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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郗鑒與王導

(一)郗、王家族的結合

郗鑒在北時,曾受東海王越之辟;稍后,又受瑯邪王睿委署。他與東海王越和瑯邪王睿的這種關系雖然并不深固,但對于他的南奔卻有直接影響。郗鑒過江,不負舊誼,除了效忠元帝、明帝外,對于昔日舉主江統的后人,亦深相交結,盡力提攜。郗鑒顯達,辟江統子虨為司空掾,又請為司馬;檄統次子惇為兗州治中,辟太尉掾。江虨亦曾與輔政的會稽王司馬昱共薦郗鑒子愔。郗鑒對于居中樞之任的門閥士族,也力圖多方聯系。

郗鑒南來,以流民帥而得迅速進入建康朝堂,主要是得力于紀瞻。《晉書》卷六八《紀瞻傳》:“時郗鑒據鄒山,屢為石勒等所侵逼。瞻以鑒有將相之才,恐朝廷棄而不恤,上疏請征之,曰:‘……伏見前輔國將軍郗鑒少立高操,體清望峻,文武之略,時之良干。昔與戴若思同辟,推放荒地,所在孤特,眾無一旅,救援不至。然能綏集殘余,據險歷載,遂使兇寇不敢南侵。但士眾單寡,無以立功。既統名州,又為常伯,若使鑒從容臺闥,出內王命,必能盡抗直之規,補袞職之缺。自先朝以來,諸所授用,已有成比。戴若思以尚書為六州都督、征西將軍,復加常侍;劉隗鎮北,陳眕鎮東。以鑒年時,則與若思同;以資,則俱八座。況鑒雅望清重,一代名器。圣朝以至公臨天下,惟平是與。'”紀瞻力薦郗鑒“補袞職之缺”,其政治意向是希望郗鑒在王敦叛亂迫在眉睫之時站在晉元帝一邊,抗拒王敦。其時戴淵以六州都督擁兵屯駐合肥,與屯駐淮陰的劉隗同為晉元帝所倚重。第二年,戴淵自合肥奉詔入衛建康,所率軍隊一觸即潰,戴淵亦被王敦殺害。接著,郗鑒應征自嶧山南來,所率部曲即屯駐于戴淵剛剛撤離的合肥,填補了戴淵留下的空缺,郗鑒本人則拜尚書入官建康。這些當與紀瞻疏薦有直接關系。郗鑒雖有時望,但以流民帥而得入官建康,如果沒有有力人物為之援引,是不可能的。

郗鑒孤身入建康事,還有值得分析的地方。合肥是當時軍事要地,與建康為犄角,本不宜由流民帥入駐。郗鑒先是于“永昌初征拜領軍將軍,既至,轉尚書,以疾不拜。”領軍掌宿衛之任,也不是遠來流民帥郗鑒所宜領。所以郗鑒一到建康,就有轉拜尚書之事,而郗鑒不會不懂內情,因而“以疾不拜”。等到王敦勢逼,明帝才真正有了用郗鑒勢力以為外援的要求,遂有對郗鑒假節鎮合肥之授,郗鑒才有了回到他所統流民的駐地合肥的機會。可是,王敦又不愿接受這一于己不利的事實,上表以郗鑒回建康為尚書令。由此看來,郗鑒南來后得入東晉上層集團,雖經紀瞻薦引,畢竟還是有此一段若隱若現的曲折過程。其中關鍵之處是,從朝廷說來,郗鑒可為己用,但他畢竟是流民帥,必須小心謹慎對待,有所防范;從郗鑒本人說來,他雖然可以在王敦之亂中為朝廷奧援,但不能脫離隨他南來的兗州流民群體,否則他將失去資實,一事無成。

紀瞻是南士冠冕,對瑯邪王司馬睿立足建康,繼承帝位,出力甚多,影響甚大。朝廷為了應付王敦之亂,以紀瞻為領軍將軍。他于宿衛六軍中威望最高,六軍對他敬憚祗肅。據《北堂書鈔》卷六四引《晉起居注》,晉制:“領軍閑無上直之勞,可得從容養疾。”其時紀瞻年邁在病,朝廷以之為領軍,意在借重其威望而又得遂其閑養。王敦再逼京都,明帝請瞻“臥護六軍”。而郗鑒適有都督從駕諸軍事之命,宿衛六軍除已知護軍應詹、左衛庾亮在前應敵之外,其余部分當在從駕諸軍之中。不過六軍寡弱無力,真正起作用的,是以郗鑒密謀而得入援的流民帥。紀瞻對郗鑒的薦舉,起了立竿見影的作用。

