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東晉門閥政治作者名: 田余慶本章字數: 1570字更新時間: 2019-12-06 19:34:30
論郗鑒
——兼論京口重鎮的形成
一 小引
《晉書》卷六《明帝紀》史臣曰:“維揚作寓,憑帶洪流,楚江恒戰,方城對敵,不得不推誠將相,以總戎麾。樓船萬計,兵倍王室,處其利而無心者,周公其人也。”
《晉書》史臣所論,蓋以“五馬”渡江以來,王敦于荊、江諸州討平華軼、杜弢、王機、杜曾,功業積累,造成了憑陵晉室的形勢,卒以興兵叛晉。自此以后,居上游者多踵王敦之跡,處其利而有心,恃兵恣擅,力圖以此鞏固門戶利益,壓倒競爭對手,甚者意在移晉室之鼎。而衛護晉室者,則聯絡其他士族人物以制上游強藩,或思另樹強藩于京師左近以固根本,抗衡上游。東晉之初變亂迭起,爭奪無已,都是循此軌轍。這種沖突,在國家體制上是地方與中樞之爭,在地理位置上是上游下游之爭,在出場人物上則是士族門戶之爭。東晉門閥政治,可以說是門閥士族在相爭中求發展而又維持東晉于不墜的政治。
在中國古代的王朝政治中,出總戎麾的絳、灌、衛、霍之臣,歷代皆有,這種人的行事并非皆如東晉的王敦。王敦之所以為王敦,東晉強藩之所以多如王敦,其歷史的原因,一是皇權不振,一是士族專兵。一旦皇權力求振興,士族無力專兵,門閥政治就會逐漸出現變化,不過這已是淝水戰后的事了。
西晉瑯邪王司馬睿于八王之亂后期,受東海王司馬越的派遣,出駐建鄴。西晉咸寧定制,瑯邪本為大國。但是由于八王之亂中政局變化的結果,南渡時的瑯邪王,與八王之亂中的諸王相比,權輕眾寡,不可同年。瑯邪王司馬睿以旁支弱藩而又“寄人國土”,本來不具備繼統的資格。只是由于兩京陷落,懷、愍被擄,武、惠嫡屬盡死于難,晉室在北方已無立足余地,才使僻遠的江東成為正朔所在之地。瑯邪王以際遇而得帝位,并沒有法統、實力、功勞的憑借,因而也不可能擁有哪怕像晉武帝有過的那種不算強大的皇權。
士族專兵是東晉特有的現象,前于此的漢、魏、西晉沒有,后于此的南朝也沒有。東晉士族專兵,始作俑者是瑯邪王敦,一般說來,是由于士族已成為強大的社會階層,瑯邪王氏更居其首;特殊說來,是由于皇權不振,不足以控制士族。士族有兵可專,則是由于北方流民不斷南來,補充著兵的隊伍。士族依以統兵作戰的武將,是久事疆埸的流民帥。
《南齊書》卷一七《輿服志》曰:“乘輿傳國璽,秦璽也,晉中原亂,沒胡,江左初無之,北方人呼晉家為白板天子。”《太平御覽》卷六八二引《玉璽譜》曰:“元帝東渡,歷數帝無玉璽,北人皆曰司馬家是白板天子。”《通鑒》晉永和八年(352)六月胡注:“江南之未得璽也,中原謂之白板天子。”案天子無傳國璽而被譏為白板天子,猶言自署天子,如同無信物根據的板授之官
。程大昌《演繁露》卷一〇注:“白板天子,言不得璽,如無告命官也。”白板天子是沒有權威的天子,它的存在,靠若干家士族的支撐。每家士族為了門戶利益,都力圖挾制天子,使其他士族屈從于己。所以東晉天子只有在各家士族門戶地位平衡、利益均沾的條件下才能自存,而要長期保持這種平衡,使之不被破壞,又是十分困難的事。《晉書》卷六《元帝紀》謂“中宗(元帝)失馭強臣,自亡齊斧。”齊斧,受以征伐,象征權威。實際上,元帝從來就沒有駕馭強臣的“齊斧”,強臣也不允許元帝握有這種“齊斧”。王敦之亂,正是元帝欲用刁協、劉隗為“齊斧”以馭強臣而促成的,其結果是“齊斧”未效,強臣先叛。
雖然如此,東晉政權畢竟還是維持了一個世紀之久。其政局的發展,就是幾家門閥士族勢力由平衡進入不平衡,經過復雜的演化又進入新的平衡。與此相應,東晉政局由穩定到動亂,由動亂回復新的穩定。每一次這樣的變動,居位的士族就被新的門戶代替。在皇權不振、士族專兵情況沒有改變的條件下,這種循環往復的歷史過程將一直進行下去。平衡的維持,穩定的取得,往往有賴于“處其利而無心者”這樣的強臣。在少數這樣的強臣中,郗鑒是最早的也是最重要的一人。東晉朝廷得以維持,東晉門閥政治格局得以延續,郗鑒起過很大的作用,關于這一點,治晉史者似乎未曾充分留意。