃作。這兩句意思說琴弦一“急”,琴聲自“悲”;而大敵當前,國家多事,自己卻被投閑置散,使英雄無用武之地,因此才悲憤交加,慷慨陳辭的。這兩句既是“國仇”二句的補充,又是全詩的結語。通篇造語悲壯雄渾,結構嚴整緊湊,句無閑字,篇無閑筆,它體現了曹植后期詩歌藝術的高度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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