郗鑒南來,王敦再叛,政治形勢非常微妙。原來王敦初叛,是在執政王導的默契下進入建康的,其直接目的是清君側,所謂君側,指明是劉隗、刁協、戴淵等一批王氏家族的仇人。《晉書》卷九八《王敦傳》載王導遺王含書,有云“昔年佞臣亂朝,人懷不寧,如導之流,心思外濟。”這是王導明確承認本與王敦同謀。據《晉書》卷六九《周傳》,王敦初叛入京,殺周、戴淵,都曾咨之于王導。王導后來說:“吾雖不殺伯仁(周),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負此良友!”其實由王導而死者,不只周,還有戴淵。后來王敦再叛,以臺中軍情告王含者也是王導。上引導遺含書,一則說“得征北(王邃,王導從弟)告,劉遐、陶瞻、蘇峻等深懷憂慮,不謀同辭”;再則說“導所統六軍,石頭萬五千人,宮內后苑二萬人,護軍(應詹)屯金城六千人。劉遐已至,征北昨已濟江萬五千人。”與王敦、王含通關節的王導,卻又是明帝所令征討王敦、王含的大都督、假節。這就是王敦再叛時形勢微妙之所在。王導所統六軍,當即紀瞻“臥護”的宿衛六軍,可知王導還擁有某種勢力可以影響京師形勢。而王導的六軍,其中的一部分又正是明帝欲置之于郗鑒都督從駕諸軍事之下的。由此可見,郗鑒與王導之間,也存在一種微妙關系。

其實郗鑒得以自嶧山南來,王導就曾起過作用,據《紀瞻傳》,我們知道,紀瞻在薦郗鑒疏的末尾贅言:“是以臣寢頓陋巷,思盡聞見,惟開圣懷,垂問臣導,冀有毫厘萬分之一。”這就是說,郗鑒部眾南來和征郗鑒入朝諸事,還需要得到王導的首肯,否則不會被朝廷接納。

微妙的關系,尖銳的形勢,需要南來不久的郗鑒確定自己的政治態度,尤其是對瑯邪王氏的政治態度。

從郗鑒爾后的行事看來,他的政治態度首先是支持東晉,不贊同王敦的無君之心。郗鑒由合肥入朝時,王敦截留之于姑孰,與論中朝人物樂廣、滿奮。郗鑒力言中朝愍懷太子之廢、趙王倫篡立之時,樂廣處傾危之朝不可得而親疏,柔而有正;而滿奮則是失節之士,不可與樂廣同日而語。這就無異向王敦表明,自己不愿黨同于王敦。其次,郗鑒也沒有黨同于戴淵之輩以與瑯邪王氏為敵,寧愿折沖于士族諸門戶之間,以求政局之穩定。后來他固辭衛將軍軍號,反映了他不愿凌駕諸士族的謙退立場。郗鑒既不茍同于一方,就免不了在當軸諸士族之間時而與此、時而與彼發生矛盾。王敦亂平后,在應否追贈周札的問題上,這種矛盾一度表現得很尖銳。

義興周氏是有名的“江東之豪”。王敦首逆,周札都督石頭諸軍事,開門應敦,使晉軍敗績。王敦出于疑忌,又族滅周氏。王敦事平,周氏故吏訟周氏之冤,請加追贈,引起朝廷激烈爭論,其意見備見《晉書》卷五八周札、卷六七郗鑒諸傳。卞壸以札開門延敵,不宜追謚。王導認為“札開石頭,忠存社稷,義在忘生”,與譙王無忌、周、戴淵等死難之臣一樣,合乎人臣之節,應一例追贈,不應厚彼薄此。顯然,王導是袒護王敦的。郗鑒議同卞壸,而與王導針鋒相對。他說:“若敦前者之舉義同桓、文,則先帝可為幽、厲邪!”由于王氏權重,朝廷竟從導議,而卞、郗之議不行。這場尖銳的論戰,說明其時郗鑒、王導關系并不和諧,雖然這還不是當時政局的關鍵所在。

東晉政局,成帝即位(太寧三年,325)后為之一變。成帝沖幼,王導、卞壸、郗鑒、庾亮等七人同受明帝遺詔輔政。接著,庾后(庾亮妹,成帝太后)臨朝稱制,庾亮居帝舅之尊,地位迅速上升,政之大要,皆決于亮。朝廷立即出現了庾亮與王導的明爭暗斗,成為政局中的主要矛盾。郗鑒處于這一矛盾之間,力求抑制矛盾的發展,起穩定時局的作用。

庾、王家族,早先在元帝、明帝時共同利益尚多,矛盾本來并不顯著。元帝過江后未即帝位以前,有用申、韓以張皇權之意。《晉書》卷四九《阮孚傳》:孚“渡江,元帝以為安東參軍。……時帝既用申、韓以救世,而孚之徒未能棄也。”案元帝為安東將軍,在永嘉元年七月至五年五月(307—311)。據《元帝紀》,其時“王敦、王導、周、刁協并為腹心股肱”,所以“用申、韓”并非特意針對瑯邪王氏。《晉書》卷七三《庾亮傳》:“時〔元〕帝方任刑法,以《韓子》賜皇太子。亮諫以申、韓刻薄傷化,不足留圣心。太子甚納焉。”其時已在建武、太興之際,王氏坐大,庾氏有此諫,足見王、庾之間尚得相安。后來王敦有意稱兵,深忌庾亮而外崇重之,庾亮憂懼去官,旋復參與平亂。盡管如此,庾亮與王導尚無特殊沖突發生。

明帝經歷了王敦之亂的劇烈震動,對王氏家族更有戒心,親庾亮、疏王導的意向越來越明顯。《太平御覽》卷五九三引《語林》:“明帝函封詔與庾公,信誤致與王公。王公開詔,末云:‘勿使冶城公冶城公即王導。王導宅在冶城,吳時鼓鑄之所。據《世說新語·輕詆》注引王隱《晉書·戴洋傳》及《太平御覽》卷一七〇引《晉書》,王導久病,問術士戴洋,戴洋為言云云,導乃令移冶于石城。知’。導既視,表答曰:‘伏讀明詔,似不在臣,臣開臣閉,無有見者。’明帝甚愧,數日不能見王公。”案裴啟著《語林》,成書時上距明帝才四十來年,所載掌故多可信。即令情節有違,要當為其時人對王、庾關系觀感的反映。明帝成年在位,“潛謀獨斷”(《明帝紀》),雖袒庾而不縱庾,庾、王之間還不具備公開進行傾軋的政治氣候。

到了成帝之時,母后稱制,庾氏坐大,情況就不一樣了。《晉書》卷七三《庾亮傳》史臣曰:“牙尺垂訓,帝念深于負芒。”《晉書》卷三二《后妃傳》(下)贊曰:“持尺威帝”。案《困學紀聞》卷一三引殷蕓《小說》:“諸庾誅南頓王宗,帝問‘南頓何在?’對曰:‘黨〔蘇〕峻作賊,已誅。’帝知非黨,曰:‘言舅作賊,當復云何?’庾后以牙尺打帝頭云:‘兒何以作爾語?’帝無言,惟張目熟視。”《成帝紀》記此事略同,惟不言牙尺打頭。南頓王宗被殺在咸和元年(326)十月,時成帝始六歲。雖然庾后于三年三月即死,但庾氏兄弟羽翼已成,權勢在握,其鋒芒所及,除排抑宗室嚴格說來,排抑宗室是庾、王合謀。南頓王宗之死,系庾亮遣右衛將軍趙胤收之。據《晉書》卷五七《趙誘傳》附子胤傳,誘事王敦;胤事王敦、王導,為王導從事中郎,又得為護軍將軍。傳稱“胤殺宗,于是王導、庾亮并倚仗之。”以外,主要是針對盤根錯節的王導。所以成帝即位后,庾、王傾軋就立即公開化了。

原來受遺詔輔政的七人當中,卞壸以忠直聞,與庾亮對直省中,共參機要。首先起來約束以司徒錄尚書事的王導的,就是卞壸。《晉書》卷七〇《卞壸傳》云:“〔明〕帝崩,成帝即位,群臣進璽。司徒王導以疾不至。壸正色于朝曰:‘王公豈社稷之臣耶?大行在殯,嗣皇未立,寧是人臣辭疾之時?’導聞之,乃輿疾而至。”

《卞壸傳》又云:“是時王導稱疾不朝,而私送車騎將軍郗鑒。壸奏以導虧法從私,無大臣之節;御史中丞鐘雅阿撓王典,不加準繩,并請免官。雖事寢不行,舉朝震肅。”卞壸以罪加王導,比上引“豈社稷之臣”的責難又進了一步。案《北堂書鈔》卷五九引《晉中興書》:“卞壸為尚書令,奏王導居官無敬。”《初學記》卷一一、《太平御覽》卷二〇一引《晉中興書》,“居官無敬”均作“專任無敬”。“無敬”,當即晉律所謂“不敬”。《晉書》卷三〇《刑法志》張斐注律上表曰:“虧禮廢節謂之不敬”。卞壸以稱疾不朝而私送郗鑒事奏彈王導“虧法從私,無大臣之節”,與晉律以“虧禮廢節”為“無敬”、“不敬”之科正合,其罪可至免官案卞壸所奏王導“無敬”、“不敬”,罪只免官,與“大不敬”罪至棄市者本不相同,但程樹德《九朝律考》則將此二科混淆為一。其《漢律考》以涉此二科之例裒輯一處,不加區分;其《晉律考》但有“大不敬”,無“無敬”之例。其實,前于程氏之書的沈家本《漢律摭遺》卷三,已論“不敬”與“大不敬”并非一科,惜未用卞壺奏彈王導之事以為例證。

卞壸兩次罪責王導,此事與庾亮有無關系,史無明證。但是當庾、王矛盾滋生之時卞壸作此表現,無疑是對庾亮有利的。值得注意的是,王導在受到卞壸前一次抨擊之后,仍然不顧嫌疑,私送郗鑒赴徐州之任,使卞壸再得口實。這足以證明庾亮用事以來,王導、郗鑒這兩個家族開始出現了密切關系,而這種密切關系當然是針對庾氏專權的。瑯邪王氏在王敦之亂后要想維持其家族勢力于不墜,必須在有實力的朝臣中尋求支援。而瑯邪王氏在政治上的繼續存在,在當時又是約束庾氏專恣、穩定東晉政局的必要條件。郗鑒支持王導,王導聯結郗鑒,其背景就是這樣。

家族之間的相互支援,婚和宦是重要途徑。宦,指仕途的提攜,如明帝時王導為司徒,辟郗鑒子郗曇。婚,指互為婚姻以相固結,如王氏兩代娶郗氏女。《世說新語·雅量》:“郗太傅在京口,遣門生與王丞相書求女婿。丞相語郗,‘信君往東廂任意選之。'”《晉書》卷八〇《王羲之傳》略同,惟太傅作太尉。案太尉為郗鑒最后官位,死前一年始受。郗鑒未嘗作太傅,太傅蓋郗鑒死后贈官太宰之訛。太尉、太傅(太宰)皆以鑒最高官位稱鑒,史籍此例甚多,非謂郗、王婚事發生在郗鑒臨死前后。郗鑒選中了王導侄王羲之,嫁女與焉。郗、王二族交好,所以郗氏求婿,首先選定瑯邪王氏這一家族,然后于此家族范圍內訪求之。這就是說,婚姻先是求族,然后擇人。郗、王通家,子弟交游甚密。《郗愔傳》愔在臨海,“與姊夫王羲之、高士許恂(詢)并有邁世之風,俱棲心絕谷,修黃老之術”云云。王羲之蘭亭修禊中相與賦詩者有郗曇,詩見馮惟訥《詩紀》卷三三。王羲之《雜帖》,有不少與郗氏書柬,備見《法書要錄》。郗曇墓中有許多王羲之書法遺物,見《陳書·始興王伯茂傳》。

郗、王以政治利益相近而交好聯姻的事,是在成帝時特定條件下出現的。時過境遷,姻婭關系雖還存在,家族之間卻漸趨疏遠,甚至出現嫌隙。《世說新語·賢媛》:“王右軍郗夫人謂二弟司空(愔)、中郎(曇)曰:‘王家見二謝(謝安、謝萬),傾筐倒,見汝輩來,平平爾。汝可無煩復往。'”此時陳郡謝氏門戶日就興旺,故郗夫人有此語。雖然如此,郗曇女仍嫁王羲之子獻之。《世說新語·德行》:“王子敬(獻之字)病篤,道家上章應首過,問子敬由來有何異同得失。子敬云:‘不覺有余事,唯憶與郗家離婚。'”注引《王氏譜》:“獻之娶高平郗曇女,名道茂,后離婚。”《法書要錄》卷一〇載《王羲之與高平郗公書》,系為獻之求婚郗氏而寫的王氏“祖宗職諱”,所具王氏婚媾關系甚詳。獻之婚后離異,另尚簡文帝女余姚公主。王氏棄舊圖新,攀援帝室,道義上有損,難逃內咎。這也許是王獻之臨死時上章首過案上章首過為道家禮法,郗、王均道教世家。的原因。不過,這些都是王導、郗鑒死后幾十年的事情,與王導、郗鑒并無關系。

(二)蘇峻亂平后的江州

蘇峻之亂,又一次引起東晉政局的劇烈變動。原來,執政的庾亮一意孤行,堅持征召有平王敦之功的流民帥蘇峻(時為歷陽太守)入朝,為蘇峻所拒,釀成動亂。亂平后京邑丘墟,物議沸騰。庾亮為了平息群情,不得不暫退一步,請求外鎮以求自效。咸和四年(329)三月,庾亮以豫州刺史出鎮蕪湖,中樞政柄又入王導之手。王導修治殘缺,勉力經營。他否定了溫嶠請求遷都豫章、三吳豪杰請求遷都會稽之議,改善了帑藏空竭的困難狀況,政局又趨穩定。咸和六年冬,蒸祭太廟,詔歸胙于王導,且命導無下拜,王導聲望達于頂點。但是這時王氏分處內外的兄弟群從輩死喪略盡,王氏門戶勢力遠不足以支撐王導當權,何況具有特殊地位的庾亮又近在肘腋之間。然而王導終于得以排除困難,掌握政權,使王氏家族地位歷久不衰。此中原因,除王導自己“善處興廢”以外,主要是由于郗鑒屯駐京口,以軍事實力支持王導。郗鑒的一些措置,使庾亮出鎮之后庾、王相持的十二年中,東晉政局維持了表面的平靜,沒有再出現類似王敦、蘇峻之亂那樣的內戰,東晉元氣得以緩慢復蘇,這是頗有積極意義的事。

庾亮鎮蕪湖的次月,江州刺史溫嶠死。溫嶠原是北方劉琨所屬,奉劉琨之命南來勸進,又預平王敦之亂,為東晉功臣。王敦平后,溫嶠得居江州。溫嶠無王、庾那樣的門戶影響,也無上游荊州陶侃那樣的軍事實力,只是處于下游庾、王與上游陶侃之間的緩沖地位,起調節上下游的作用。溫嶠死,朝廷以劉胤繼為江州。劉胤是列名于勸進表的北方流民首領邵續所遣赴建康的使者,在江左諸門閥士族間無所依傍。劉胤為江州,出于溫嶠之意。劉胤在出身、經歷以及與東晉政權關系等方面,都與溫嶠相近。他受溫嶠薦,代溫嶠為江州,于理,江州仍當緩沖于上下游勢力之間。但是劉胤“不恤政事,大殖財貨,商販百萬……商旅繼路,以私廢公”,為有司奏免。《晉書》卷八一《劉胤傳》。《太平御覽》卷三三引《三十國春秋》謂劉胤以疾被征為右將軍,與此異。劉胤貨殖,溫嶠熟知。《太平御覽》卷七〇四引《語林》:“劉承胤(胤字)少有淹雅之度,王、庾、溫公皆素與周旋,聞其至,共載看之。劉倚被囊,了不與王公言,神味亦不相酬。俄頃賓退,王、庾甚怪,此意未能解。溫曰:‘承胤好賄,被下必有珍寶,當有市井事。’令人視之,果見向囊皆珍玩焉,與胡父諧賈。”按此當為劉胤為江州以前之事。其時后將軍郭默應詔為右軍將軍。《晉書》卷六三《郭默傳》謂默“當發,求資于胤。時胤被詔免官,不即歸罪”,默詐稱被詔誅胤,傳胤首于京師。王導似存心利用這一形勢控制江州于自己手中,削弱上游方鎮,所以立刻承認這一既成事實,以郭默為江州刺史案郭默在北方,原屬劉琨系統,見《晉書》卷六三《李矩傳》。郭默與溫嶠有舊,由他來繼替溫嶠江州刺史一職,符合王敦亂平后幾個家族劃分上游勢力范圍的原則,這也許是王導允許郭默刺江州的根據。所以《陶侃傳》陶侃致書王導反對此舉時,只是說“郭默殺方州,即用為方州”之不當,而沒有說郭默不具備出刺江州的條件。陶侃殺郭默后吞并江州,破壞了長江流域的平衡局面。。荊州陶侃搶先下手,起兵討郭默,斬之,陶侃遂得以兼有荊江二州之地,破壞了平衡局面。時在咸和五年(330)五月。

郭默事起突兀,乍看似乎是武將火并,無關大局。但是尋繹史實,發現其中有一些甚可注意的問題。郭默本是北方一塢主,只身南來,劉遐死后,得領遐部曲,預平蘇峻有功。論經歷和實力,郭默同樣是流民帥,所以蘇峻亂平以后郭默也有何去何從問題。《郭默傳》:“征為右軍將軍。默樂為邊將,不愿宿衛。及赴召,謂平南將軍劉胤曰:‘我能御胡而不見用。右軍主禁兵,若疆埸有虞,被使出征,方始配給。將卒無素,恩信不著,以此臨敵,少有不敗矣……'”《北堂書鈔》卷六四、《太平御覽》卷二三八引《晉中興書》敘此事,稱郭默為“遠人”,郭默自謂為右軍將軍內輔是“更用虛名”。。郭默以流民帥而遭疑忌,是意料中事;朝廷詔征入輔,實際上是欲奪其兵,與蘇峻當年境況一樣。

從郭默事中,我們看到的問題是:一、郭默事是流民帥問題的余波。二、郭默事發生在江州,江州居上下游之間的緩沖地位。相繼居江州的溫嶠、劉胤、郭默,就其身份和歷史背景而言有相似之處。郭默在江州滋事,意在利用上下游之間的以及下游庾、王二族之間的矛盾,以圖獲利。其結果卻破壞了江州的緩沖地位,使江州成為此后上下游爭奪的目標。三、陶侃近水樓臺,先取江州,制造既成事實,逼迫王導承認,也逼迫庾亮承認陶侃死后又發生庾、王二族中庾懌、王允之對江州的激烈爭奪。。自此陶侃居上游而坐大,不得不既與王導也與庾亮滋生新的矛盾。不過由于王導居中樞地位,與庾亮退避豫州者有所不同,所以陶、庾矛盾一般還超過不了陶、王矛盾,也超過不了庾、王矛盾。

下面,我們試就庾、王矛盾和陶、王矛盾,以及在這些矛盾中郗鑒所起的作用,進行探索。

(三)郗鑒在陶、王矛盾和庾、王矛盾中的作用

《晉書》卷七三《庾亮傳》:“時(案在咸康中)王導輔政,主幼時艱,務存大綱,不拘細目。委任趙胤、賈寧等諸將,并不奉法,大臣患之。陶侃嘗欲起兵廢導,而郗鑒不從,乃止。至是,亮又欲率眾黜導,又以咨鑒,而鑒又不許。”郗鑒兩次不同意藩鎮起兵廢黜王導之謀,是這一階段東晉政局得以相對穩定,內戰未再發生的關鍵所在。

王導為政“務存大綱,不拘細目”,是他一貫的作風,晚年更是如此。《世說新語·政事》:“丞相末年略不復省事,正封箓諾之,自嘆曰:‘人言我憒憒,后人當思此憒憒。'”“丞相末年”就是指咸康中,也就是庾、王對峙最為緊張的時候。王導憒憒為政,主要目的是和輯士族,求得彼此利益的均衡,特別是使庾、王之間相安無事。

王導在建康執政,必須有相當的武力留在身邊以為支持,因而不得不羅致武將趙胤、賈寧輩。《晉書》卷五七《趙誘傳》,謂趙胤父趙誘“淮南人也,世以將顯”,父子歷事王敦、王導,為瑯邪王氏故舊。《晉書》卷七八《孔愉傳》,王導“將以趙胤為護軍,愉謂導曰:‘中興以來,處此官者周伯仁()、應思遠(詹)耳。今誠乏才,豈宜以趙胤居之邪?’導不從。”賈寧事跡見《世說新語·賞譽》“何次道嘗送東人”條注引《晉陽秋》及《魏書》卷九六《司馬睿傳》。賈為長樂人,初自結于王敦所屬王應、諸葛瑤,后投蘇峻為其謀主,又降王導。看來賈寧也是瑯邪王氏故舊,他雖曾與人共勸蘇峻殺王導等諸大臣,但降王導后仍被重用。王導所保全的降將,還有路永、匡術、匡孝等人。溫嶠曾反對王導褒顯降人之事,見《溫嶠傳》。王導欲引用匡孝,《王濛傳》謂王濛致箋王導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不可“令涇渭混流,虧清穆之風。”會稽孔愉與從子孔群本與匡術有隙,王導為了保全匡術,令匡術于座勸孔群酒以釋孔氏之嫌。凡此諸事,都說明王導兄弟輩死亡既盡,實力已衰,不得不蓄意庇護武人、降將,以供驅使,雖受到士族名士的強烈反對亦在所不顧。這些人客觀上都起了支持瑯邪王氏家族地位的作用。其中的路永投降石虎,但那是王導死后的事《晉書》卷七三《庾翼傳》,翼于建元元年(343)七月謀北伐,曾請路永出屯合肥。《晉書》卷八《穆帝紀》永和元年(345)八月“石季龍將路永屯于壽春。”路永降石氏當即其出屯合肥以后事,時王導已死數年。

王導雖以武人、降將為爪牙,但是在戰略上所依恃的,卻是以京口為屯兵之所的郗鑒。陶侃、庾亮欲起兵廢黜王導,都要咨之于郗鑒,而郗鑒則具有舉足輕重的否決之權。陶侃、庾亮如果逆郗鑒之意而勉強行事,勢必形成內戰,當權之輩飽受王敦、蘇峻之禍,是不敢貿然一試的。

陶侃、庾亮起兵廢黜王導之謀,其情況分別如下。

關于陶侃起兵之謀 《庾亮傳》亮與郗鑒箋曰:“昔于蕪湖反覆,謂彼(案指王導)罪雖重,而時弊國危,且令方岳道勝,亦足有所鎮壓,故共隱忍,解釋陶公。自茲迄今,曾無悛改。”案庾亮以咸和四年(329)鎮蕪湖,至咸和九年陶侃死,始并有陶侃的荊、江之地而改鎮武昌。“蕪湖反覆”云云,自指庾亮于其舊治與郗鑒往復商酌陶侃欲廢王導之事。庾、郗終于以“時弊國危”為詞,勸阻陶侃;又以“方岳道勝”相約,即方鎮聯合,以制中樞。當其任的方鎮,當然是指居武昌的荊州刺史陶侃,居蕪湖的豫州刺史庾亮,居京口的徐州刺史郗鑒。這次廢王導之謀,是陶侃發動,郗鑒反對,庾亮居中斡旋。

此事具體時間,當在咸和五年(330),即庾亮居蕪湖的次年,也就是郭默擅殺江州刺史劉胤,王導循勢以郭默為江州刺史的時候。據《陶侃傳》,陶侃致書王導曰:“郭默殺方州,即用為方州;害宰相,便為宰相乎?”陶侃居然以“害宰相”為喻,殺氣騰騰陶、王交惡,陶對王一貫盛氣相凌,咄咄逼人。《世說新語·方正》:“梅頤(案當作賾)嘗有惠于陶公,后為豫章太守,有事,王丞相遣收之。侃曰:‘天子富于春秋,萬機自諸侯出。王公既得錄,陶公何為不可放?’乃遣人于江口奪之。”此可與“害宰相”語參讀。。王導仍曲為解釋說:“默居上流之勢,加有船艦成資,故苞含隱忍,使其有地。一月潛嚴,足下軍到,是以得風化相赴,豈非遵養時晦注9以定大事者耶?”陶省書笑曰:“是乃遵養時賊也。”陶侃遂自起兵斬郭默,兼領荊、江。陶侃既不惜與中樞相抗而弄兵,估計有可能以攻郭默之師順流下都。下都必經豫州庾亮地界,故有庾、郗“蕪湖反覆”之事。庾亮與郗鑒箋續謂“主上自八九歲以及成人”云云。案陶侃殺郭默之年,即咸和五年,成帝正九歲,這是陶侃謀廢王導在咸和五年的旁證。而所謂“以及成人”的時候,則是庾亮謀廢王導之年,即咸康四至五年,時成帝十七歲至十八歲。

注9 “遵養時晦”,晉人習用語,出《詩·周頌·酌》,意謂養其昧以成其惡,然后取之。

陶侃之謀未遂,郗鑒堅持反對當然是主要原因。庾亮不充分支持陶侃之謀,不給予充分合作,也是原因之一。庾、陶二人在蘇峻亂前本不協調,積怨頗深,賴溫嶠彌合其間,始得共平蘇峻。蘇峻亂平后,庾、陶在共抗王導的問題上形成了某種共同利益,但庾、陶之間的矛盾依然存在。陶侃居上游所形成的軍事壓力,既然可以壓王導,自然也可以壓庾亮。而且由于庾亮的豫州毗鄰江、荊,所感壓力比揚州更甚。《陶侃傳》侃“潛有窺窬之志”,如果此志得酬,庾亮未必能保全自己。可以說,庾亮無寧是為了自保,才不得不對陶侃廢黜王導之謀采取比較現實的態度。

庾亮雖對陶侃“外事推崇”,但陶侃畢竟“望非世族”,自知東晉門閥政治樊籬不是他所能突破的,所以“季年懷止足之分,不與朝權”,曾請遜位還長沙國,死前又要求歸葬長沙,并移尋陽父母墓于封國之內,以示謙退。但是陶侃死后,庾亮終于蓄意消滅陶氏后人,咸康五年又殺陶侃子陶稱。《真誥》卷一六《闡幽微第二》原注:庾亮咸康六年于鎮病亡,“未病時乃獨見陶侃乘輿來讓之,于此得病而亡。”顏之推《還冤記》:“晉時庾亮誅陶稱后,咸康五年冬節會,文武數十人忽然悉起,向階拜揖。庾驚問故,并云陶公來。陶公是稱父侃也。庾亦起迎陶公扶(此字疑衍)。兩人悉是舊怨。傳詔左右數十人皆操伏戈。陶公謂庾曰:‘老仆舉君自代,不圖此恩,反戮其孤,故來相問陶稱何罪,身已得訴于帝矣。’庾不得一言,遂寢疾,八年一日死(案當作六年正月一日死)。”《法苑珠林》卷九二入此事于《賞罰篇·感應緣》,謂此出《冤魂志》,當即《還冤記》。《真誥》與《還冤記》中神怪情節自不足信,但是其中反映庾、陶宿怨以及陶侃季年希圖彌合并薦庾亮代鎮荊、江之事,當是可信的,可以補充正史。

陶侃廢王導之謀,王導自然知情,所以他除了依靠京口郗鑒之助以外,還力圖加強自己在建康的實力,以備不虞。這又是王導重用降將的背景。

咸和九年(334)六月,陶侃死,庾亮加督江、荊等州,自蕪湖移鎮武昌。庾亮離蕪湖,建康暫釋重負,王導獲得部署力量的機會。咸康元年(335)四月,發生了石虎寇歷陽之事。此事疑點甚多,實際內容當是王導利用時機,制造口實,以便進行軍事調遣,加強自己在建康的地位。

《晉書》卷七《成帝紀》于石虎入寇下記:“加司徒王導大司馬,假黃鉞,都督征討諸軍事以御之。……遣將軍劉仕救歷陽,平西將軍趙胤屯慈湖,龍驤將軍路永戍牛渚,建武將軍王允之戍蕪湖。”案此諸人,趙胤為王導親信,路永為降將,劉仕亦武將為王導所信者,王允之則為王舒之子、王導之侄。他們各自率軍,同時溯流而上,把庾亮豫州治所附近要地奪取到手。更值得注意的是《成帝紀》續云:“司空郗鑒使廣陵相陳光帥眾衛京師。”陳光其他事跡,尚見于《晉書》卷七七《蔡謨傳》,曰:蔡謨代郗鑒刺徐州鎮京口,“時左衛將軍陳光上疏請伐胡,詔令攻壽陽。謨上疏曰:‘……今征軍五千,皆王都精銳之眾。又光為左衛,遠近聞之,名為殿中之軍……。'”陳光,《晉書》只此二見尊經閣本《世說新語》汪藻《考異》“祖士少道王右軍”條注引王隱《晉書》及今本《晉書》卷八一《桓宣傳》,卷一〇〇《祖約傳》有邵陵人陳光,為流民帥,曾降桓宣,又投石勒,其事跡早于郗鑒遣陳光入衛京師數年,似是一人。。他本為郗鑒部屬,奉派入衛建康,王導不疑而用之,遂成為殿中精銳之師,沒有再回歸郗鑒徐州建制。由此可見,王導利用時機以加強自己的軍事實力,得到郗鑒的大力支持。

關于庾亮起兵之謀 《庾亮傳》庾亮致郗鑒箋云:“主上自八九歲以及成人,入則在宮人之手,出則唯武官小人,讀書無從受音句(疑章句之誤),顧問未嘗遇君子……。主之少也,不登進賢哲以輔導圣躬;春秋既盛,宜復子明辟,不稽首歸政。甫居師傅之尊,成人之主,方受師臣之悖。主上知君臣之道不可以然,而不得不行殊禮之事……。”案:“武官小人”,指趙胤、賈寧、匡孝之輩,已見前。“春秋既盛,宜復子明辟,不稽首歸政”云云,指咸康元年(335)成帝加元服后王導猶不歸政于成帝。“師傅之尊”,指咸康四年五月王導為太傅事。“行殊禮”,則成帝一朝多有成帝幼時見導每拜;成帝給導手詔用“惶恐言”、“頓首言”、“敬白”;中書作詔用“敬問”;成帝幸王導宅,拜王導妻;導元正上殿,帝為之興;咸和六年冬蒸祭太廟,詔歸胙于導,等等。。排比上述諸事年月,知庾亮所謀廢黜王導之事,當在咸康四年五月王導為太傅至咸康五年七月王導死前。

庾亮致郗鑒箋,《通鑒》系于咸康四年六月,是由于此月王導拜丞相,故以王導它事連類及之。我認為庾亮謀廢王導,事體甚大,當有某種機遇可以利用或有某種行動為之準備,像陶侃發兵誅郭默而有順流以廢王導之謀一樣。而咸康四年史籍所載,上下游之間并無特殊情況發生。第二年,即咸康五年,庾亮突然從梁州魏興撤出其弟庾懌所部,千里疾行,遠屯江州之半洲,增強了庾氏對建康的順流之勢。這一異常事態,疑與庾亮廢王導之謀有關,所以系庾亮此謀于咸康五年,似更近實。

庾、王矛盾,風傳甚廣。《王導傳》:“于時庾亮以望重地逼,出鎮于外。南蠻校尉陶稱間說亮當舉兵內向。或勸導密為之防。導曰:‘吾與元規休戚是同,悠悠之談,宜絕智者之口。則如君言,元規若來,吾便角巾還第,復何懼哉!’又與稱書,以為‘庾公帝之元舅,宜善事之。’于是讒間始息。時亮雖居外鎮,而執朝廷之權,既據上流,擁強兵,趨向者多歸之,導內不能平。常遇西風塵起,舉扇自蔽,徐曰:‘元規塵污人’”。《世說新語·雅量》“有往來者云”條記此事,注引《中興書》曰:“于是風塵自消,內外緝穆”;《王導傳》亦有“于是讒間始息”之說。這些斷語,雖不甚符合歷史實際,但庾、王矛盾轉緩則是事實。

庾亮廢王導之謀不遂,如《庾亮傳》之說也是郗鑒起了決定作用。郗鑒以外,還有不贊同的人士,甚至庾亮征西府內,也有反對意見。征西長史孫盛曾密諫庾亮。《晉書》卷八二《孫盛傳》:“時丞相王導執政,亮以元舅居外,南蠻校尉陶稱讒構其間,導、亮頗懷疑貳。盛密諫亮曰:‘王公神清朗達,常有世外之懷,豈肯為凡人事耶?此必佞邪之徒,欲間內外耳。’亮納之。”孫盛所謂王導不肯為“凡人事”,當是庾亮以王導有篡晉之舉為起兵口實,而孫盛為之剖辯,庾亮因而納之。由此推測,庾亮致郗鑒箋謂“彼(王導)罪雖重”之語,除隱寓王導曾助長王敦亂事以外,似尚特有所指。此外,王導在庾亮自蕪湖移鎮武昌后,已經不失時機地加強了建康上游的防御力量,也使庾亮未得輕舉妄動。

庾、王交惡,當時人所共知。王導老謀深算,不事聲張,并圖杜絕“悠悠之口”,這是王導“善處興廢”的一種表現。但是只靠王導的政治才能并不足以息庾亮之謀。郗鑒擁兵京口,力拒庾亮而助王導,才使咸康政局未生大變,使瑯邪王氏地位不墜。《庾亮傳》史臣曰:“……向使郗鑒協從,必且戎車犯順,則〔庾亮〕與夫臺、產、安、桀呂臺、呂產、上官安、上官桀,均西漢外戚之有逆跡者。,亦何以異哉!”咸康五年七月至咸康六年一月,王導、郗鑒、庾亮相繼死亡,傾軋始告結束。

論述郗鑒、王導關系時,不能不注意郗鑒在護衛王導之外,還有規王導所短的事實。唐寫本《世說新語·規箴》:郗鑒“以王丞相末年多可恨,每見必欲苦相規誡。王公知其意,每引作它言。臨當還鎮,故命駕詣丞相,翹鬢厲色,上坐便言:‘方當永別,必欲言其所見。’意滿口重,辭殊不溜。王公攝其次曰:‘后面未期,亦欲盡所懷,愿公勿復談。’郗遂大瞋,冰矝(矜)而出,不得一言。”它本《世說新語》于此條甚多異字。如“……詣丞相,翹鬢厲色”作“……詣丞相,丞相翹鬢厲色”,重“丞相”二字,義不可通。又如“冰矝(矜)”當為“冰衿”或“冰襟”之誤。嵇康《家誡》有“冰矜”一詞。《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羅新、葉煒編,中華書局,2005年)第五八頁李伯欽墓志(2001年出土),志文有“桂質冰襟”,意即襟懷高潔。但它本亦有可正寫本之處,如“方當永別”作“方當乖別”,“辭殊不溜”作“辭殊不流”,均較寫本為長。本書所用《世說新語》唐寫本資料,據王先謙《世說新語》校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所附羅振玉影印唐寫本殘卷。王導末年憒憒,頗有亂政,郗鑒厲色進言,必有糾其憒憒之政的具體意見。這正是郗鑒不在其位,旁觀者清以及郗鑒處亂世而有其方的表現,是王導所不能及的。

東晉初年政局,三五年一大變,變則干戈擾攘,臺城丘墟。社會的重心在門閥士族,一族強則思壓倒他族,遂成亂階。本非門閥士族的流民帥,亦思憑借際遇,起兵謀利。螳螂在前,黃雀隨后,勝利者要想穩操政柄,是十分困難的。長此以往,江左抗胡政權,勢必在內亂中冰消瓦解。所以郗鑒引流民帥以平王敦,助王導以抗衡陶侃、庾亮,得利者不僅在司馬家及瑯邪王氏而已。蘇峻亂平后,江左相對安定,無內戰七十年,遂得以拒胡族于淮漢,息斯民于江左,郗鑒所起的積極作用,是巨大的。

王夫之《讀通鑒論》卷十三曰:“東晉之臣,可勝大臣之任者,其為郗公乎!”大臣之任,不重在操持庶政,而重在執道經邦,東晉皇權不振,大臣更應如此。郗鑒南來后,最重要的邦國大計,莫過于協調當權諸門閥士族之間的關系,杜絕覬覦,以穩定一個抗胡政權,使人民得以生存。郗鑒在這方面的作為,與其他門閥士族之居位者相比較,可稱述者較多,可指責者較少。王夫之所論,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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